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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部分

闲谈书事 作者:李波-第23部分

小说: 闲谈书事 作者:李波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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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去看了场电影。在一条非常繁华的街道,好像离码头不太远。我的记忆力一直不太好,一直难以记住任何符号性的东西。从黑暗的电影院里出来,这个城市忽然变得陌生,虽然正是夕照烂漫,鳞次栉比的广告向我涌来,这所有的城市都最直接和熟悉的隐喻,让我不知道是走在哪里。重复的风景,人像是没有行走过,没有生过。陌生着。我看见熟悉的品牌,一样的款式和价格,甚至一样的布局和组合,陈列在一样的橱窗里。这样的熟悉,是要我们走到哪里都有家的感觉,还是要我们走到哪里都要忘记家?乡愁,这该是一件旧衣裳了,陈年累月地压在箱底,像是褪色的花瓣,隐约看见它昔日的花纹。哪里还有乡愁呢。
  心,情,以及构筑城市的滚滚欲念和梦想。
  该登船了,这样缓慢的告别,只有水上才有。一点一点地,漂远。异乡,以及异乡里生出的一点乡愁,牵扯着,撕拉着,半天都没有走出多远。我是一个经不得缠绵的人,想着好在不是在恋爱,使着劲儿吹了声口哨,向那些给别人送行的人道别。
  风景
  缓缓掠过,天,江水,岸,一望无际的绿草和防护林。响晴的天,水鸟在江面起伏,最远的天边有齐整的雁阵,是童年见过的那一群。青灰的山影,在远处一重一重地偎依着彼此,山脚的房屋就像一窝一窝小猪,甜美安详地睡眠。风景以一个连续的画面展开,没有褶皱,没有边缝,没有省略,没有切割,不着痕迹地显现着它的完整。
  怎么就想起了《富春山居图》,想起那些长长长长的画册、书简,想起那种我们文明进化过程中深恶痛绝的资源“浪费”。这个世界,我们行走的方式改变了,它呈现的方式也随之而变了。一千里一万里,节缩为一小时一昼夜,如同一首被按了“快进”的歌,顷刻播完,节缩时间的同时,也节缩了聆听。
  如此漫长的行程,让人感觉似乎已经过了一生。这一世里,没有人记得你了,你是诞生于水流上一个空白的端点,没有来处,亦无去处。有时亦会遇见和我一样深夜游荡的人。背风的船舷处,香烟的红光在闪烁,是一阵又一阵沧桑的呼吸,小小的琐屑的悲苦,说不出是在纠缠还是在解脱。很长的路程里,连星光或许都见不着一线,完全的黑夜,客轮也是沉默着。而那微弱的一点航标,惺忪着彻夜不眠,疲倦着。多年后的一个深夜,我忽然听见一段大提琴,沉重而缓慢,遥远地隔着窗传来,恍然就让我回到了水上,而现在我已久别。
  我看见妩媚的小孤山,在阳光下、月下、雨里,立于江水中,映在天边。这是长江上的一个奇迹,不像是凡间之物。又是一段传说,关于爱情。牛郎和织女之间,隔着一道银河;梁山伯和祝英台之间,隔着一个人世;而小姑和彭郎之间,却隔着一条长江。永远望着,念着,咫尺天涯。我们如此渴求完美,因为一切本来而且必定残缺。哭泣是徒劳,寻找也是徒劳,只有不断地显现残缺,在懂得中得到心安。
  而我心安了么?所有的风景,曾经都是我的生活,现在却只是风景了。从1995年开始的那6年,我是一只水鸟,缓缓在江面上飞行,来回往复,不知疲倦。因此我的性命中,有了水的痕迹,睁眼闭眼,都在我的躯体里流动,那是一种平静而宏大的回声,在某个时刻会忽然浮现,铺天盖地地淹没我的夜,我的字,我的手指,我的眼神。我是一只水鸟,在水上出生,若是哪一天忽然消失,那也一定是水,把我带走。
湘西茶峒的狗 

  茶峒是一个狗比人多的小镇,狗仿佛是小镇的主人。
  那些狗,有的在街道四下里游走,带着些懒散的神气,仿佛吃饱喝足的男人,在自家庭院里散步消食;有的三五成伙,追追打打,痞里痞气,像是刚出了学校大门的不良少年;有的摊手摊脚地趴在堂屋中央睡觉,烂泥似的化在地上;有的活像勤奋有加的家庭妇女,在屋里四处忙乎,不知道忙些什么,偶尔出门扯点张家长李家短的闲话;小朋友尤其多,脸上都是一派天真的表情,受了委屈哇哇大叫,或是自己跟自己玩着认真又滑稽的游戏;我还见到一位老狗,身上的毛差不多都掉光了,歇在河上的石桥栏上,裸露着历经风霜、硕大而无用的紫褐色性器,安详地享受着烈日下的树阴。
  和所有其他地方不同的是,那些狗眼里没有人。俗话说,狗仗人势,狗眼看人低,哪条狗眼里敢没有人——特别是主人,啊?
  奇怪,茶峒的狗就敢。你以为你是镇上的异数呀?你穿着时髦风情的衣服,你说着与众不同的普通话,你想去和它们攀谈寒暄,它眼睛看都不看你。对本地的主人们,它们更是一幅平起平坐的神气,时刻展现出民主的对话意识。比如饭菜不合口味、起居缺乏秩序,总归要把意见反映出来;外面来了生客、猫儿偷食了荤腥,必要的干涉是有的;受了冤枉气,绝不忍辱偷生,虽然不会写人民来信,但大声嚷嚷还是能得到管理者的重视。它们也懂得友好、尊重和爱。你蹲下和它们视线相平,看着它们的眼睛,它们会安详而快乐地微笑——微笑不是在脸上,而是用长尾巴在地面上轻轻扫动;它们会愿意和你攀谈,接受你善意的小礼物,用额头蹭蹭你的裤腿表示感激;它们很善于辨别真诚和虚伪,也有点记仇。
  是的,它们是主人,民主与平等不是暴力对抗的结果,而是职责与权利完好结合的产物。它们不是宠物,而是这个小城邦里的自由民。有它们在,家里睡觉插不插门闩是无所谓的;孩子放在摇篮里,大人尽管忙乎去,只要有它们在,就是有了专职的保育员;邻居间通个消息,不用人亲自去;夫妻吵架、婆媳嫌隙,它们一生气就训斥起来,家里人也就不好意思地住了口,至于矛盾闹大了止不住,它们一急便吼叫着去别家请劝架者,风波也就劝停了;说句实在话,有它们在,集市上连一块肉骨头都洁净得可以当艺术品卖。没有这一个群体,茶峒镇的日常生活不知是什么个糟糕样子。我从没见过这么一个群体,神闲气定,朴实,自尊、自爱、有责任心和创造力。
  实际上这种气质是茶峒这个镇所共有的。凡人间最优秀的品质,都是生命与生命互相塑造的结果,你的眼睛掠过这些四只脚的生灵,看见了那些镇上的居民,我们的同类,他们眼睛里的神采哪是我们这些生活在物欲都市里的人所看见过的呢?那些黝黑的、眼睛清亮的湘西女子,满脸沟壑纵横、语调幽默的老汉,瘦削有力、刚毅多情的山里男人,那些野性灵巧的小孩子,宽和、从容、淳朴得像这苍茫的山野,他们那诗性的语言,旷达的歌唱,这样赤裸又含蓄、刚猛又温柔的对生命和生活的拥抱,你又哪里见到过呢?当我们的文明远离了人性,生活只剩下繁文缛节的躯壳,我们哪里又读得懂湘西的话语呢?
  我是那么害怕,害怕那些文盲带着猎奇、贪婪、中心意识来掠夺、侵犯我的湘西——不管是精神上,还是物质上。当我看到湘西旅游日益成为一场火热的运动,看到我早年生活过的那些小村庄、小镇、小城一天比一天失去它过去的美丽、宁静、淳朴,我的痛心无与伦比。尽管我早已离开,就像早年离开冰雪北国走入湘西,可每一个你真正认真生活过的地方都成为了你的血肉,你的历史,一辈子都无法走出它,它是你一生的心痛,就像一个爱过的人。
  有谁读得懂茶峒的那些狗呢?比翠翠那个年代更早,它们就自在地、快乐地、严肃地生活着。你若是去那里,千万别把它们当宠物,这是我的请求。走进青石小巷,记得友好地和它们打个招呼。你若是想和当地居民合影,记得叫上这最重要的家庭成员。爱每一处风景,每一条河,每一个生命。
有一个地方叫龙鼻嘴
  芳杜若发帖时间:2003021602∶18∶00
  我想告诉你的是,大年初四那天,我看见了油菜花,翠绿中轻轻浮起一层极淡的金黄。在江南,这是视觉中最鲜明的春天的信息了。天空是透明的玻璃蓝,溪水里跳动着闪闪的阳光,石子在水里,草垛在山冈上。林中有雾,雾中隐约有人。走过来,是背背篓的山民去赶场,熟人一样与我招呼:大姐上哪里去?
  我是去走人家。在离城100公里外的深山里,有一条河,水清极,石子白极。河在群山中穿行,女孩儿家一样身形巧俏,不知哪一日她无端恼了——或许是高兴了,腰身一摆拐了个急弯。弯处的那山就显得像是伸头去河里喝水,有些干渴的样子,喝了水,就草生树长,一年比一年葱茏。苗人看见这山聪明,把它比做龙,这块地方就唤做龙鼻嘴。
  最茂密的时候,林子进去不得人,光线幽暗,只有成片的淡蓝色鸢尾花铺了出来。近人居处还有大片野生的油茶树,春天的雨雾里开了大朵的白色花,中间有一汪蜜水,来了蜜蜂的嘴,来了孩儿家的嘴。枞树也多,晚春树下的草丛中生枞菌,干净的一小朵脸,有的泛点红,有的泛点青,都有着霞色的匀净;底下的褶子也密齐好看,只是有些让人惊讶,它们偷着生出这样细密精巧的节奏,可见心思非同一般。这是人间至味,炖鸡,香飘一寨;做菌油,面条汤里滴半滴,也漫了那整个肺腑。要是没有人采摘,它们就在枞树下一直长大,等小虫子来做窝。
  枞树或许最值得山里人称道的地方还是到深秋,针叶密密地落了,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那是暗金的颜色,光滑软和,然而会扎人皮肤。这是引火的好东西。我要去看的那家人,那男人自己做了个耙子,阳光天里背着背篓,带着他五六岁的小女儿,去山里耙枞茅,他要选那朝阳的山坡,因为这里的枞茅干燥易燃。小女儿自然什么事也不能做,而且还跌跌撞撞,要背要抱,但是她像个鸟雀会唱歌,做爸爸的便不累了。
  这家人住在山坡上。还有很多人家也住在山坡上。到了车进不去的地方,我就只好开始走路,不久前下过雨,泥土里有牛的脚板印,羊的粪粒子。山里人生活不易,空间局促,石头上不长庄稼,菜地只好在玲珑标致上做文章。白菜包紧了心,菜苔子开了花,红萝卜,白萝卜。小块小块的地,如同一群一群干净的短句子,是那种疏淡而有心的性格。我穿了红衣裳,水牛们对我很有敌意,我也躲闪着它们。路边有三只羊,山人拴了那母亲,却放了那两只小山羊在一旁玩耍,小羊洁白温顺,嗓音柔嫩,天下的孩子们皆是一般的爱人。我伸手去抱它们,母羊却急了,大叫起来,挣扎着要扑过来,天下的母亲皆是一般的过于警惕。
  天气好,宜于赶场、走人家,也宜于做农活——早春里翻土,才好将那阳光、水汽透到土层深处去,放松那一冬的紧实,一点点累积生长的欲望,在某个更适合的日子里,去成就一种品质优良的生命。锄得三分地,汗就出来了,山里人脱得剩下一件汗衫,只是还不到唱山歌的时节,一切还没醒过来,很安静。这里土好,长大个的山芋,甜美多汁的甘蔗和饱满致密的玉米高粱。我要去看的那个男人,有一手漂亮的酿酒功夫,他酿的高粱酒醉过这方圆几十里的山里人。那酒,清冽,甘美,热腾腾地从半边楠竹管里涓涓而来,带着最纯正的粮食的芳香,有着植物在生长季节里那蓬勃的热烈。他的一个朋友告诉我,那是他走遍天下喝过的最好的酒,任何宴席上的酒都不能与之相比。我心向往之,这样的酒要是没喝过,真是人生最大的一桩遗憾。
  我走了许久。人世间的许多事情总是令我迷惑的,这使得我在行走之时有点像个孩子。譬如曾经有一个时空,山、水、树、屋子以及一些特定的人群将之固定了下来,展开了一段称之为生活的事情。即使你离开之后,它们也是在那里的,但从此时光就停止在那里了,成了一个封闭的城堡。而你也许不能够设想,这一切也许有一天完全不存在,不论是那密林,还是那些屋子、人,甚至那个依托于社会制度的某个实体结构,从世界上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压根就没有过这么段生活。再去周围印证,却没有人能够说清楚那是否曾经存在,那被人当做了一个幻觉,或者一段传说,你依托的那段生活,原来仅仅是自以为是的想像而已。站在交叠的时空之中,谁能够相信一切就是你以为的那样呢。
  我怎么都找不到我要去看的那家人的屋子了。但是,我却找到一口废弃的水池,埋在荒草之中。接着又找到一条模糊的小路,通向山下,河边。在水池和小路之间,应该有几间低矮的平房,门前应该是小小的院子,沟边有弯曲的葡萄树,架起繁茂的藤叶,下面应该睡着小猫,男人应该在院子里劈柴,小女孩在数架上的葡萄。然而我看着满地的荒草,试着设想上面放着一张大床和深赭色的五屉柜以及吱吱踩动的缝纫机,觉得有些荒唐。背锄头的山民正好路过,我就问他:这里有户人家的,到哪里去了?
  山民摇摇头,说,早走了,房子都拆掉了。
  你见过他们吗?
  “我哪里见过,都是听别人说的。这里的人都搬走了,旁边五个寨子都来砍树啊,热闹得很。千把亩的林子,没人要没人管的,不砍白不砍,树兜子都挖干净了。”
  我看着一重一重的光山,想着没有树原来它们是这个样子,宛若光天化日下被剥了精光的人体,再谈不上什么廉耻或者道义,因为那些还尚需生命作为前提,而它们,是早已死了。20多年前,它们是多么庄重而丰盈地生活着,那是一场神圣的盛会,人们哪里懂得了它们半分语言。不过,那也许并不是真的,是我虚构出来的一幕场景,写的一个故事。这里,也许从来就没有过那些树,那些屋子,那家人。
  但是过路的山民很平淡地说,这家人当年种了一棵柿子树。去年结的柿子足有100多斤了,又红又大,个个都是好柿子。他摸摸旁边一棵光溜溜的树,走了。我看着那棵树,陌生得很,我并不认得它。
  我无法找到那家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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