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九河开-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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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他上下求索的艰难。最后说:“只有我了解他;为他写了这篇小传。”秦老师颇为欣赏;写了一段完全赞美式的批语;最后说:“文末交待作传缘起;很上讲究。”为此;秦老师还特意把刘君叫到办公室深谈了一次;我想那肯定是我的文章引起了老师对他的同情。
刘君虽然不画画;却是大雅堂的常客。他看到满堂的书卷气;突发奇想;说:“旧字画在民间肯定还有许多;给他个一半块钱就能收上来;说不定就有好东西呢!”我们只以为是哪说哪了的事;没想到他真的隔三岔五地抱来一些画轴。
B市也算是个“历史悠久”的地方了。据称战国时代属赵国;清初形成了村落。光绪时商业开始发达。通了铁路后;B市一跃而成西部重镇;成为皮毛、牲畜、药材、粮食聚散地;有水旱码头之称。外地商人带来大量物品的同时;也带来了内地的文化;大商号的有钱人家里自然要接触到古董字画。他们的下一代很可能就继承或保存些此类遗物;虽然未必珍惜;却不致片纸无存。
本地人刘君的判断是正确的。老婆婆们翻了出来:“你说的就是这吧?”果然。翻阅完毕;刘君说:“大娘;这些破烂儿您放着也没甚用项。我是个穷学生;给您老两块钱行了吧。”很诚恳;很轻松;当然也很成功。富丽堂皇的四尺中堂就到了刘君手里。画的是牡丹;题字为“大富贵亦寿考”。“寿考”是什么意思?我们没见过这类词儿;算是又长了点学问。最惹人注目的是红色的撒金宣写的十二条屏;大字颜楷;每条八字。并且保存完好;鲜艳如新;挂满了一墙;蔚为大观。刘君并不小气;就让我们一直挂着;最后落到谁手里;不得而知了。
董君一点也不像志成描绘的那般英雄。也许传闻有讹;也许他忽然觉得自己长大成熟了;在告别小学的同时也告别了称雄一时的性格。总之在大雅堂出现的董君始终是温文尔雅、老实巴交;从来没有过张狂无忌、放浪无形的时候。郭沫若在《洪波曲》一书中写到初见毛泽东时;觉其如妇人好女。我对董君亦然。我从日记里翻见;这一年中不是我找他;就是他到九中画室找我。那时候我不会骑自行车;“古人”怎么能骑自行车呢;一有着急的事;就能坐上董君的“二等胶皮”。
大雅堂给我们注入了强烈的传统的“义“的观念;赵君调到某小学任教之后;在他的提议下;他、董君与我三人还郑重其事地结了金兰之好。那友谊确实是既纯洁又牢靠。后来;大家为生活计;各自走上不同的人生道路;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事;但凡涉及人情与交际;总觉得没有能赶上和代替我们那时的关系的。
少言寡语的董君没有像我那么咬牙切齿地发誓要当画家;他的平和心境只是拿绘画作为遣兴。他不给绘画注入任何功利目的;因而他既不订计划;也不立目标;始终处在法无定法、我用我法的自然境界。《大众电影》中有一幅《红色娘子军》的彩色剧照;吴琼花被吊打的场面;他从琼花撕裂的衣襟、披散的头发、滴血的唇角与复仇的眼神上发现了美;他用彩墨画了下来。其实;这时的彩墨画已经完成了由剧照到国画作品的转换;我拍案称奇;坚决主张把之留起来。不料大雅堂的光棍小子们已经到了观照异性的生理阶段;这个阶段的男人喜欢用作践美丽来遮掩热爱异性;大家你添笔胡子他加个红舌头;把好端端的一幅画弄得一塌糊涂;让我很遗憾了一阵子。
大雅堂(4)
董君很有灵性;有创意;他喜欢在吸水纸(在没见到生宣纸之前;我们使用工业用吸水纸代替生宣)上杜撰山水。他不用任何参考;就能画出构图完整、意境高远的山水画。我很惊讶;这不是一幅幅非常成熟的画稿么?把它放大到宣纸上;绝对是称得起创作的作品。我从里边挑了好多幅;保存至今;总想有一天把它们变为创作;而他的手里;我估计如今是一张没有了。
“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使行人到此;有泪如倾。”这是宋人张孝祥《六州歌头》中的句子。我们从年少唱到青年;从青年唱到如今;终于唱到了最后一句:“有泪如倾。”
罗小琼(1)
我因为对古文与绘画的沉迷;对数理化俄的厌恶;整个高中是在喜忧参半中度过的。大雅堂、梁园馆和后来的空中楼;带给我的充实与快乐是一生中难忘的;数理化俄能否及格的压力一直像魔法的怪圈卡在我的额头;我无法从它的钳制中逃离出来。
一九六二年苦夏是个灾难性的日子;高二年级的期末考试整整折磨了我一个月。这个月我可以说是在恐惧中度过的。那时期我有个闲章曰“半痴颠者”;就是这种心态的写照。日记里也满是“如坐针毡”、“忧煎无似”、“愤不欲生”、“以头抢地而死”之类的记载。这种担忧;不只是煎熬了我一个夏天;不只是煎熬了我整个的高中;可以说煎熬了我一辈子。直到我这十年间还依然做过身临数理化俄考场的噩梦。我瞪着试卷;无论如何不能让思维集中到题上;而时间飞速地消逝着。我知道我完了。我不知道科学上医学上怎么解释这一现象;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仅是以性为中心的学说;他不可能研究一个中学生烙在脑褶皱里的紧张,何以在几十年后还这么顽强地存留着;不时地在梦中站起来;折磨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此刻;我必须忍受着痛苦;把我当时的痛苦检索一遍;希望能与之做一次诀别:
明日考物理;心极恐惧。期中考试除物理四十七分外;均已及格。明日物理若不能过关;则此学期及格无望矣。(七月十五日)下午同学忽问我俄语考试如何;我说尚可。他说;有人听你们班主任罗老师说要找你谈话;说你这次考得挺糟。我猝然受击;一时茫然无语。在图书馆坐了一下午;瞪着报上的文章;念了数行竟不知念了些什么。(七月十六日)放学遇罗小琼老师;试探我的俄语成绩;罗老师不直接回答;但顾左右而言他。我把近日心情向她表述了几句;她只是做了些安慰。(七月十七日)复习化学;心情烦恼。今日不到校;在大雅堂闷坐;欲看书又止;既止又不得安宁;又勉强看书;其实看不进去。(七月二十二日)复习代数。想到自换老师之后颇不遂心。又曾在其手下得过五十二分;更何况此系本学期代数之最后测验;期末考试若一仍其旧;则此门及格无望矣。(七月二十四日)数学试毕。与同学核对;叹恨不迭。下午长吁短叹;愁如终南之山。(七月二十六日)
无论如何;所有的科目都算是考完了。如同一个在供词上已然画押的犯人;剩下的就是听从判决打入牢中等待伏法而已。这到底也能换来一阵轻松;也许是彻底的轻松。月底了;该放暑假了。一向待我仁厚的李嘉峨老师要回天津。这时候;我已经和这位从来没教过我们语文的李老师挺熟悉了;他知道我姐在沼潭食堂工作;托我代买火车票。这是我乐不得的事情。我很早就起来;很庄重地去给李老师送站。一个学生对一个老师崇拜了;仿佛越是辛苦便越能表示心意。我不想等公共汽车;我的心情很好;便走着回校。一路踏歌而行;憧憬着下学期若能转到李老师班里;该是一番何等美妙的情景。李老师性情开朗;平易近人;多才多艺;有诗人气质。我的许多爱好都与他相同;我们都是天津人;我们都喜欢美术与文学;在这样的班主任管辖下学习;一切该有多么浪漫、自由、舒畅而愉悦。
我回到学校时已是黄昏了。西天上横着一大片云彩;被落日的余晖染成玫瑰色的锦缎;华贵而绚烂。所有的教室已在昨天被同学们打扫干净;此刻已贴了封条;放假了。操场空荡荡的;跟人一样地松了口气;舒坦地袒露出它的开阔与平和。操场对面;一行小株杨树掩映着几排住校学生与单身老师的平房宿舍。那一带应当算是暑假前校园里最后的生机了。
我带的午饭还在兰老师的画室里。我还有好多绘画上的事要处理;便提着暖瓶去锅炉房打水。锅炉房设在单身平房的边上。我恰好遇上了也来打水的罗老师。
罗小琼老师是北大历史系去年刚毕业的女学生;她怎么分配到这紫塞边城任教;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了。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她不是本地人。她究竟比我们大多少说不清;但肯定大不了几岁;大学生能比高中生大多少呢?尽管礼仪上的称谓是师生。高二的这一年;我赶上了这位新来的大学生当班主任。
罗小琼(2)
女性的温柔是上帝赋给的;罗老师并没有因为她的美丽而丢了温柔的美德。她很认真;也许是初登岗位的缘故;她很和蔼;是因为女人的缘故。在她身上我们从来没有找到严厉;没找到“长者之尊”;找到的只是朋友的关爱与微笑。她不是那种婆婆妈妈的妇人;她是个端庄矜持很懂得自重自爱的姑娘;她把少女的高傲非常适度地融合在她的温和之中;在姑娘与师长的接合部找到了最得体的位置。她窈窕的身材明摆着难以抵抗的诱惑;深潭般的黑眸子里埋藏着令人费解的内涵;而当你注视她的时候;却绝不会或绝不敢产生任何亵渎的闪念。她成了大男生们的偶像;是我心中完美的女神。
她踏上讲台的第一步;就把成熟的女性美亮给了五十双眼睛。
“我不能蹂躏理性和正义而把暴君的生命看得比普通公民的生命更重;我不能玷辱智慧而把这罪大恶极的人从灭亡的命运中拯救出来。我投票;赞成判决路易十六死刑。”罗老师的手势在缓慢的挥摆中停在了下颔与胸脯之间。静场;还没来及坐正的同学与凝视良久的同学即刻消音。紧接着;她在这段朗诵之后说;“这是一七九三年法国国民公会议员表决会上罗伯斯庇尔的一段演讲;是继一七九二年七月十四日法国民众攻克巴士底狱后;资产阶级革命的惊心动魄的新的一幕。同学们;今天这节课;我们讲波旁王朝的复辟。”
仿佛彩排过三次或是接受了某种导演的叮嘱;她的每个动作包括表情;都染上了浓厚的戏剧色彩。她从容地翻开教案;把垂肩的短发甩在颈后;授课开始了。
我不见得这么喜爱历史;我愿意听她的课也不见得真想学到多少知识;我甚至一直盯着她的口形而根本没弄清她到底讲了些什么。然而;每在我知道下午第一节就是历史课的时候;我会在上午甚至从前一天就兴奋起来。“我又可以见到她了。”喜悦便充满在我心间。
我估计她每天要花好多个小时备课;她讲课时很注意演讲的方式包括举止、态度、手势、表情;甚至连声调的抑扬顿挫、疾缓高低都像受过训练似的。讲到沉重的历史事件时;她的庄严的情绪压倒全场;高高的胸膛起伏着;包蕴着火一样的青春激情。如果她的颈项上再多一条长长的白围巾;那就是地道的林道静了。我被她的讲演所感化;所激动;我直视着她的身体;她的眼睛。我觉得她也在直视着我;甚至这一节课是专为我一个人讲的。我终于怯懦了;在她忽闪的眼神里狼狈地逃逸。
“你怎么才回来;”罗老师知道我去送站了;“拿着你的成绩通知单。”说着便放下暖瓶;伸手去摸她衬衣的衣兜。
“怎么在您的身上?”
“都领了;都走了;就剩你一个了。我知道你要找我的。”
我的心提到了喉咙上;我想到我至少要有一门甚至几门不及格。我在前天的日记中这样写道:“若是那样;我将会如何呢?一个月来所受的折磨、所受的刺激不可谓小;但命运不会体察我的慌恐、我的苦衷;它们仍会无情地把失望与灾难之星砸在我的头上。当那一时刻真的到来时;我该是什么状态?前两日心情惶恐;坐立不安;对朋友说;明天去领通知书;很可能‘以头抢地耳’。志成;看在咱们一起长大的份儿上;看在你我朝夕相伴的份儿上;你去把我抬回来吧。只有我俩单独在屋时;我竟恐惧大叫:我命休矣;我该写《自祭文》啦!”
罗老师把通知书递给我。
“几门不及格?”我说着;腿在发软。
“考得不好;”罗老师说着;面色庄严;从表情上猜不出什么;“你自己看吧!”
我打开了;眼球飞速地在各科下面的分数上扫描;想寻找六十分以下的数字;居然没有。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心里立刻踏实多了;又从头过了一遍;的确没有。
心跳向正常缓解;血压仪的指数倏然下降;我仿佛听见了捆在臂上的血压仪绷带放气的声音;想象到长舒一口气的快感。
“我的代数也及格啦?”我如坐梦中。
罗小琼(3)
“五十九;”罗老师的表情依然镇静自若;“我跟你们数学老师说了一下:这个学生将来是考文科的;别难为他了。给你加了两分。”
她说的时候是那么平静;那么轻易;简单得就像从她的教案本上给我撕一张白纸一样。
如果是现在的我;我肯定扑过去跟她拥抱。
“你这样可不行啊;”她指的是我的成绩;“就说你是学文的;可你的文科成绩在哪里呢?你的历史才六十七分;这可是高考必考的科目呀!”
我不好意思了;尤其是她的最后一句。我可以理解成“你装作爱好我的历史课;可你听了些什么呢?”
罗老师似乎看出了我的难堪;换了个话题:“你的性格人品都挺好;挺真诚;又有一定才气;对班里的工作也热心;所以操行我给了你甲等。”
天呐;有生以来我的操行从没得过甲等啊!我去看通知书的那一栏;果然。今天这是怎么啦!
暮色悄悄降临;并在不知不觉中把我们笼罩并且包裹。有两个男生来打水。
“罗老师;您的水打好了吗?”学生问。
“你们先打;”罗老师忽然想起什么;补充说;“把我的壶灌好顺便提到我屋里;门没锁。”又忽然想起什么;“对了;还有这个壶。”
这个壶是我的壶。
她向锅炉外边踱去;我懂事地跟了出来。
操场上漫了一层暮霭。两座教学楼在暮霭中浮起;如想象中的海市蜃楼。高大的白杨树在晚风的吹拂下哗哗地响着;像是梦游者的呓语;修长而雄壮的身躯微微摇晃着;像是微醺无语的醉汉。沁人肺腑的凉风抚摸着人的肌肤;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