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凋英雄传 作者;金庸-第8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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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的非同小可,连亲生女儿亦以年纪幼小,尚未尽数传授,岂能传诸外人?但言已出口,难以反悔,只得说道:“奇门之术,包罗甚广,你要学哪一门?”欧阳克一心要留在桃花岛上,道:“小侄见桃花岛上道路盘旋,花树繁复,心中仰慕之极。求伯父许小侄在岛上居住数月,细细研习这中间的生克变化之道。”黄药师脸色微变,向欧阳锋望了一眼,心想:“你们要查究桃花岛上的机巧布置,到底是何用意?”欧阳锋见了他神色,知他起疑,向侄儿斥道:“你太也不知天高地厚!桃花岛花了黄伯父半生心血,岛上布置何等奥妙,外敌不敢入侵,全仗于此,怎能对你说知?”黄药师一声冷笑,说道:“桃花岛就算只是光秃秃一座石山,也未必就有人能来伤得了黄某人去。”欧阳锋陪笑道:“小弟鲁莽失言,药兄万勿见怪。”洪七公笑道:“老毒物!你这激将之计,使得可不高明呀!”黄药师将玉箫在衣领中一插,道:“各位请随我来。”欧阳克见黄药师脸有怒色,眼望叔父请示。欧阳锋点点头,跟在黄药师后面,众人随后跟去。
曲曲折折的转出竹林,眼前出现一大片荷塘。塘中白莲盛放,清香阵阵,莲叶田田,一条小石堤穿过荷塘中央。黄药师踏过小堤,将众人领入一座精舍。那屋子全是以不刨皮的松树搭成,屋外攀满了青藤。此时虽当炎夏,但众人一见到这间屋子,都是突感一阵清凉。黄药师将四人让入书房,哑仆送上茶来。那茶颜色碧绿,冷若雪水,入口凉沁心脾。洪七公笑道:“世人言道:做了三年叫化,连官也不愿做。药兄,我若是在你这清凉世界中住上三年,可连叫化也不愿做啦!”黄药师道:“七兄若肯在此间盘桓,咱哥儿俩饮酒谈心,小弟真是求之不得。”洪七公听他说得诚恳,心下感动,说道:“多谢了。就可惜老叫化生就了一副劳碌命,不能如药兄这般消受清福。”欧阳锋道:“你们两位在一起,只要不打架,不到两个月,必有几套新奇的拳法剑术创了出来。”洪七公笑道:“你眼热么?”欧阳锋道:“这是光大武学之举,那是再妙也没有了。”洪七公笑道:“哈哈,又来口是心非那一套了。”他二人虽无深仇大怨,却素来心存嫌隙,只是欧阳锋城府极深,未到一举而能将洪七公致于死地之时,始终不与他破脸,这时听他如此说,笑笑不语。黄药师在桌边一按,西边壁上挂着的一幅淡墨山水忽地徐徐升起,露出一道暗门。他走过去揭开了门,取出一卷卷轴,捧在手中轻轻抚摸了几下,对欧阳克道:“这是桃花岛的总图,岛上所有五行生克、阴阳八卦的变化,全记在内,你拿去好好研习罢。”欧阳克好生失望,原盼在桃花岛多住一时,哪知他却拿出一张图来,所谋眼见是难成的了,也只得躬身去接。黄药师忽道:“且慢!”欧阳克一怔,双手缩了回去。黄药师道:“你拿了这图,到临安府找一家客店或是寺观住下,三月之后,我派人前来取回。图中一切,只许心记,不得另行抄录印摹。”欧阳克心道:“你既不许我在桃花岛居住,这邪门儿的功夫我也懒得理会。这三月之中,还得给你守着这幅图儿,若是一个不小心有甚么损坏失落,尚须担待干系。这件事不干也罢!”正待婉言谢却,忽然转念:“他说派人前来取回,必是派他女儿的了,这可是大好的亲近机会。”心中一喜,当即称谢,接过图来。黄蓉取出那只藏有“通犀地龙丸”的小盒,递给欧阳锋道:“欧阳伯伯,这是辟毒奇宝,侄女不敢拜领。”欧阳锋心想:“此物落在黄老邪手中,他对我的奇毒便少了一层顾忌。虽然送出的物事又再收回,未免小气,却也顾不得了。”于是接过收起,举手向黄药师告辞。黄药师也不再留,送了出来。走到门口,洪七公道:“毒兄,明年岁尽,又是华山论剑之期,你好生将养气力,咱们再打一场大架。”欧阳锋淡淡一笑,说道:“我瞧你我也不必枉费心力来争了。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早已有了主儿。”洪七公奇道:“有了主儿?莫非你毒兄已练成了举世无双的绝招?”欧阳锋微微一笑,说道:“想欧阳锋这点儿微末功夫,怎敢觊觎‘武功天下第一’的尊号?我说的是传授过这位郭贤侄功夫的那人。”洪七公笑道:“你说老叫化?这个嘛,兄弟想是想的,但药兄的功夫日益精进,你毒兄又是越活越命长,段皇爷的武功只怕也没搁下,这就挨不到老叫化啦。”
欧阳锋冷冷的道:“传授过郭贤侄功夫的诸人中,未必就数七兄武功最精。”洪七公刚说了句:“甚么?”黄药师已接口道:“嗯,你是说老顽竟周伯通?”欧阳锋道:“是啊!老顽童既然熟习九阴真经,咱们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就都远不是他的敌手了。”黄药师道:“那也未必尽然,经是死的,武功是活的。”欧阳锋先前见黄药师岔开他的问话,不让郭靖说出周伯通的所在,心知必有蹊跷,是以临别之时又再提及,听黄药师如此说,正合心意,脸上却是不动声色,淡淡的道:“全真派的武功非同小可,这个咱们都是领教过的。老顽童再加上《九阴真经》,就算王重阳复生,也未见得是他师弟对手,更不必说咱们了。唉,全真派该当兴旺,你我三人辛勤一世,到头来总还是棋差一着。”黄药师道:“老顽童功夫就算比兄弟好些,可也决计及不上锋兄、七兄,这一节我倒深知。”欧阳锋道:“药兄不必过谦,你我向来是半斤八两。你既如此说,那是拿得定周伯通的功夫准不及你。这个,只怕……”说着不住摇头。黄药师微笑道:“明岁华山论剑之时,锋兄自然知道。”欧阳锋正色道:“药兄,你的功夫兄弟素来钦服,但你说能胜过老顽童,兄弟确是疑信参半,你可别小觑了他。”以黄药师之智,如何不知对方又在故意以言语相激,只是他心高气傲,再也按捺不下这一口气,说道:“那老顽童就在桃花岛上,已被兄弟囚禁了一十五年。”此言一出,欧阳锋与洪七公都吃了一惊。洪七公扬眉差愕,欧阳锋却哈哈大笑,说道:“药兄好会说笑话!”黄药师更不打话,手一指,当先领路,他足下加劲,登时如飞般穿入竹林。洪七公左手携着郭靖,右手携着黄蓉,欧阳锋也拉着侄儿手臂,两人各自展开上乘轻功,片刻间到了周伯通的岩洞之外。黄药师远远望见洞中无人,低呼一声:“咦!”身子轻飘飘的纵起,犹似凭虚临空一般,几个起落,便已跃到了洞口。他左足刚一着地,突觉脚下一轻,踏到了空处。他猝遇变故,毫不惊慌,右足在空中虚踢一脚,身子已借势跃起,反向里窜,落下时左足在地下轻轻一点,哪知落脚处仍是一个空洞。此时足下已无可借力,反手从领口中拔出玉箫,横里在洞壁上一撑,身子如箭般倒射出来。拔箫撑壁、反身倒跃,实只一瞬间之事。洪七公与欧阳锋见他身法佳妙,齐声喝彩,却听得“波”的一声,只见黄药师双足已陷入洞外地下一个深孔之中。他刚感到脚下湿漉漉、软腻腻,脚已着地,足尖微一用劲,身子跃在半空,见洪七公等已走到洞前,地下却无异状,这才落在女儿身旁,忽觉臭气冲鼻,低头看时,双脚鞋上都沾满了大粪。众人暗暗纳罕,心想以黄药师武功之高强,生性之机伶,怎会着了旁人的道儿?
黄药师气恼之极,折了根树枝在地下试探虚实,东敲西打,除了自己陷入过的三个洞孔之外,其余均是实地。显然周伯通料到他奔到洞前之时必会陷入第一个洞孔,又料到他轻身功夫了得,第一孔陷他不得,定会向里纵跃,于是又在洞内挖第二孔;又料知第二孔仍然奈何他不得,算准了他退跃出来之处,再挖第三孔,并在这孔里撒了一堆粪。黄药师走进洞内,四下一望,洞内除了几只瓦罐瓦碗,更无别物,洞壁上依稀写着几行字。
欧阳锋先见黄药师中了机关,心中暗笑,这时见他走近洞壁细看,心想这里一针一线之微,都会干连到能否取得《九阴真经》的大事,万万忽略不得,忙也上前凑近去看,只见洞壁上用尖利之物刻着字道:“黄老邪,我给你打断双腿,在这里关了一十五年,本当也打断你的双腿,出口恶气。后来想想,饶了你算了。奉上大粪成堆,臭尿数罐,请啊请啊……”在这“请啊请啊”四字之下,粘着一张树叶,把下面的字盖没了。黄药师伸手揭起树叶,却见叶上连着一根细线,随手一扯,猛听得头顶忽喇喇声响,立时醒悟,忙向左跃开。欧阳锋见机也快,一见黄药师身形晃动,立时跃向右边,哪知乒乒乓乓一阵响亮,左边右边山洞顶上同时掉下几只瓦罐,两人满头满脑都淋满了臭尿。
洪七公大叫:“好香,好香!”哈哈大笑。黄药师气极,破口大骂。欧阳锋喜怒不形于色,却只笑了笑。黄蓉飞奔回去,取了衣履给父亲换过,又将父亲的一件长袍给欧阳锋换了。黄药师重入岩洞,上下左右仔细检视,再无机关,到那先前树叶遮没之处看时,见写着两行极细之字:“树叶决不可扯,上有臭尿淋下,千万千万,莫谓言之不预也。”黄药师又好气又好笑,猛然间想起,适才臭尿淋头之时,那尿尚有微温,当下返身出洞,说道:“老顽童离去不久,咱们追他去。”郭靖心想:“两人碰上了面,必有一番恶斗。”待要出言劝阻,黄药师早已向东而去。
众人知道岛上道路古怪,不敢落后,紧紧跟随,追不多时,果见周伯通在前缓步而行。黄药师足下发劲,身子如箭离弦,倏忽间已追到他身后,伸手往他颈中抓下。周伯通向左一让,转过身来,叫道:“香喷喷的黄老邪啊!”黄药师这一抓是他数十年勤修苦练之功,端的是快捷异常,威猛无伦,他踏粪淋尿,心下恼怒之极,这一抓更是使上了十成劲力,哪知周伯通只随随便便的一个侧身就避了开去,当真是举重若轻。黄药师心中一凛,不再进击,定神瞧时,只见他左手与右手用绳索缚在胸前,脸含微笑,神情得意之极。郭靖抢上几步,说道:“大哥,黄岛主成了我岳父啦,大家是一家人。”周伯通叹道:“岳甚么父?你怎地不听我劝?黄老邪刁钻古怪,他女儿会是好相与的么?你这一生一世之中,苦头是有得吃的了。好兄弟,我跟你说,天下甚么事都干得,头上天天给人淋几罐臭尿也不打紧,就是媳妇儿娶不得。好在你还没跟她拜堂成亲,这就赶快溜之大吉罢。你远远的躲了起来,叫她一辈子找你不到……”
他兀自唠叼不休,黄蓉走上前来,笑道:“周大哥,你后面是谁来了?”周伯通回头一看,并不见人。黄蓉扬手将父亲身上换下来的一包臭衣向他后心掷去。周伯通听到风声,侧身让过,拍的一声,那包衣服落地散开,臭气四溢。
周伯通笑得前仰后合,说道:“黄老邪,你关了我一十五年,打断了我两条腿,我只叫你踩两脚屎,淋一头尿,两下就此罢手,总算对得起你罢?”
黄药师寻思这话倒也有理,心意登平,问道:“你为甚么把双手缚在一起?”周伯通道:“这个山人自有道理,天机不可泄漏。”说着连连摇头,神色黯然。原来当日周伯通困在洞中,数次忍耐不住,要冲出洞来与黄药师拚斗,但转念一想,总归不是他的敌手,若是给他打死或是点了穴道,洞中所藏的上半部《九阴真经》非给他搜去不可,是以始终隐忍,这日得郭靖提醒,才想到自己无意之中练就了分心合击的无上武功,黄药师武功再高,也打不过两个周伯通,一直不住盘算,要如何报复这一十五年中苦受折磨之仇。郭靖走后,他坐在洞中,过去数十年的恩怨爱憎,一幕幕在心中涌现,忽然远远听到玉箫、铁筝、长啸三般声音互斗,一时心猿意马,又是按勒不住,正自烦躁,斗然想起:“我那把弟功夫远不及我,何以黄老邪的箫声引不动他?”当日他想不通其中原因,现下与郭靖相处日子长了,明白了他的性情,这时稍加思索,立即恍然:“是了,是了!他年纪幼小,不懂得男女之间那些又好玩、又麻烦的怪事,何况他天性纯朴,正所谓无欲则刚,乃是不失赤子之心的人。我这么
一大把年纪,怎么还在苦思复仇?如此心地狭窄,想想也真好笑!”
他虽然不是全真道士,但自来深受全真教清静无为、淡泊玄默教旨的陶冶,这时豁然贯通,一声长笑,站起身来。只见洞外晴空万里,白云在天,心中一片空明,黄药师对他十五年的折磨,登时成为鸡虫之争般的小事,再也无所萦怀。转念却想:“我这一番振衣而去,桃花岛是永远不来的了,若不留一点东西给黄老邪,何以供他来日之思?”于是兴致勃勃的挖孔拉屎、吊罐撒尿,忙了一番之后,这才离洞而去。他走出数步,忽又想起:“这桃花岛道路古怪,不知如何觅路出去。郭兄弟留在岛上,凶多吉少,我非带他同去不可。黄老邪若要阻拦,哈哈,黄老邪,若要打架,一个黄老邪可不是两个老顽童的敌手啦!”想到得意之处,顺手挥出,喀喇一声,打折了路旁一株小树,蓦地惊觉:“怎么我功力精进如此?这可与双手互搏的功夫无关。”手扶花树,呆呆想了一阵,两手连挥,喀喀喀喀,一连打断了七
八株树,不由得心中大震:“这是《九阴真经》中的功夫啊,我……我……我几时练过了?”霎时间只惊得全身冷汗,连叫:“有鬼,有鬼!”
他牢牢记住师兄王重阳的遗训,决不敢修习经中所载武功,哪知为了教导郭靖,每日里口中解释、手上比划,不知不觉的已把经文深印脑中,睡梦之间,竟然意与神会,奇功自成,这时把拳脚施展出来,却是无不与经中所载的拳理法门相合。他武功深湛,武学上的悟心又是极高,兼之《九阴真经》中所载纯是道家之学,与他毕生所学本是一理相通,他不想学武功,武功却自行扑上身来。他纵声大叫:“糟了,糟了,这叫做惹鬼上身,挥之不去了。我要开郭兄弟一个大大的玩笑,哪知道是搬起石头,砸了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