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第2期-第50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童大柱叹了一口气。你还是个孩子。你这是为什么?
我爱你。
不可能。我老了。
我爱你。
童大柱沉默。
你这是为什么?为什么爱我?
我不知道。
你是心血来潮。我老了,没有钱,其貌不扬,一生平淡。你到底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
说真话吧。童大柱说。
你说世上有没有真正的爱情?
我从来不想这个问题。
那你现在想一想,有吧?永不改变的?
童大柱沉默着。
我好吗?
童大柱叹息的声音很重。
陈阳里不说话。
童大柱说,你会后悔的。
不。开口之前,我总是想得多,开口之后,我总是做得多。做了之后,我从不后悔。我爱你,我想和你在一起。
唉,你真是糊涂了。你比我儿子女儿都小,你这算什么事啊。你很好,我喜欢你的样子,我是把你当孩子了。
不准把我当孩子!我是女人!年轻,漂亮。杨主怔喜欢照拉长变细的镜子,那样她显得苗条,我不需要,我天生就那么苗条婀娜,我也不需要按摩,我就是充满弹性。我知道最好的做爱方法。我非常温柔也非常粗暴。如果我老了,我就会失去这一切,可是,我现在正年轻。我爱你。我想和你在一起。一次就够了。一次。
童大柱沉默着。
杨主任应该告诉过你,我的追求者都比你年轻,比你有钱有势,可我并不在乎他们。所以,你就该明白,我和一般女孩不一样,我只跟着感觉走。我只在乎、我只寻找一种东西——爱!——到底有没有爱?
童大柱咳嗽起来。
我住在嘉元小区52号208室。我的电话 5477397,5—4—7—7—3—9—7,手机你也记一下。
陈阳里不能断定童大柱有没有把电话都记下来。她说,最后说一句,大柱,如果你不是真的,请你不要给我打电话。我爱你。
十二
一个星期后,正在看一个韩国电视连续剧的阳里,接到了童大柱的电话。她以为童大柱是不可能给她打电话的。胜利感通电般地出现了,但是,失望比通电更快地覆盖了她。看来电显示,是个陌生的电话。童大柱说,我在你家附近散步,如果你方便就来看看你。
阳里猜那是个公用电话。阳里说,噢。
你方便吗?
阳里的眼睛盯着电视。忽然之间有点烦躁。
没事。童大柱感到了她的迟疑,立刻说,我只是顺路。你保重就好了。再见。
不不,我很方便!仿佛是感到猎物差点脱逃的猎手,阳里急促地说,我一个人呢。电视正精彩呢,有点分神了。来吧,来吧!
童大柱进来了。他的头发不多,但是梳理得很整齐,显然是刚刚洗过。银灰色的衬衫是新的,能隐约看到折痕。他带了雨伞,原来外面正下着雨。
在放下童大柱电话后,阳里想过要收拾自己一下,比如化点妆换上性感点的内衣什么的,可是,念头一转就过去了。甚至头发都是乱的,本来就窝在沙发上看电视,她用手指插梳了两下,懒得起来。当门外响起童大柱轻微的脚步声时,她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别扭,她期待这个脚步声,又似乎痛恨这个脚步声。她盯着门。门被如期敲响,同样,很轻,有点迟疑。这些,都令阳里的别扭感增强了。
童大柱像新郎一样,站在门口,笑着,有点兴奋,又明显犹疑。童大柱绞着雨伞说,看看你,马上就走。阳里下了沙发,到冰箱拿可乐。童大柱说,别客气,我胃不太好,不能喝那个。
阳里说,我没有茶呀。要不我去烧开水?
阳里的眼睛还在瞟着电视。
童大柱不知是站好还是坐下,阳里也没有招呼他坐下。一个越来越明确的感觉是,阳里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非常热切地欢迎他来。他被这个意外弄得尴尬起来,说,没事走走,鲁芽同学聚会呢。
噢。难怪你清闲。阳里又飞快地瞥了眼电视,她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是真的想看电视呢,还是实在想逃避什么。这么想着,她又瞟了电视一眼。噢,坐,你坐,把雨伞放下吧。
不了,小陈,看电视被打扰很不舒服的,我不过是顺便,对你有些不放心,好了,你好好的就好了,我走了。告辞。
童大柱走向门口,伸手开门。
陈阳里突然像野兔一样,扑了过去。童大柱惊得雨伞滑落,阳里已经把自己挂在了他身上,旋即,她已经全身赤裸。童大柱像牛一样喘息着,阳里被顶到门上,随即被扔上床。他有一双灵活而狂野的手,细微之处都能感受到那种几十年美满**历练出的精湛造诣。他爱我吗?阳里在云里雾里想,这是爱吗?爱吗?——不确定,不能确定。但是,他在背叛,他终于背叛了——这是确定的——他非常生猛地、超出他年龄的稳重地背叛了。杨主任错了,错了,不是你以为的那样,不是你以为的——打死他也不会背叛。不是的。其实很容易,只要给他条件。火山不是死的,不是的,只要给它条件。
背叛了,杨主任,你不可思议的伟大爱情,三十多年忠贞不贰的爱情,你一生引为骄傲和幸福的爱情,终于发生了背叛。他在我怀里,背叛了你,你丈夫终于背叛了你!
童大柱的脚步声消失了之后,阳里还蜷在床上不动。听到楼下防盗铁门响起啪哒一声,有人出去了。她从床上跳了起来。她奔到窗前往下看,童大柱走出了住宅楼。在曾经杨鲁芽扶着那辆花里胡哨轮子的自行车位置,她看到童大柱在雨中,慢慢远去。
他没有骑那辆令阳里窒息的夫妻自行车。他走在雨中,像一个普通六旬老人一样远去。
从床上起来到窗前,姿势的改变,使刚才的肉欲彻底退潮,头脑像被清水洗过。陈阳里裸立在雨夜的窗帘后面,感到一阵阵恶心隐隐翻起。肉欲是多么宽厚的啊,现在,从窗外清晰的雨夜里回放记忆,童大柱老去而兴奋的身体的每一个细部,都是多么多么令人作呕啊。
窗外,夜雨在黑黑地、无声地下,阳里的脑子里都是那四个转动起来条辐像万花筒一样的自行车轮。小区有不多的小汽车进出,车灯前面被照出的雨丝,似乎越来越急了。雨大了。全身赤裸的阳里,一直站在窗前。看着偶尔有陌生人穿越的黑亮雨夜,她久久不动,忽然之间,眼泪就长流直下了。
十三
参加完陈阳里追悼会回来的那个晚上,杨鲁芽跟童大柱汇报了单位里面人们对陈阳里自杀原因的四个分析:
第一,陈阳里是个潜在的精神病患者,第一次发病;
第二,陈阻里对男人失望,她厌倦了;
第三,亲情恶化,陈阳里想摆脱糟糕的家庭关系;
第四,陈阳里自视清高又对自己失望;她跟她哥哥陈阳辉的电子邮件说,最后一块活化石毁了。
其时,童大柱正在给杨鲁芽洗澡,手上是泡沫海绵。
大柱,你认为呢?好端端的,她为什么自杀?
童大柱说,神经病吧。谁管那么多。转过去点。对。
一生世
麦 家
一
我是个孤老头子,而且谁都看得见,还是个残废人,拖着一只跷脚。这里的人大多喊我叫跷脚佬,年岁大的则叫我北方佬。我不是本地人,是哪里的,我自己也闹不懂,可能是河南,也可能是陕西,或者其他地方。我是说,我不知晓,也没人知晓。我只记得我们家原来是在黄河岸边上的,是一间用黄泥巴和石头子堆起来的小屋,离渡船口很近。小时候,我曾在渡船上丢下过,但没淹死,反而学会了游水。那时候,我大概只有四五岁。
民国三十年,也就是我十三岁那年,洪水把我们家和整个村子都吞了,死了多少人谁也不知晓,反正死人比活人多。我们家九口人,活下来的只有我和二哥,还亏得河滩上的那棵老水沟树。我们在几丈高的树上吊了三天三夜,把弄得到手的树叶和所有挂在树枝上的死肉烂莱都吃尽了,洪水还没在老树的腰肚上。后来上游漂下来一张八仙桌,四脚朝天地颠着,像一艘破船,二哥和我从树上跳下来,抱住桌子腿逃命。因为熬不下去了,再熬下去淹不死也得饿死。我们在水里漂了一天多才上岸,上岸后又走了十来天,才看不见洪水和死人。从那以后,我和二哥像两条野狗一样乱窜着,窜到这里时,已是第二年的阳春时节,大明溪两边到处都堆着刚砍伐下山的毛竹,等人扎成竹排,漂去下游换大米。那时候,这溪水可不像现在这样,溪流急得连秤砣都冲得走,几十株毛竹,绑扎好了,往水里一丢,飞得比天上的鸟还快。所以,没个好水性,谁也不敢去碰这活,没准两个浪头就把你性命甩脱了。我和二哥的水性都好,就去帮人家干这活,没工钱,但有饭吃。
就这样,我们在这块地方留下来。
第二年的麦黄时节,一队日本鬼子到村子里来扫荡,走的时候,我二哥挑着一担子东西,走在队伍的前头。我哇哇大哭,冲上去,抱住二哥不让走。鬼子上来用枪托跺我,想把我打脱手,可我跟团烂泥似的黏在二哥身上,怎么也打不脱手。后来我听到杀人的一声枪响,然后就什么都没了,声音没了,知觉也没了。等我醒来时,看见一只狗正闷着头在我腿脚上叭嗒叭嗒地吃着什么,我想赶它走,却感到小腿骨钻心的痛。我起来看,半个腿肚子没了,地上的血跟杀了只牛似的。不过,幸亏是狗帮了忙,它吃了我的血,也止了我的血,要不血不把我流死才怪呢。
可这跟死又有啥两样?二哥走了,谁来管我?一个无家无靠的北方佬。我等着痛死,或饿死。过了两个晚上,学堂里的蒋先生差人把我背回了他家,并找来一些蜘蛛帮我吸干了毒汁,疗了伤。后来我才知晓,蒋先生的老婆那天叫鬼子睡了,跳了水,尸首都没找回来。我不知这跟蒋先生救我有没有关系,反正是蒋先生救了我,后来又留下我在他开的豆腐坊里做活,给我吃和住,我的命才没丢掉。解放后,人民政府镇压了蒋先生,田地和山、房子,包括豆腐坊,都分给了村里其他人,分给我的是这爿小店。几十年来,我一直守着这爿小店生活,挣饭钱,从饭钱里扣一丝养老钱,就这样一岁岁老了。
我一直是一个人过。因为跷个脚,干不了农活,没人愿意嫁给我。有段时间,对岸阿根大炮的寡妇对我好像有点意思,我去给她送过几根蜡烛,晚上他兄弟就找到我,说我要再去找她,他就要砍断我另一条腿。我想没女人我照样可以活,没这条腿可怎么活?就不再去找她了,也不想去找其他人。除了每个月去镇上进点货,我哪儿都不去,也去不了。我每天都厮守在这里,像是在等二哥回来似的。二哥是这世上我唯一的亲人,我每天都在想他,等他回来,有时还跟他说话。说实话,过去了那么多年,我把家乡话都快丢尽了。可是,我连我们家乡在哪里都不知晓,会说那话又有什么用呢?
二
是毛主席死的那年,但毛主席还没死,大概是端午节前后吧,一天晚上,天已经墨墨黑了,我关了门,正准备抽锅烟就睡觉,听到门外响起吃力的脚步声,接着是敲门的声音。我想一定是来买东西的,就把烟锅一丢,去开门。门是那种老掉牙的门,门栓很难下的,我一边拨弄着,一边对外面喊道:
“要什么啊?”
外面没人答话。
我糊涂自己刚才是不是听错了,就又问:“有人吗?”
门又轻轻地响了两声。
我再问:“是谁啊?”
外面说:“大伯,开开门。”
是个女人的声音,幽幽的。
我把门刚拨弄开,女人就急煞地挤进来,像有人在追她。我出门看,左看,右看,外面什么动静没有。再回头看她,已坐在柜台旁的板凳上,身子和头都靠着墙,一副累得不得了的样子。
村子里的人没有我不认得的,但这人我怎么也认不得,三十来岁的年纪,穿着格子样的衣裳,胸前戴着一枚有铜板大的毛主席像章,头发剪得短短的。应该说,人看起很周正,穿戴也好,只是脸上灰蓬蓬的,眼睛里一点神光没有,像在生病。听口音,她不是村里人,也不是本地人。
我走进柜台,又问她:“你想买什么,蜡烛还是洋火?”
一般这时候要买的总是这些东西。
她眼巴巴地望着我,犹豫了一会,说::“我想要点吃的。”
“吃的?”我看看货架子,“我这里有花生米,蕃芋干,还有点桃酥,你要什么?”
“什么都可以,”她说,“我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我抓了两把蕃芋干丢在秤盘上,准备称个斤两,她却喊我不要称,说她没钱。
我看着她,“你没钱怎么来买东西?”
她看着我,“我不要东西,只要点吃的就行了。”
难道吃的就不是东西啦?我觉得这人有点不对头,问她是谁,她说是过路的。刚才我一直以为她是村子里谁家的亲戚,既然不是这样的,只是个过路人,我想谁认识谁呢,凭什么我给你吃的?我丢下秤,对她说:
“我这里没吃的。”
她指着秤盘里的蕃芋干说:“这个也可以的。”
我说:“我这是要卖钱的。”
她说:“大伯,你行行好,我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我心里想,她这不是在跟我“叫花”吗?可我不打算行这个好。不是说我稀罕这点蕃芋干,也不是说我这人有多自私,没有同情心。如果说人都是没有同情心的,像我这样的人恐怕早巳经饿死病死了。我是说,我本来就是在人的同情中活着的,起码的同情心是有的,只是对她,这个像鬼一样在黑夜里冒出来的人,我缺乏应有的同情心。想想看确实奇怪,我开这爿小店已经二十几年,还从没遇到过一个外乡人半夜三更来敲我门的,还是个女的。她这样地出现,又这样可怜兮兮的,我总觉得不正常,像个阴谋。我似乎一下子想到了聊斋里的故事。再看她样子,穿得体体面面的,还挎着时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