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 下-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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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啦,出来啦。”
“什么出来了?”李光头不明白。
赵诗人看到李光头收住了拳头,赶紧再“嗨唷”两声,双手抱住李光头揪着自己胸前衣服的手说:
“听到了吧,这是劳动人民的声音,被你揍出来啦。”
李光头明白过来了,他嘿嘿地笑,他说:“老子听到了,可是还不够。”
李光头说着右拳又举起来了,赵诗人吓得又是几声“嗨唷”的劳动号子,哀求似的对李光头说:
“恭喜你,恭喜你……”
李光头又不明白了:“恭喜我?”
“对,对,对。”赵诗人连连点头地说,“恭喜你把我劳动人民的本色给揍出来啦。”
赵诗人都这样说话了,李光头举起的拳头就揍不下去了。李光头放下拳头,松开赵诗人的衣服,嘿嘿笑着拍拍赵诗人的肩膀说:
“不用客气。”
李光头被童张关余王揍了三个月窝囊了三个月以后,终于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重新威风凛凛了。我们刘镇的群众嬉笑地看着赵诗人狼狈地离去,发现刘作家也在群众中间,群众的眼睛两点成一线了,一会儿看看刘作家,一会儿看看坐在地上喘气休息的李光头。群众纷纷想起了李光头当初暴揍刘作家的情景,群众怀旧迎新,指望着李光头从地上蹦起来,把刘作家的劳动人民本色再揍出来一次。群众的眼睛盯着刘作家,议论着坐在地上的李光头,说这个李光头饥一顿饱一顿都瘦了一圈,又被五个债主揍得鼻青脸肿吊胳膊瘸腿,没想到揍起那个健康饱满的赵诗人来,就像老鹰抓小鸡,大人揍小孩。群众看着刘作家总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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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下)十六(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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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刘作家知道群众话里有话,知道群众唯恐天下不乱,知道群众指望他马上去步赵诗人后尘。刘作家面红耳赤了一会儿,想转身离去,可是一旦离去就给刘镇群众茶余饭后增加一个笑话,刘作家要面子,只好硬着头皮站在那里。群众先用话去挑拨李光头,李光头饥肠辘辘靠着梧桐树坐在地上,正在吞口水充饥,对群众的话置若罔闻。群众又用话去挑拨刘作家,说写文章的人竟然这么没出息,这个赵诗人刚才奴颜婢膝的嘴脸,比叛徒汉奸还不如,不仅让自己丢脸,也让他的父母丢脸。
“别说是让他父母丢脸了,”有一个群众趁机说,“就是刘作家的脸,也让这个赵诗人丢光啦。”
“是啊。”群众齐声同意。
刘作家的脸上青红皂白,心想这些王八蛋就是要挑起群众斗群众,心想自己千万不能冒失,千万不能主动送上门去供李光头拳打脚踢。可是群众的眼睛齐刷刷地看着自己,不出来说几句话是不行了。刘作家随机应变地向前一步,大声同意群众的话,他说;
“是啊,天底下写文章的脸都被这个赵诗人丢光啦!”
刘作家不愧是我们刘镇的文豪,他一句话就把古今中外的作家诗人全拉过去做了自己的垫背。刘作家看到群众愣在那里,知道自己一举扭转了局面,他得意洋洋一发而不可收了,他说:
“连鲁迅先生也跟着丢脸啦,还有李白杜甫先生,还有屈原先生,屈先生爱国而投江自尽,也跟着赵诗人丢脸……还有外国的,托尔斯泰先生,莎士比亚先生,更远的但丁先生,荷马先生……多少个英名先生啊,全跟着赵诗人丢脸啦!”
群众呵呵地傻笑起来,李光头也跟着呵呵地笑,他对刘作家的话十分欣赏,他高兴地说:
“我让这么多的名人先生丢脸,真是没有想到。”
这时候宋钢骑着亮闪闪的永久牌过来了,看到群众把大街堵死了,不断地摁响车铃,宋钢急着要去针织厂接他的林红回家。李光头一听铃声就知道是宋钢过来了,他贴着梧桐树站起来,对着宋钢叫起来:
“宋钢,宋钢,我一天没吃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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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下)十七(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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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的宋钢和林红的新婚生活过去了一年多,他们的永久牌自行车在刘镇的大街上闪亮了两年。宋钢的自行车每天都擦得一尘不染,每天都像雨后的早晨一样干净,林红每天都坐在后座上。林红的双手抱着宋钢的腰,脸蛋贴着他的后背,那神情仿佛是贴在深夜的枕头上一样心安理得。他们的永久牌自行车在大街上风雨无阻,铃声清脆地去了又来,来了又去,我们刘镇的老人见了都说他们是天作之合。
李光头落难以后,林红心里高兴。以前一听到李光头的名字,林红立刻脸色难看,现在听到这个名字,林红就会忍不住笑出声音来,她说:
“我早知道他会有今天,这种人……”
林红鼻子里哼了几声,下面的话不说了,这个李光头劣迹斑斑,说多了会引火烧身牵扯到自己的屁股上。林红说完后就要扭头去看宋钢,对宋钢说:
“你说是不是?”
宋钢沉默不语,李光头的境遇让宋钢牵肠挂肚寝食难安。宋钢的沉默让林红有些不高兴,她推了推宋钢:
“你说话呀!”
宋钢只好点点头,嘴里却在喃喃地说:“他做厂长的时候还是很好的……”
“厂长?”林红不屑地说,“福利厂的厂长能算厂长吗?”
宋钢看着自己美丽的妻子,为自己的幸福露出了感激的笑容。林红不知道他为什么笑了?问他:
“你笑什么?”
宋钢说:“我命好。”
宋钢沉浸在自己的幸福生活里,可是李光头如影随形,就像自己在阳光下的影子一样挥之不去,让宋钢总觉得心里有一块石头压着似的。宋钢暗暗埋怨这个李光头,放着好好的厂长不做,去做什么自己的生意,结果赔了个血本无归,欠了一屁股的债务,被人揍得皮开肉绽。
有一天晚上宋钢梦见李兰了,刚开始是李兰拉着他的手和李光头的手走在刘镇的大街上,然后是李兰临死的情景了。李兰拉着他的手,要他好好照顾李光头。宋钢在梦中哭泣起来,把林红从睡梦里惊醒,林红叫醒他,紧张地问他怎么了?宋钢摇了摇头,想了想梦中的情景,告诉林红,他梦见李兰了。宋钢迟疑了一会儿,继续说着睡梦里那个令他心酸的时刻,李兰拉着宋钢的手,要他好好照顾李光头,宋钢向李兰保证,只剩下最后一碗饭了,会让给李光头吃,只剩下最后一件衣服了,会让给李光头穿……林红打了一个呵欠,打断宋钢的话:
“她又不是你亲妈。”
宋钢听后一怔,他想争辩几句,听到林红均匀的呼吸响起来,知道她睡着了,就默默地把下面的话吞了回去。林红对宋钢和李光头童年时的经历模糊不清,她不知道这些经历对于宋钢已经刻骨铭心。她只知道宋钢是自己的丈夫,每天晚上睡觉时都会搂着自己,让自己甜蜜地进入梦乡。
结婚以后,家里的钱由林红掌管,林红觉得宋钢这么大的个子会比别人饿得快,就在宋钢的口袋里放上二角钱和二两粮票,告诉宋钢这是给他滋补身体的钱,饿了就去点心店买吃的。细心的林红每天都要去检查一下宋钢的口袋,若钱和粮票花掉了,她就要补进去。婚后的很长时间里宋钢没有花过一分钱和一两粮票,林红每次伸进宋钢的口袋,摸到的都是原来的钱和粮票,有一天林红生气了,问宋钢为什么不花钱?
“我不饿,”宋钢笑着说,“结婚以后我就没有饿过。”
林红当时也笑了。晚上躺进了被窝,林红甜蜜地抚摸着宋钢的胸口,要宋钢老实告诉她,为什么不花钱?宋钢搂着林红,感动地说了很多话,他说林红平日里省吃俭用,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分钱花,有好吃的夹到他碗里,去商店时想着他缺什么,从来不想想自己。宋钢说到最后忍不住坦白了,他说自己确实经常觉得饿,可他还是不舍得花掉口袋里的钱和粮票。
林红说宋钢的身体是属于她的,要宋钢替她照顾好自己的身体;要宋钢发誓,饿了一定去买些吃的。宋钢如痴如醉,林红说一句,他就会点一次头,嘴里还要“嗯”上一声。然后林红睡着了,安静得像一个婴儿,气息轻轻地吐在宋钢的脖子上。宋钢长时间难以入睡,他左手搂着林红,右手抚摸着林红的身体,林红的身体炽热又光滑,像是温暖的火焰。
接下去林红仍然是每天从宋钢的口袋里摸出来原先的钱和粮票,那时候林红就会轻轻地摇头,责怪宋钢为什么还是一分钱不花?宋钢不再说自己不饿,他实话实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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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下)十七(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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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舍得。”
后来的日子里,林红几次对宋钢说:“你答应我的。”
宋钢每次都是固执地回答:“不舍得。”
有一次宋钢说这话时正骑在自行车上,送林红去针织厂上班,林红在后座上抱住他,脸贴在宋钢的后背,对宋钢说:
“你就当成是为我花钱,行吗?”
宋钢还是说了一句“不舍得”,然后打出了一串铃声。这一次宋钢口袋里的钱没有了,他把林红送到针织厂,在去五金厂上班的路上遇到了饥肠辘辘的李光头。李光头正从地上捡起一截甘蔗头,一边咬着一边走过来。这时的李光头穷困潦倒,吃了上顿没下顿,吊胳膊瘸腿的,仍然八面威风。他咬着别人扔掉的甘蔗头,就像吃着天下第一美味那样得意洋洋,他看到宋钢骑车过来,假装不认识似的扭过头去。宋钢看到李光头的潦倒模样,心里一阵难受,他在李光头面前刹住车,从口袋里摸出了钱和粮票,跳下车叫了一声:
“李光头。”
李光头咬着甘蔗头转过脸来,东张西望了一番,嘴里说:“谁叫我了?”
“我叫你,”宋钢说着将手里的钱和粮票递过去,“你去买包子吃。”
李光头本来还想继续装模作样,看到宋钢递给自己的钱和粮票后,立刻笑了起来,他一把抓了过去,亲热地说了起来:
“宋钢,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为什么?”
李光头自问自答:“因为我们是兄弟,就是天翻地覆慨而慷了,我们还是兄弟。”
此后的李光头只要在大街上见到骑车的宋钢,就会挥着手把宋钢叫到面前,再把宋钢口袋里的钱和粮票拿走,那模样理直气壮,好像那是他自己的钱,暂时存放在宋钢的口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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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下)十八(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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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李光头威风凛凛地揍了赵诗人,又让刘作家有惊无险了一场,他蹲在梧桐树下听着群众议论纷纷,吞着口水充饥时,听到永久牌自行车的铃声,李光头知道是宋钢来了,立刻站起来,理直气壮地喊叫了:
“宋钢,宋钢,我一天没吃东西了……”
宋钢听到了李光头的叫声,他的铃声立刻熄灭了,双脚踩着地骑车过去,从群众中间歪歪扭扭地骑到李光头跟前,看着叫花子模样的李光头,宋钢摇了摇头,要从永久牌上下来,李光头摆着手说:
“不用下来啦,快给钱吧。”
宋钢在车上踮起双脚,从口袋里摸出了两张一角钱,李光头神气活现地接了过去,像是宋钢欠他的。宋钢伸手去口袋里找粮票,李光头知道宋钢急着要去针织厂接林红回家,他驱赶蚊子似的挥着手说:
“走吧,走吧。”
宋钢从口袋里摸出粮票递给李光头,李光头晃了晃满头的长发,对宋钢手上的粮票看了一眼说:
“这个用不上。”
宋钢问李光头:“你有粮票?”
李光头不耐烦地说:“快走吧,林红在等你。”
宋钢点点头将粮票放回口袋,双脚踩着地从人缝里骑车出去,出去后还回头对李光头说:
“李光头,我走了。”
李光头点点头,听着宋钢的铃声响起来,看着宋钢飞快地骑车远去。李光头扭回头来对群众说:
“我这兄弟太婆婆妈妈了。”
李光头手里捏着宋钢的两角钱,转身长发飘飘地走去。我们刘镇的群众目送他走向人民饭店,以为他走进去会一口气吃掉两碗阳春面,没想到李光头目不斜视地走过了人民饭店,走进了旁边一家理发店。群众满脸惊讶,嘴里“呀呀”地响起来,说这个李光头是不是饿昏了头?把剪下的头发当成面条了?有群众说:
“头发和面条还真有点像,都是细长细长的。”
另一个群众补充道:“女人的头发像面条,男人的头发太短,不像面条,像胡子。”
群众想象着李光头把女人的头发当面条吃下去,一个个哈哈地笑。刘作家心想群众真是愚蠢,他声音响亮地纠正群众的话,说李光头就是饿死了也不会去吃头发,李光头是要去给自己推个光头。刘作家说李光头都饿成鲁迅先生笔下的一个人物了,哪个人物他一时想不起来;说这个李光头有了钱不去填饱肚子,还想着自己的光头。刘作家忍不住说起粗话来:
“这他妈的李光头,真是个死不悔改的光头。”
就像刘作家所说的,李光头从理发店出来后恢复了他的传统光头。第二天中午,我们刘镇的群众看着李光头重新亮闪闪地走在了大街上。李光头脑袋亮堂了,青肿的脸蛋也泛出了红光,像是刚吃了一碗肉一条鱼。饥肠辘辘的李光头虽然一副伤兵的模样,仍然嗓音洪亮地和熟人打着招呼,他打着饿嗝摸着肚子沿街走去,仿佛刚吃了一桌丰盛的酒宴。街上的群众问他:
“吃了什么山珍海味?打嗝打个不停。”
“什么都没吃。”李光头摸着空荡荡的肚子说,“打出来的是空气嗝。”
李光头一路走到了福利厂,他七个多月没来福利厂了,刚走进福利厂的院子,就听到两个瘸子厂长在办公室里破口对骂,知道他们又在下棋又在悔棋了。李光头走到厂长办公室门口打出一个响亮的空气嗝,两个唾沫横飞的瘸子扭头一看是李光头,立刻扔下手里的棋子瘸着冲出来,嘴里亲热地叫着:
“李厂长,李厂长……”
两个瘸子厂长一左一右拉着伤兵李光头来到了隔壁的车间,里面三傻四瞎五聋正在发呆打瞌睡,两个瘸子冲着他们吼叫:
“李厂长来啦!”
李光头被童张关余王五个人用五种风格揍了三个多月,如今回到福利厂又回到了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