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文学奖提名 成一:白银谷-第1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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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不能求?”
“此次塌天之祸,既是一场惊动天下的大劫难,劫后复兴也必为天下所瞩目。我西帮一不靠官护,二不靠借贷,却能从容填补了这塌天的窟窿,守信于当今乱世。西帮‘赔得起’的名声,还不传遍天下!由此西帮声誉必将空前隆盛。声誉大隆,复兴还有何难?”“郭掌柜说的倒也是西帮本色。只是京津萧条两年了,官民都是囊空如洗,我们一旦复业,还不被持票的债主围困死?”
“想围就围着吧。这样一围困,西帮在京师就更受人瞩目了。”
“受围困,也能出彩?”
“可不是呢!我们又不是不认票,不还债,只是银子运不过来吧。整个京师围着看西帮终日
源源不断往字号运银子,那还不是出彩是什么?”
郭斗南这几句话,才真正打动了乔致庸:日升昌到底眼睛毒辣,竟能在危急处看出彩来!不过,乔老太爷也未形之于色,只说:“你们日升昌财大气粗,有银子源源运京。我们就是砸锅卖铁吧,能支撑几天?”
哪料,郭斗南竟击掌叫道:“乔老东台,你这‘砸锅卖铁’四字好!我再加四字:倾家荡产。”
“砸锅卖铁,倾家荡产?”
“到时候,一面悠着些劲往京津调运银子,一面就张扬说:我们西帮可是砸锅卖铁、倾家荡产补窟窿。世人听了,尤其京师官民听了,谁能不信赖我西帮?”
乔致庸开了窍,不再提及求官府的事,转而议论起复兴的举措。后来,他又去拜见了蔚泰厚的大掌柜毛鸿瀚。毛大掌柜所说,与郭斗南几无差别,只是口气更傲慢些。
乔致庸回来,跟祁帮的大户一说,大家也有种豁然开朗之感。
听了乔老太爷的平遥之行,三爷也豁然开朗了。他也不再多逗留,匆忙返回太谷来。
3
六月二十八,戴膺在上海收到老号发来的电报,命他赴京张罗复业的事。戴老帮倒也不很意外,他估摸着,也到了该返京的时候。去年六月二十九,他带领京号伙友撤出京城,及今整整一年。
五月间,朝廷曾降诏天下,择定七月十九日由西安移銮回京。沪上一片议论,说朝廷此诏不过是做给洋人看的,两宫未必急于回銮。但戴膺断定,朝廷回京是为期不远了。
戴膺来上海这七八个月,天成元沪号业绩虽也大进,但漂亮的生意实在也没做成几笔。西帮票号生意的优长处,在南北大码头间的金融调度。北方生乱,只剩了南方一头,再有本事,也寻不着用武之地。所以,戴膺在协助沪号孟老帮张罗生意之余,心思大多用在了考察西洋银行上。
经这次劫难,他早已预见到,日后东西洋银行在华势力必将大盛。西帮不作改制银行的打算,即便渡过此次难关,以后也再没有多少好戏可唱了。经亲身考察,戴膺才明白,往日说不动老号及财东改制,实在是因为连自己也不大明了洋式银行为何物。票号与银行,原来是互有异同的,并不是形同水火。说异,也说同,也许更容易打动老号及东家吧。
戴膺离沪返京时,心里想的还净是改制银行的事,对京号复业的难处,实在也未作细想。他毕竟在京号领庄多年了,临危出智,力挽狂澜,也不知多少次了。老号电报上已言明:在晋京号伙友即将上路,叫他直接赴京就是了。他在沪号本也没有多少牵挂,说走便能走。
惟一要斟酌的,是此番北上返京走陆路,还是走海路。陆路其实也是走水路,租条客船,轻桨细波,假运河北上,也受不了多大罪,只是太慢。走海路,离开上海即可直达天津,海轮也走得快些。但海上行船,风浪难测,要受许多颠簸之苦。他也不年轻了。
思之再三,戴膺还是选择了海路:毕竟是非常关头,早一天到京总是好的。
他也幸好选择了海路!因为一上船,竟遇见了蔚丰厚的京号老帮李宏龄。
戴膺与李宏龄同是多年驻京的老帮,一向义气相投。自去年来沪后,听说李宏龄到了西安,哪能料到竟会在这海轮上突然重逢!两人的惊喜,可想而知。于是赶紧去找船家,两人合住了一间客舱。
安顿下来,戴膺才问李宏龄:“子寿兄,这一向你也在沪上吗?”
李宏龄说:“我是刚从浙江处州赶到上海,只歇了两日,就上这海轮了。老号催呢,叫尽早返京。静之兄一直在沪上?”
“去年冬天,我就来上海了。想起来了,你将一位公子送到浙江处州赵翰林的家馆课读。此去处州,是专门看望公子?”
“这等小事,静之兄还记得?”
“这能算小事?就是西帮中的大户,又有几家送公子来文运隆盛的江浙课读?”
“你是没见我这个小子,太文弱了,不是做生意的材料,只好叫他读书吧。”
“既来看望公子,为何选了这样一个紧急时候?”
“去年拳乱平息后,我就到了西安,帮衬着张罗那边生意。今年一开春,老号又叫我来江南巡视码头。早想就便去趟处州,一直未能成行。日前听说和局定了,洋军即将撤出京津直隶,就知道我西帮票商快返京了。这才赶紧去了趟处州。到处州还没几天,老号发到杭州的急电果然就撵过来。”
“我们老号也催得急!看来户部一定发了公文,命西帮回京开业。”
“可朝廷回銮的吉日,还没择定吧?朝廷不回銮,京饷就聚不到京师。只靠我西帮携资返京,就能救活京市?”
“子寿兄,你我伺候户部多年,它哪有几个会理财的!谕令西帮返京,无非想遮去京市的萧条,以迎圣驾吧。”
“但我们西帮带回的商资,哪能遮去京师萧条?现在的京师,可是一贫如洗了。”
“要不我说户部无人会理财!”“官家还用得着理财?既能仗势敛财,恃权搜刮,无本万利,那还理什么财!朝廷缺钱花,就跟各省要;官吏缺钱花,就跟子民百姓要,都是唾手可得。”
戴膺就放低声音说:“子寿兄,你正点到朝廷的要命穴位了。”
李宏龄忙问:“朝廷的要命穴位?”“可不是呢!这次由拳乱洋祸引发的塌天大锅,朝廷吃亏吃在何处?就吃在这个穴位上:只知敛钱花钱,不知聚财理财。”
“这是不差。但朝廷吃亏,还是没有坚船利炮,打不过人家。”
“不会聚财理财,哪来坚船利炮?这一向我在沪上考察西洋银行,结识了几位洋人。相熟了,彼此说话也就少了遮拦。说起这次战祸,他们也觉出乎意料。”
“出乎意料?是得了便宜卖乖吧?”
“我一个生意人,他们值得朝我卖乖?他们大感意外的,是清廷竟如此不经打,还没怎么呢,就一败涂地了。津京陷落之速,尤其出人意料!一国之都,竟形同一座空城!”
“这倒也是。朝廷养了那么多官军,也没见调重兵去守城护驾,稀里糊涂就把京师丢了。”
“洋人说他们也没调来重兵,总共也就一两万人马,更未正经结为联军。等攻下京城,八国还是八股军,各行其是。直到快入冬了,德帅瓦德西才来华就任联军司令。”
“洋人兵马虽少,但人家是洋枪洋炮。”
“子寿兄,我先也是这样想。可银行那几位洋人却说:坚船利炮,洋枪洋炮,固然厉害,可军费花销也十分巨大!”
“他们这是讥笑大清国贫吧?”“自家贫弱,不叫人家讥笑也难。但这几位是银行中人,看世论事必先从银钱财政着眼。以彼之见,列强动用坚船利炮,远渡重洋来攻中华,全凭各国政府有雄厚财政,说用军费,就能拨出军费。”
“国富,自然花钱容易。”“但以这几位洋人的眼光看,大清即便大富,朝廷手中也不会宽裕。”
“怎么会如此?”
“我先也不信,但经人家一指点,我才恍然大悟。真是旁观者清!”
“洋人怎么指点的?”
“子寿兄,康熙以明君传世,留下一条‘永不加赋’的铁诏,你不会生疏吧?”“‘永不加赋’,当然知道……”
“这道铁诏是康熙五十一年所立,及今近二百年了,沧海桑田,什么都变了,只田赋钱粮不变,朝廷手里哪能宽裕得了?”
“洋人眼睛是毒辣!可朝廷不加赋,也未能藏富于民,子民百姓依然凄惶。”
“这也正是洋人视大清财政无能的地方。朝廷死守了‘永不加赋’的铁诏,可又管不住各省、各州县明里暗里加赋加税,更管不住大小官吏中饱私囊。天下财富再多,也只是聚到各级官吏的私房中,国贫依旧,民穷也依旧。突遇国难,朝廷可不是要抓瞎!”
“这真是一点不差!经乾嘉百多年盛世,大清国势也算强盛了。可到道光末年太平天国一起
,朝廷高低筹措不来军费。着了急,竟逼着西帮捐纳买官!”
“户部历年所收的京饷,哪一年够花过?平常年景尚且支绌,遇了战事,可不要抓瞎。洋人敢讥笑大清财政为无能财政,就是看透了为朝廷理财的户部,只管敛钱花钱,不管聚财生财。户部征收天下田赋钱粮,只为养活朝廷,并不管天下民生各业。尤其最易生财的工商业,竟被视为卑贱之业,实在匪夷所思!洋人更觉可笑的,是皇上总以为天下之财,即朝廷之财,常年不留积蓄,国库不存厚底。遇了国难,才临时敛天下之财,哪还能来得及?”
“东西洋列强,难道正是看透了大清的这种无能财政,才屡屡来犯吗?”
“那几位洋人,是有此论。他们戏言:大清自诩为泱泱大国,初不以为然;后居华多年,才诚信斯言。大在何处?贵国官吏人数之庞大浩荡,实在是举世无双;而官吏的假公肥私之普遍、之贪婪、之心安理得,更是世所罕见!贵国朝廷若能以正当赋税形式,将举国官吏假公肥私的庞大收入,缴纳国库中,那大清就真成了当今一大强国。以如此殷实的国库作支撑,何愁抵御外敌来犯?以如此殷实的国库扶持农工商,又何愁民生百业不兴?民生百业兴,赋税便易征缴,国库也愈殷实。”
“人家这讥笑之言,倒也是实话。”
“东西洋列强的财政,都是如此运作。人家国库常保有可观的财力,用于养活政府及其官吏的花费,只占小头;大头用于扶持民生各业。如此天长日久运作下来,国家哪能不强大!”
“洋式财政虽能强国,却要断绝举国官吏的财路,谁愿意效仿!戊戌变法就殷鉴不远。”
“可大清财政不变,就永远给东西洋列强留下了一个致命的穴位。什么时候想欺负你,就朝这穴位来。点住这穴位欺负你,结果必定是赔款割地!越赔款越穷;越穷,你这穴位就越要命。”说至此,戴膺放低声音说,“若再来一次庚乱,恐怕清廷就无银可赔,只好举国割让……”
李宏龄忙说:“你我生意人,免谈国事吧。”
戴膺说:“我也不是爱管闲事。在上海,我本是想了解洋式银行的定制、规矩,人家却说你了解了也无用。我就问:怎么,我们华商就比洋商笨,学不来你们的银行?他们说:洋式银行须在洋式财政中才能立足。由此引出议论,评说国朝财政。”
“洋人当然不想让我们仿办银行。”
“这倒也是。这几位洋人一面数落大清财政无能,一面又说:这种无能财政于贵国无利,但于你们西帮却是最有利!”
“怎么能这样说?”
“他们说:朝廷户部不会理财,才使精于理财的西帮有了生财的海阔天空!本该聚到国库的银钱,却聚到你们西帮的银窖里了。”
“洋人眼睛是毒辣,可我们受的欺负,他们哪里知道?”
“我可是对他们说:朝廷这种无能的财政,于你们东西洋列强才最有利!这一次事变,你们只派了一两万人,用了一年多工夫,就挣走我们九万万两银子,这种好生意更是旷世罕见!”
“静之兄,你也不怕惹恼洋人老毛子?”
“我也是戏而言之。”
“还是不谈国事吧。”
4
那时代由沪赴京,海路虽比陆路快,但也依然得熬过漫漫旅途。这一路,大体上还算风平浪静,但也因此显出枯索单调来。
戴膺与李宏龄真也再没多谈国事大局:不是不敢多谈,实在是再无那种谈兴了。京号复业倒是议论得多,只是对这两位京号高手来说,也不存太多畏难忧虑。只要东家肯补窟窿,别的都好张罗。
到天津上岸后,戴膺想在津号停留一二日,便与李宏龄分手了。
津号前年出事,去年又遇如此浩劫,复业担子只怕比京号还重。也不知老号选了谁,调来津号领庄。
自塘沽登陆,沿途所见满目是劫后败象。进入天津城区,残状更甚。凡店铺被砸被烧的,狼藉依旧,几乎不见修复开业者。街面上连行人也稀少,许多边边角角,竟蓬勃生出蒿草来。明知遭了浩劫,但亲眼见了这一片疮痍,戴膺还是吃惊不已。
自家津号,劫状更惨。店铺除了房屋框架尚存,再无一处可见原貌,用一句“体无完肤”形容,实在不过分。作为票号老帮,戴膺很快看出了这体无完肤的含义:在津号被弃的这一年多时间里,真不知有多少人、多少次来此凿砸、翻找、挖掘,他们都想在这昔日的银号遗址寻宝淘金。他们一定也想看看,西帮票号内那神秘的银窖。大概也因此,被弃的津号虽已体无完肤,却未被放一把火烧毁。
这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但将津号修复如初,不是一件小工程。
津号副帮杨秀山及其他伙友,都已经到达,暂住在附近一个客栈。
杨秀山见着戴膺,张口说的头一件事,就是他们这一班津号旧人刚到,就被闻讯跑来的许多人围住,几乎动弹不得。
戴膺就问:“那是些什么人,围你们做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