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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部分

2005年第2期-第63部分

小说: 2005年第2期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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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意识,自遥远、遥远处一点一点回来,像一粒星子从光年以外,回来得很——慢。睁开眼睛,向有光的方向望去,看见窗上有防盗铁条,铁条外一株芒果树,上面挂满了青皮的芒果。一只长尾大鸟从窗前掠过,翅膀扇动的声音让你听见,好像默片突然有了配音。 
  你认得了。 
   
  2 
   
  喂——今天怎么样?做了什么? 
  在写字。礼拜天回不回来吃饭? 
  不行呢,我有事。 
   
  你说:“不要再开了吧?” 
  他背对着你,好像没听见;抱着一个很大的塑胶水壶,水的重量压得他把腰弯下来。几盆芦荟长得肥厚油亮,瘦瘦的香椿长出了茂盛的叶子。到花市去买百合,却看见这株孤伶伶不起眼的小树,细细的树干上长了几片营养不良的叶子,被放在一大片惊红骇紫酌玫瑰和菊花旁边,无人理会。花农在一块硬纸板上歪歪斜斜地写了两个字,“香椿”。花市人声鼎沸,人磨着人,你在人流中突然停住脚步,凝视那两个字。小的时候,母亲讲到香椿脸上就有一种特别的光彩,好像整个故乡的回忆都浓缩在一个植物的气味里。原来它就长这样,长得真不怎么样。百合花不买了,叫了辆计程车,直奔桃园,一路捧着香椿。 
  “不要再开了吧?” 
  他仍旧把背对着你,阳台外强烈的阳光射进来,使他的头发一圈亮,身影却是一片黑,像轮廓剪影。 
  他始终弯着身子在浇花。 
  八十岁的人,每天开车出去,买菜,看朋友,帮儿于跑腿,到邮局领个挂号包裹。每几个月就兴致勃勃地嚷着要开车带母亲去环岛。动不动就说要开车到台北来看你,你害怕,他却兴高采烈,“走建国高架,没有问题。我是很注意的,你放心好了。”没法放心,你坐他的车,两手紧抓着手环不放,全身紧绷,而且常常闭住气,免得失声惊叫。他确实很小心,整个上半身几乎贴在驾驶盘上,脖子努力往前伸,全神贯注,开得很慢,慢到一个程度,该走时他还在打量前后来车;人家以为他不走了,他却突然往前冲。一冲就撞上前面的摩托车,菜篮子里的蕃茄滚了出来,被车子碾成浆。 
  再过一阵子,听说是撞上了电线杆。母亲在那头说:“吓死哩人喽。他把油门当做煞车你相不相信!”车头撞扁了,一修就是八万块。又过了几个月,电话又来了;他的车突然紧急煞车,为了闪避前面的砂石卡车。电话那一头不是“吓死哩人喽”的母亲;母亲在医院里。煞车的力道太猛,她的整个手臂给扭断了。 
  他把汽车钥匙交给你,然后是行车执照。黄昏的光影透过纱门薄薄洒在木质地板上,客厅的灯没开,室内显得昏暗,如此的安静,你竟然听见墙上电钟牢搴行走的声音。哥哥弟弟说,你去,你去办这件事。我们都不敢跟他开口。他,只听女儿的。 
  “你要出门就叫计程车,好吗?”你说,“再怎么坐车,也坐不到八万块的。” 
  他没说话。 
  你把钥匙和行车执照放在一个大信封里,用舌头舔一下,封死。 
  “好吗?”你大声地再问,一定要从他嘴里听到他的承诺。 
  他轻轻地说:“好。”缩进沙发里,不再作声。 
  你走出门的时候,长长舒了口气,对自己有一种满意,好像刚刚让一个骁勇善战又无恶不作的家伙和平缴械。 
  “礼拜天可不可以去同学会?”他突然在后面大声对你说,隔着正在徐徐关上的铁门。铁门“哐哨”一声关上,你想他可能没听见你的回答。 
   
  3 
   
  喂——吃过饭了吗? 
  吃不下。 
  不管吃不吃得下,都要吃啊。 
   
  妈,我要告诉你今晚发生的事情。 
  我在朋友家,大概有十来个好朋友聚在一起聊天。快毕业了,大家都特别珍惜这最后的半年。我们看了一个光碟,吃了叫来的披萨,杯盘狼藉,然后三三两两坐着躺着说笑。这时候,我接到老爸的电话——他劈头就大骂:他*的你怎么把车开走了? 
  自从拿到了驾照之后,我就一直在开家里那辆小吉普车,那是我们家多出来的一辆车。我就说,没人说我不可以开啊,他就说,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晚上不准开车?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你经验不足,晚上不准开车?我就说,可是我跟朋友的约会在梅县,十公里路又没巴士,你要我怎么来?他就更生气地吼,把车马上给我开回家。我很火,我说,那你自己来梅县把车开回去。 
  他一直在咆哮,我真受不了。 
  当然,我必须承认,他会这么生气是因为——我还没告诉过你,两个月前我出了一个小车祸。我倒车的时候擦撞了一辆路旁停着的车,我们赔了几千块钱。他因此就对我很不放心。我本来就很受不了他坐在我旁边看我开车,两个眼睛盯着我每一个动作,没有一个动作他是满意的。现在可好了,我简直一无是处。 
  可是我是小心的。我不解的是,奇怪,难道他没经过这个阶段吗?难道他一生下来就会开车上路吗?他年轻的时候甚至还翻过车——车子冲出公路,整个翻过来。他没有年轻过吗? 
  我的整个晚上都泡汤了,心情坏到极点。我觉得,成年人不记得年轻是怎么回事,他们太自以为是了。 
  秘书塞过来第二张纸条:再不出发要彻底迟到了,“后果不堪设想。”你匆忙地键入“回复”: 
  原谅他,凡是出于爱的急切都是可以原谅的。我要赶去议会,晚上谈。 
  议会里,一片硝烟戾气。言词被当作武器耍用,但都是狼牙棒、重锤铁链之类的钝器,极少深藏不露但杀人不见血、不吐皮的剑术或柔道。你在抽屉里放一本心经,一本柏拉图谈苏格拉底,一本庄子;你一边闪躲语言的钝器锤击,一边拉开抽屉看经文美丽的字: 
  她走路那么轻,说话那么弱,对你是新鲜的事。记忆中,任何时候、任何场合,她总是那个笑得最大声,动作最夸张的一个。少女时代,你还常因为她太“放肆”、太“野”,而觉得“挺丢脸的,这样的妈”。她笑,是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直拍自己的大腿,笑得把脚悬空乱踢,像个“疯婆子”一样。也因为她的“野”,你和她说话有一种特殊的自由。那一年,她拿了你新出的小说过来,边摇头边说:“小珍啊,你这一本书,我是一个朋友都不敢送的。” 
  “嗄,为什么?” 
  她打开书,指着其中一页,说:“喏,你自己读读看——” 
   
  街口,和往常一样,坐着三两个流 
  浪汉……其中一个头发脏成一团的人 
  叉开腿歪坐在地上。裤子显然已没有 
  拉链,我不得不瞥见他的毛发和阳 
  具……马匹经过眼前,滚动着一股气 
  味,是干草和马汗妁混合吧?倒有点 
  像男人下体毛发的气味,说不上是好 
  闻还是不好闻…… 
   
  “你——怎么会写这种东西?”她想想,又认真地说,“你怎么知道‘辣里’——‘辣里’是什么气味?”杭州音,“那”是“辣”。 
  你也很认真地回答:“妈,你不知道‘那里’——‘那里’是什么气味?” 
  她笑了,大笑,笑得呛到了,断断续续说:“神经病!我喇里晓得‘辣里’有什么气味。” 
  你等她笑停了,很严肃地看着她,“妈,你到七十岁了还不知道‘辣里’什么气味;确实有点糟。”你执起她的手,一本正经地说,“但是别慌,现在还来得及。” 
  “要死了——”她笑着骂你,而且像小女生一样拍打你;很大声地笑,很凶悍地拍打。 
   
  6 
   
  喂——今天好吗?什么痛? 
  脚痛,忍不住吃了鸡,又痛风了。不是知道不能吃鸡吗?妈妈不是不准你吃吗? 
  你偷吃的是吧? 
   
  即使是八十岁,还是看得出阶级。那被尊称“将军”的,腰杆儿挺直地坐在上位,人们不停地去向他敬酒;敬酒的人站着,可能还拄着拐杖,他坐着。脸上和别人一样,满布黑斑,但是眉宇间毕竟有几分矜持。尊严,大概就是你如何坚持别人怎么看你吧。 
  接到你电话你已上路,他就摸着扶手下了楼来,站在饭店门口守候。远远看见你的座车,他就高举一只手臂,指挥司机的动线。下车时你告诉司机,“把公文带回府,两点准时来接。”话没说完,他已经牵着你的手,准备上楼。你曾经很婉转地对他说,“我四十岁了,你不必牵我的手过街。”他说“好”,到了过街,他的手又伸了过来。后来你又很严肃地告诉他,“我已经五十岁了,你真的不必牵我的手过街。”他说“好”,到了过街,照牵不误。他的手,肥肥短短厚厚的。 
  然后有一天,一个个儿很高、脚很长很瘦的年轻人,就在那光天化日的大街上,很认真地对你说:“我已经十八岁了,你真的应该克制一下要牵我手过街的反射冲动。” 
  你当场愣在那里,然后眼泪巴巴流下,止不住地流。儿子觉得丢脸极了,大步窜过街到了对岸,两手抄在裤袋里,盯自己的脚尖。你被拥挤的车流堵在大街中线,隔着一重又一重的车顶远远看着儿子阳光下的头发,泛出一点光。你曾经怎样爱亲吻那小男孩的头发啊。他有那种圣诞卡片上常画的穿着睡衣跪着祈祷的小男孩的头型,天使般的脸颊,闻起来有肥皂清香的头发,贴着你的肩膀睡着时,你的手环着他圆滚滚的身体,感觉无比的踏实。 
  “受伤”的感觉逐渐克服,你噙住眼泪,浮起一股淡淡的荒凉感。你环顾周遭,一片红尘喧嚣;却好像看见无边无际的淡漠的空旷,来者恒来,去者恒去,没有什么东西是抓得住、留得下的;原来,所有喧嚣的红尘都是因风滚动的蓬草,往一个方向,旷野的尽头奔去。原来所有自己的当下啊,都是别人的过去。你恋恋不舍的,他急急摆脱。你急急摆脱的,别人又恋恋不舍。生命的延续,是留恋和摆脱钓永远的移交程序。 
  既然来了,你就准备好要顺从到底。司机把你在座车里批完的公文放进千个提袋,将车开走。你像绵羊一样让他牵着你的手,一步一步上楼去。 
  他很兴奋。这是第一次,你出现在他的同学面前。“将军”站起来和你敬酒,“团长”要你一本签名的书,“陈叔叔”要和你讨论资治通鉴以及今天的权力局势。一圈酒礅下来,你问他:“怎么潘叔叔今天没来了?” 
  “中风了,”他说,“脸都歪了。也不能走路。” 
  一个老人巍巍颤颤地被人扶着过来敬酒,你站起来,想听懂老人说什么,但是口齿含混,你完全听不懂。 
  他夹了一块鸡肉,搁在你碗里——你曾经多么痛恨这湖南乡下的饮食习惯,一定要夹菜给别人,强迫进食,才算周到。他在咕哝咕哝说什么,听了一会儿,才知道他在说刚刚那个人。“当年是我们学校的才子,会写诗,会唱歌,也很能带兵。现在很可怜,听说儿子还打他,打了跌在地上,骨头都跌断了。老同学也不晓得要怎么帮忙。”你再看那“才子”一眼,他已在右边一张桌子坐下,吃着东西,弓着背,头勾得很低,几乎碰到眼前的饭碗。 
  有人拿了一本《湖南文献》过来,说:“局长,这里有我的一首诗,请你指教。”你赶忙站起来,恭敬地接过杂志。他双手举着酒杯,说:“王柏学长的诗,那还用说吗?小女只有学习的份,哪里谈得上指教呢?”他的志得意满,实在掩藏不住。每一个谦虚的词,都是最夸张的炫耀。你忍耐着。 
  王柏走了,他又夹子一块蹄膀肉到你满得不能再满的碗里,说:“你记不记得《滕王阁序》?” 
  “记得。” 
  “他也叫王勃。” 
   
  7 
   
  喂——今天好吗? 
  …… 
  今天好吗?你听见吗? 
   
  他念诗,用湘楚的古音悠扬吟哦:白日依山尽,黄河人海流。他考你背诵: 
  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他要你写毛笔字,“肘子提起来,坐端正,腰挺直”: 
  “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你问:“野马”是什么?“尘埃”是什么?是“野马”奔腾所以引起“尘埃”,还是“野马”就是“尘埃”?他说,那指的是生命,生命不论如何辉煌跃动,都只是大地之气而已,如野马,如尘埃。但是没有关系,你长大了就自然会懂。 
  他要你朗诵《陈情表》,你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你没多问,也没反叛,因为,十二岁的你,多么喜欢字: 
  臣密言:臣以险衅,夙遭闵凶。生孩六月,慈父见背;行年四岁,舅夺母志。祖母刘愍臣孤弱,躬亲抚养。臣少多疾病,九岁不行,零丁孤苦,至于成立……茕茕独立,形影相吊。而刘夙婴疾病,常在床蓐,臣侍汤药,未曾废离…… 
  他坐在一张破藤椅中,穿着一件白色汗衫,汗衫洗得稀薄了,你想“褴褛”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天热,陈旧的电风扇在墙角吹,嘎拉嘎拉好像随时会解体散落。他用浓重的衡山乡音吟一句,你用标准国语跟一句。念到“茕茕独立,形影相吊”,他长叹一声,说:“可怜可悯啊,真是可怜可悯啊。” 
  然后,他突然要你把那只鞋从抽屉里取出来给他。 
  其实不是鞋,是布。布,剪成脚的形状,一层一层叠起来,一针一针缝进去,缝成一片厚厚的布鞋底。原来或许有什么花色已不可知,你看它只是一片褪色的洗白。太多次,他告诉你这“一只鞋底”的来历,你早已没兴趣。反正就是炮火已经打到什么江什么城了,火车已经不通了,他最后一次到衡山脚下去看他的母亲,他说“爱己”——湖南话称奶奶“爱己”,你“爱己”正在茶林里捡柴火。临别时,在泥泞的黄土路上,“爱己”塞了这只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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