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九河开-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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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像是梦游者的呓语;修长而雄壮的身躯微微摇晃着;像是微醺无语的醉汉。沁人肺腑的凉风抚摸着人的肌肤;让人从身体到内心都感到一阵爽快。她穿的蓝色的裙子在风中摆出了好看的衣纹;很飘逸;如同张令涛、胡若佛的线描。我们沿着两行小白杨组合的小径走着;树丛里有几个人探头探脑;小声地嘀咕着什么。我们走过之后;身后传来几句俄罗斯民谣:“一对情人肩并肩;走过青青的大麦田……”我估计;那肯定是几个操行连乙等都没得上的坏学生。
“你真的喜欢历史吗?”她问。
“真的。我真这么想过。”我已经有了发表见解的勇气;“文学和历史的渊源是很难划分的;尤其是中国;许多历史文献都是当成文学传授的;而且它们本身确实也称得起是文学。作家所处的时代背景决定了他们的文学内容;许多文学本身也就是历史。”
“你说得很对;”罗老师显然对这个话很感兴趣;她接着说:“岂止是中国。西洋的绘画;那些大师;那些巨匠;那些不朽的名作;哪一件不是历史的产物呢?”
“我在练画上投入的时间太多了;下学期我得腾出一部分时间花在这方面来。”我好像要按着圣经向上帝发誓;“下学期您还做我们的班主任吗?”
“不要总是您您的;我没有比你大到一辈儿的年龄吧!”她斜了我一眼;即使是黑夜;借助远来的宿舍灯光;我也看到了她黑眸子的闪光;那深潭般的滟影哟!
“是的。你还能当我的班主任吗?”我郑重其事地重复了一遍。
也许是声调和表情都很严肃;明摆着故做的严肃;她笑了一下。但这笑容如刚才的目光一样;一闪而过;她恢复了平静;平静地说:“不当喽。下学期我要给初二教历史。你们高三已经没有历史课了。”
惆怅;立刻笼上了我的心头。清澈的湖面被谁投进一块顽石;美丽的小鱼们仓惶逃遁了;水藻不安地摇晃起来;把水中的月亮摇碎了。
沉默;无言。虚空带来的沉默;难堪导致的无言。我们不由地把脚步放得很轻;生怕它在死寂的虚空里会发出震响。
“那么我怎么复习历史呢?六十七分的历史在高考时要拉下多少总分呢?”这是实话。
“如果你真喜欢的话;”罗小琼说:“我可以帮你复习。比如;星期天你可以到我这里来;我给你讲;再借你一些书看。或者在假期;你来也行。我就住在这里;不往哪儿去。”
我的亲爱的读者;最后这一段话是我从一九六二年七月三十一日的日记里一字不漏地抄下来的。这里我不敢给我的老师加点什么;虚假没有意义;但我也舍不得删掉什么;哪怕是一个字。整整四十多个年头过去了。她还记得她对我说过的这几句话吗?她能推测她当时的话给一个大男生的感受吗?真想再到老师的身边当一名历史研究生;今生还有望吗?
江南淑女(1)
故事的开始是轻松的;轻松得几乎没有情节;如同严冬已过;我们打开一条窗缝时吹进的第一缕春风;我们甚至没有觉出它的温暖;而只感到一种清新;一种不同往常。然而就因这一缕春风;在不知不觉中;蓦地展开了云霓的亮丽;把玫瑰的绯红泼透了一个穷孩子的整个心田;泼出了一个始料未及的童话。
高中的大男生们已经到了关注女同学的年龄。我们用不着探讨这种现象的生理解释;生理不是文学。我们观察一下小荷怎样以它的“小白长红”引起了蜻蜓注意的吧。
在我踏进九中的校园之后;常在一个走廊出入的高一六班的一个女同学很惹人注意。第一让人惊奇的是她的肤色。那时候我还没学会比喻;那肤色的白皙细嫩让我想起了邻居大娘用来赞美女人的常用语:“像剥了皮的鸡蛋清。”这比喻当然谈不上文学修辞;但老百姓从生活里总结出来的经验体验真是贴切极了;从色泽到质感的确称得上酷似了。直到我现在写书的时候仍旧没想出一个能代替它的文学语汇。旧小说里有个描写女儿肌肤的词儿叫“吹弹得破”;言其娇嫩之极。我的这位同学的皮肤就能给人这种感觉。那样子实在让人不忍心吹弹啊。她的嘴唇像是某种植物的果实;被雨水冲洗过似的;鲜艳欲滴;红润而有光泽;圆嘟嘟地有如含苞欲放的蓓蕾。那时候的人是不许化妆的;就是说;那樱颗般的红唇绝对出乎天然。
后来当我知道她是上海转来的学生时;上述两点总算找到了不辩自明的解释。她说着一口半生不熟的普通话;是上海口音与北京普通话加起来被二除的那种话。潘志成最欣赏这种语调的味儿。他说普通话只完成了标准而把情调弄丢了。弄丢了的情调被我们这位同学保留得恰到好处;而最重要的是这一切都不是故意的;只能招人喜欢而绝无做秀之嫌。
我从同在校美术组的同学嘴里问出了她的名字。
“她叫陈芷清;上海人。她哥哥就是咱们学校的体育老师;她是来投奔她哥哥才在九中上高中的。除了她哥;她在这里没有亲人;她就住在李嘉峨老师那排单身宿舍里。问她干什么?”同学介绍完毕。
“没什么。”我辅以没什么的表情说:“看着就不对劲儿;原来是江南淑女呀。”
我的爱情应当从这时算起。
当我们现在理智下来时;才有能力对当初做一些分析。我对江南的向往之情实际上是从书本上得来的。江浙一带历来是出产诗人的地方。酷爱古典文学的我;只要一开卷;就走进了他们的生存空间。秀美的山川与秀美的人物都是诗化了的;“东南形胜;江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那里的水色山光、风花雪月;给古往今来的诗人画家提供了无尽的题材:秦淮河、莫愁湖、吴中北里、维扬板桥、姑苏的寒山寺、上海的苏州河;乃至杭州的断桥残雪、雷峰夕照;说不尽的人文历史;看不够的古典风情。那方特有的水土养育了那方特有的人。那些关于江南的诗文书画为我确立了特有的审美格局;而一旦遇见了那里出产的人物;不免就生出“如逢故人”的亲切之感。更何况吴侬软语;一如燕语莺啼;江南水色;堪称北地之珍;窃慕之情便这么油然而生了。
《洛神赋》里有个句子是“却恨无由以交接”;是说曹植找不到与洛神接触的理由;深表遗憾。我也获得了同样的遗憾。我在三班;她在六班;就算彼此都知道了对方的名字;而要找个可以谈话的借口确也好没来由。加上我这种老实巴交的性格;绝对没有勇气去主动搭讪的。在无言的窃慕中;两学年过去了。直到一九六二年暑假;李嘉峨老师回了天津;我因给李老师寄一封信;要找他的邮信地址;这才算找到一个得体的理由。李老师是五班的班主任;她又是李老师的邻居;并且跟李老师比我还熟;找她问地址是理之所然。这算是我们的第一次“交接”。她还给李老师另外写了一个问候的便笺;让我夹在信里同寄。我很愿意把这个细节理解为她愿与我交接的借口。不然;她绝不会为省八分的邮资而烦我夹带的。
江南淑女(2)
其实;我给李老师写信的内容是;十分恳切地求他把我转到他的班里去;我是真害怕数理化老师来当班主任的。但其中有没有与江南淑女成为邻座的想法;我不太确定。开学前李老师还没回来时;我遇见了陈芷清;她告诉我:“李老师已给张萍老师来信说到你想转班的事;他很同意;但得找校长请求批准。”我找校长久等不见;向兰老师说了此事;兰老师随即取上一幅他的油画作品;让我找校长时带上(现在明白是送礼);却终于没等上校长。换班之事就此搁浅。全部收获就是得到了与江南淑女第二次说话的机会。
为了提高俄语水平;好心的俄语老师组织同学们跟苏联同级学生通信;让我们每人试着用俄文写篇东西;收齐后一并邮往苏联某市某中学某班;若干天后即可收到与你相对应的一封信;从此他或她就成了你的朋友。这就看缘分了;也许给你回信的是一位叫冬尼娅或什么诺娃的俄罗斯姑娘;你们通信由“你好”、“学习忙吧”渐渐地变成交换照片、小礼物;一直到“牙留勃留介罢”(我爱你)的单句的运用。
有个同学很幸运;曾经收到过那个“她”的黄色手帕和塑料头饰;还用中文写了一封短信;那字体像是用许多线条拉出来的;大小不等;但还可以看懂;说她家里有父母和一个妹妹云云。还有比他更幸运者;我们高三同级生中真有把这友谊发展为爱情的。当然;由此招来了艳羡;也招来了嫉妒。其实;这真是一种很美很纯的感情;很美丽的故事。
我曾经替自己编了这样一个故事。我的她终于把照片寄来了;长睫毛;深眼窝;卷发;薄嘴唇抿成一条缝;鼻子有点翘。第九封信之后她邮来一盘录音带。由于我跟教导处的老师很熟;我从校播音室借出了录音机;用了十三天时间才把她的三十分钟的录音纪录翻译整理完毕。那是一篇老长老长的情书;并且是她亲口念的;听着她那流泉般清澈而真挚的话语;我流泪了。她说她爸爸是建筑工程师;恰好正以苏联专家的身份到中国帮助建设B市。今年暑假;她能跟爸爸一起到B市;那时我们就可以相见了;我们不用再吃力地查词典、拼单词;组织语法;你会知道动情女孩的嘴唇有多么烫人……我快乐得发疯了;疯狂地吻她的信;她的照片;等待着暑假的到来。暑假来了;她没有来。因为中苏关系破裂了;中共宣布赫鲁晓夫为修正主义分子;是列宁斯大林的叛徒。支援B市建设的苏联专家撤走了;我们与苏联学生的通信也不得不知趣地中断。若干年后;有一个意大利芭蕾舞团访问中国;我恰巧有幸得到一张入场券。《天鹅湖》演出的帷幕拉开时;一位穿着白色长裙的报幕员庄严朗诵道:“主演娜达莎谨以此剧献给中国恋人。”我惊呆了……后来;我把这个故事讲给一个同班同学听;他居然信以为真。我说出这是我想象的时候;他仍然兴味不减;说这不是一部很好的小说吗?
可是我不可能遇到这个故事;因为我们俄语学得不好;没有参加俄语老师组织的通信活动。并且我当时已经有了真实的恋人:陈芷清。
年底快到了;要有两个大型活动。一是迎新晚会;一是全校第三届美术展览。还有两件看去不太重要而做起来颇费时间的事:一是给有关系的班画墙报报头;一是帮助老师刻印贺年片。
布置画展是头等重要的事。兰老师对我们很信任;遇到这类事我们也蛮有兴趣地出力;这样兰老师就省心多了;只做做“宏观调控”就可以无为而治。
李嘉峨老师每年也要做贺年片的;我拿出已经刻好的于非的仙鹤让他看;他说:“这给老年人祝寿还差不多。给美少女贺年;这能行?走;跟我取个样子去。”我跟到语文教研室;他拿出一本《诗刊》;封面是仿汉代画像砖风格的两个宫女的舞蹈;李老师清癯的脸上荡漾开笑容:“长袖善舞;楚腰纤细掌中轻;这多优美;刻这个!”我也会心地笑了:好色的岂止楚王;老师亦然。老师又拿出迎新晚会上要用的《诗歌朗诵》蜡纸;让我们帮助印刷;等我找上志成;印完了内文与封面;已经整八点了。回家吃饭。
江南淑女(3)
美术布展是在次日下午开始的。我们把昨晚在大雅堂所能搜集的画都抱来了;又把我在假期画的猫和松鼠找来;与志成在美术活动室开始装裱。所谓装裱;就是把画贴在有颜色或没有颜色的衬纸上;弄出些国画裱背的效果;以供观赏。李嘉峨老师来了;说昨天印完的《诗歌朗诵》已由陈芷清她们装订完毕;很满意。我们让他找几幅作品来参加美展;他谦虚地说着:“我哪有称得起作品的画呀。”却带着我去他家翻找了几幅;又顺便把我放在他家里聆教的几幅捎上;回到活动室开始布置上墙。
这时候;两个同学来帮忙。墙上空空;挂画实际上是抢地盘的机会。我率先把我的《兰亭图》钉在北墙高处;把裱好的猫和松鼠钉在东墙两窗之间;做了潘志成画《虎》的陪衬。兰老师催我回班请假。下午不上自习;教室里的人正填高考志愿;我的第一志愿填了省师院中文系。
李老师又来了;问我明天诗歌朗诵会会场幕布上用的大幅刻纸画完了没有;我这才想起;我把它忘到脑后了。李老师看我忙乎的样子;料已无暇顾及;便拿上那张样子;称自去临摹放大;回教研室了。少顷复来:“老兰;还是你去给帮帮忙吧!”李老师说。
“没见我正忙着吗?”兰老师把油墨涂在石膏板上;铺上素描纸;用木蘑菇在上边磨着;磨完一翻个儿;花篮里的百合便绽开了娇美的花瓣儿;几根婷婷玉立的花蕊仿佛在颤动。
“印贺年片又不是什么技术活儿;用得着大师亲自动手?好啦;我跟你换工吧。刚才听报告时我留下了两个学生;让她们来帮你印。”李老师为诗歌朗诵的事着急了;那是他和张老师联袂出演的精彩节目;事体非小。于是,不由分说地把兰老师拉走了。
不一会儿;高三四班的两个女同学来了:陈芷清和Q。
“李老师让我们来帮助印贺年片的。”她们自我介绍说。
不说我也知道。但我这么有修养的人是不能露出喜出望外的神色的。还是潘志成会来事儿;他心里没鬼;自然很坦荡;招呼她们说:“来;你坐这儿;你坐那儿;还有你……”他指了我一下;“你来教她们怎么印。我去挂画。”
只为这一句;我感谢潘志成一辈子。
坐下来的正是陈芷清与Q。我示范了一幅;“就这么简单!看;画已经出来了。再拿这个小块的‘恭贺新禧’盖个章;在这个位置上;好啦。那半页是写赠言的地方;空着。你俩谁来试试?”
Q可能还不知道我是谁;陈芷清毕竟算是跟我相识了;一笑;说:“我来试试。”她站起;摘了头巾;脱了小棉袄;墨绿色的毛衣立即塑出了婀娜的腰身。接着便拉开架式;如此这般地操作开来;哈;一举成功。而后交给Q盖印。第一幅的成功立即引起了她俩的兴趣;觉得这工作挺好玩;仿佛她们也能画百合花一般地得意。
“这是什么花儿?”陈芷清端详着自己的作品。
“有点像山丹花;”Q不敢确定;“但花梗与叶子又不像。”
“问问这位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