当代-2006年第2期-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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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关系稿,一并签发了。当她起身把稿子越过隔板递给老于时,发现他正弓着背,埋头窸窸窣窣地做着什么。
《寒市早报》位于报业集团的三层,大约有八百平方米,分为两个区域。一侧为普通记者的工作区,一侧为领导的工作区。领导们在南侧单独辟出几间屋子,每间二十多平方米,桌子宽大,桌前配的是米色的皮转椅,墙角还放着长沙发,既可接待客人,又可供午休。普通记者的工作区占地大,大约有近百个工作台,用白色的密度板隔开。每个空间大约四平方米,放着一张灰色的电脑桌和一把黑色的椅子。记者们把这些连缀在一起的同一格式的工作台,赋予了各种称谓。有人说它是营房,有人说它是羊圈,更有甚者,说它是殡仪馆存放骨灰盒的格子间。由于它们在外观上长得一模一样,常有记者钻错了地方,所以每个平台的入口处的隔板上镶嵌着所属记者的名字。为了便于部门的区分,在某些平台上又竖起一截铁杆,上面横着黄铜的牌子,标着“新闻部”“文体部”等字样,看上去好像出殡队伍中举起的招魂牌。虽然这样的工作环境不可能有太多的私人生活,但记者们还是喜欢在工作间隙,隔着隔板开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但最近两年,四只摄像探头的出现,使报社的气氛变得沉寂了。
新闻部的一位摄影记者,有一架昂贵的索尼相机,三年前的冬天,突然遗失了。当时他去了餐厅,把相机放在电脑桌旁,午饭归来,它不翼而飞。之后不久,广告部的杜小丽丢了一条搭在椅子上的银狐围巾。报业集团的正门和三楼《寒市早报》的大门,均有门卫把持,没有胸卡是进不来的。所以接案后赶来的派出所的民警,分析《寒市早报》是出了家贼。虽然报社聘用了一名保安巡视,但丢东西的事情还是屡屡发生,闹得人心惶惶,人们即使去洗手间,也要随时随地提着包。转年春节过后,四只摄像探头就上了《寒市早报》的墙角。它们像四只突然出现的猛虎,在吓跑了“第三只手”的同时,也吓跑了大家的率性和快乐。想到自己的一切都处于监控之中,人们坐在工作台前不敢打盹,不敢大笑,不敢随意臧否时事,亦不敢哭泣。有人说,报社领导这是借失窃案,故意安上摄像探头来监视他们的工作状态。更有甚者,说领导是故意安排了几个心腹,自盗财物,以便有充足的理由实施监视员工的计划。从此后,偌大的工作场即使人影憧憧,也听不到多少声音,工作效率空前提高了,可人的精神却处于紧张、焦虑的状态。人们习惯了用伊妹儿和手机短信无声地传达信息、交流情感。所以一些人若做点私活儿,已经习惯了深深地埋下头,这样摄像探头只能探测个背影。
陈青将签发的稿子递给老于时,他正守着一堆花花绿绿的纸币一五一十地数着。这些面额伍元、贰元、壹元不等的小额纸币,是他平素积攒下来的。他刚刚做了爷爷,孙子百天在即,他想买个电动玩具熊送给他做礼物。由于这个月几个老同学先后做了爷爷奶奶,随了几百元的贺礼,再加上老婆患了急性胃肠炎住院一周,他手头吃紧,所以把锁在电脑桌抽屉里的零散纸币悉数拿出,小心翼翼地数着。谁知正数在兴头上,被陈青递过来的稿子给搅扰了。不过这是一种快乐的搅扰,老于起身探过头小声对陈青说,谢谢啊。然后问她,你怀孕了?言下之意,陈青有了“喜事”才会如此发“慈悲”。陈青笑笑,说,我一肚子的“菜瓜饭”,如今的娇儿哪喜欢在这儿投胎?
黄昏了。陈青下班后没有像以往一样去菜市场,为着家中的晚餐而做采购。她去了小明月西餐酒吧,叫了一小瓶红酒,点了份蔬菜沙拉和一块黑胡椒牛排,在昏暗迷离的灯影和如山风一样呜呜鸣响的萨克斯乐曲的陪伴下,吃起了晚餐。她吃得耐心、细致而彻底。两小时后,瓶中滴酒未存,盘中也是空空荡荡,就连沙拉中的奶油汁液,她也用面包片舔舐干净。吃喝完毕,天已黑尽了,酒吧里的人越来越多。陈青买单后起身离开。她打了一辆的士,径直回家。当她掏出钥匙打开家门时,看见了从餐厅漫溢过来的乳色的灯影。她换上拖鞋,摇晃着朝那里走去的时候,看见马每文枯坐在餐桌前,面色铁青。
你知道吗?马每文颤着声说,我等你回来做晚餐,已经三个小时了!他攥起拳头,狠狠地擂着餐桌,发泄着愤怒。
陈青用轻快的语气说,我以为你去湿润的地方吃晚餐去了。说完,她就回卧室了。她听见背后传来一阵劈啪的脆响,是瓷器破碎的声音,马每文一定是把餐桌上她最钟爱的一把台湾产的青瓷茶壶给摔了。陈青头晕脑胀地躺在床上的时候,对自己说:我也要去第三地,我要为它做晚餐!
寒市的暑气就像涨潮的海水一样,汹涌喧嚣了一阵,渐渐回落了。
陈青奔赴她虚拟的第三地时,是一个凉爽的日子,她的目的地是北京。在交通工具的选择上,陈青颇费踌躇。马每文去大连,乘的是飞机,她当然不甘其后,理所当然地订下了机票。待到快要取票的时候,她忽然想到,如果往返均乘飞机,很有点抄袭的嫌疑,于是就采用陆空交错的旅行方案。在去的时候乘飞机还是火车上,她也是费尽心机,最后决定,回来时坐火车,去时乘飞机。飞机是速度的象征,这样马每文能想见她奔赴第三地时的迫切心情。而回来坐火车,等于是躺在铺位上倾听火车与钢轨合奏的一首长长的慢拍子抒情曲,马每文一定能联想到情人间短暂的周末狂欢后,在分别时需要用一段漫长的旅程去回味那种幸福。
副刊部是报社中出差最少的部门。偶尔出去,也都是短差,所以陈青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去北京了。她有两位大学同学在京工作,一个在出版社,一个在电视台。彼此间来往极少,不过在春节时在电话中互相拜个年而已。她并没有见同学的打算,但是在候机时,还是分别给他们打了电话。在电视台工作的男同学的手机被告知是空号,看来号码已更改了。在出版社工作的女同学倒是联络上了,她大呼小叫地说她很想念陈青,希望她以后来京就住她家,好好叙叙。陈青说,那好啊,几小时后我就可以敲你的家门了,我正准备登机去北京。她其实只想开个玩笑,如果同学执意让她去,她就撒谎说她在京只是转机,她要去桂林。谁知同学的语气立刻就变了,她先是“哎呀”叫了一声,然后说,真不巧,我今晚也要出差,到西安为一部书稿的事情,那边的作者都联系好了,不能推迟了,太遗憾了!陈青连忙说,你忙你的,没关系,我在京办点私事,只住一夜,也没时间看望你的。她们初始的谈话是热情万丈的,而结束时却冰冷、尴尬。陈青挂断电话后,把这位同学的电话号码从手机中删除,关了机,上飞机了。
北京的空气比寒市要沉闷多了。虽然天是晴的,但却不是那种一碧如洗的晴朗,而是乌蒙蒙的晴朗。那是下午的时光,陈青搭乘巴士进城后,又上了一辆的士。司机问她去哪里?她说,去菜市场。司机问,哪里的菜市场?陈青说,郊区的吧。司机欣喜地问,东郊还是西郊?陈青说,东郊吧,找一个有卖活的鲫鱼和新鲜蔬菜的菜市场。司机说,您放心吧,东郊的小南里菜市场很大,那里的菜都是当天上的,倍儿新鲜!陈青问,住在那一带的都是什么人啊?司机说,修鞋的、卖粮的、剃头的、当保姆的、当工人的,都是像我这样靠出力气吃饭的人!
陈青想来的就是这样的地方。她要给一个男人做一顿晚餐。
所有城市的城郊都逃不过“脏”和“乱”这两个字。车一进东郊,高楼少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些老式的矮层红砖楼房。这类楼房的小阳台简直就是一座座悬空的垃圾场,那上面拥堵着形形色色的东西:废旧桌椅、纸箱、残破的灯笼、报废的家用电器、褪了色的塑料盆以及晾晒着的披头散发的拖把、湿漉漉的衣物和过冬的干菜,可以想见居室主人生活的拮据和艰辛。街巷中的废纸、烂菜叶、饮料瓶、烟蒂、痰迹随处可见,苍蝇横飞。陈青刚一下车,就在菜市场的入口处被一口飞来的痰击中,幸而它落到了鞋面上,而这双米色的平底羊皮鞋细腻而光滑,痰在上面等于荡了一个秋千,跳到地上了。
陈青买了六条巴掌大的活鲫鱼,由卖鱼人当场宰杀了,放在塑料袋中。此外她还买了豆腐、芦笋、香菇、油菜、葱姜蒜以及一条里脊肉。买完东西,她来到菜市场的出口,卸下背上的旅行包,从中取出一张纸牌。那是一张对折着的淡绿色的布纹铜版纸,上面用黑体隶书写着这样一行字:免费为你做一顿晚餐。隶书本来就给人端庄、朴拙的感觉,再加上这字的内容是温暖可人的,所以它一被亮出来,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进出小南里菜市场的人,看到了一幅他们在以往的生活中从未见过的画面。一个气质非凡的中年女人,穿着一条米色长裤,一件黑色的短袖棉衫,梳一个马尾辫,背上是一个双肩背的白色旅行包,脚畔放着几袋菜,双手举着一张“免费为你做一顿晚餐”的淡绿色纸牌,目光沉静地迎接着往来行人向她投来的狐疑、惊奇、渴望、欣赏、嫌恶等复杂的目光。她站在那里,气定神凝,看上去像是一棵生机勃勃的白杨树。有人在她背后小声嘀咕:一准是个精神病。还有人说,这是拉客的野鸡啊。当然也有人说她是个要进人家“打眼”的贼。更离奇的,有人猜测她受了大委屈,那些菜是有毒的,她要对社会实施报复。很少有人对她纸牌上的话做出善意的理解。
这是周六的午后,又是近黄昏的时刻,菜市场人来人往的。陈青对那些上来搭讪的女人不理不睬,她要给一个男人做晚餐。她在选择可以享受她的晚餐的对象上费尽周折。有一个尖嘴猴腮的耳朵上夹着香烟的男人对她说,上我家吧,我正馋鲫鱼呢。他觊觎的是塑料袋中的鲫鱼,陈青不会为仅仅为了满足口腹之欲的男人做晚餐的。还有一个衣着洁净的男人冲他微微扬着胳膊,暗示她跟他走,陈青也未动弹,她不喜欢胆怯的男人。一个满脸大胡子的男人冲他吆喝:小娘们,去我家吧,免费吃住!陈青更讨厌没有廉耻的男人。就这样,那些面目委琐、气质粗俗、出口不逊的男人被她一一筛选掉了。她最后选中的,是一个中等个儿、不胖不瘦、穿一件蓝汗衫、肩膀歪斜、向她投以同情目光的国字型脸的男人。他的手里提着一小袋凉皮,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虽然他没有开口让陈青去他家里,可她从他的眼神中真切感受到了——他是那么渴望吃到一顿女人做的饭!陈青提起那些菜,走向他,说,我来为你做晚餐吧。那男人立刻就红了脸,张口结舌地说,我家的酱油和醋都是散装的,花椒是陈的,碗盘普普通通,菜板有些糟烂了,就是菜刀是好的,刚磨过。不过要是这么快的刀切着你的手,我可赔不起啊。他这番话引来了围观者的一片哄笑声。
陈青在众目睽睽之下跟着这个男人走了。男人走得飞快,像是要赶回家救火似的,陈青紧跟着,还是落在了后面,感觉他是在故意与她拉开距离。开始时还有好事者跟在他们身后,大呼小叫着,说着“野鸡上鸭子家了”等一类的下流话,待到他们出了菜市场,走远了,他们也就泄了气,各奔东西了。
男人带着她,先是走过一条宽而长的柏油路,然后穿过一道臭气熏天的水沟,越过桥头后,上了一条狭窄、破烂的胡同。胡同里栽着一些槐树,高的高,矮的矮,东一棵,西一棵的。虽然这树的阴凉强弱不同,但树下总坐着乘凉的老人。他们大都坐在矮板凳上,或是垂头打盹,或是怀抱着一兜菜,慢吞吞地择着。胡同里不时有自行车和三轮车驶过,搅起一股股灰尘。
那男人终于闪进了胡同尽头的一扇对开的油漆斑驳的红门里,陈青尾随他跨过门槛。这是一座典型的老式四合院,住着五六户人家,所以也可称为大杂院。天井里生长着一棵茂盛的槐树,北墙下有一个水池,一个穿着裤衩背心的胖女人正在那里洗衣服。听见门响,她回了一下头,见到陈青,怔了一下,陈青向她问了一声好,然后走进向西的屋门,她看见那男人进了这扇门里。
那男人已经把凉皮放下了,他握在手中的是一只水杯。见陈青进来,他把水杯递给她,说,喝点凉白开水吧。
尽管杯子看上去油腻腻的,陈青还是喝了那杯水,她实在是太渴了。这屋子不大,两屋一厨的样子。她听见西南向的居室中传来两种声音,一种是挂钟有板有眼的滴答声,另一种是一个女人间歇的哼唷声。
男人径直把她领入厨房。它大约五平方米左右的样子,苍蝇在案板和碗橱间快乐地飞着,门角的垃圾袋散发出刺鼻的食物腐败的气味,水泥地面上遗落着痰一样的面疙瘩、蔫软的油菜叶和干枯的姜丝等东西。有一处还水渍斑斑的,陈青正踩在那里。她蹙眉的时候,男人赶紧拽过墩布,胡乱擦了擦,说,刚才急着给你倒水,洒了。陈青说没关系,朝男人要围裙。他从窗台上抓过一团布,抖了几下,围裙就皱巴着脸苦苦地看着她了。它看上去肮脏委琐、多处破损,所以图案上的向日葵,就给人遭到蹂躏的感觉。陈青套上了围裙。男人接着告诉她煤气灶怎样打火和关火,怎样调节火苗的强弱,盘子和碗在什么地方,各种调料放在了哪里。交待完,他小声问陈青,真的是免费做晚餐?陈青点了点头。男人又说,加上你,一共是四个人吃晚饭。陈青答应着,问电饭煲和米在哪里,鲫鱼豆腐配又香又软的白米饭才是完美的。男人“噢”了一声,跑进里屋,取出电饭煲,对她说,我来焖米饭吧,这儿没有电源,得端到里屋。
陈青刮干净了菜板,将要使用的刀、铲子、勺子、锅悉数刷了一遍,把墩布在水龙头下投了又投,拖了两遍地,觉得可以下脚了,这才开始做晚餐。她打算把鲫鱼重新收拾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