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文学奖提名 成一:白银谷-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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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上老到的盗匪?那你们津号得罪江湖了?”
“没有呀?”
戴膺忽然拍了一下额头,说:“我明白了!这次津号遭劫,只怕与去年我在你们那里演的空城计相关吧?”
李子充忙说:“我们招的祸,哪能怨戴老帮!”
“你还记得吧?去年夏天,五娘被撕票,你们刘老帮又忽然自尽,惹得挤兑蜂起,眼看津号支持不住。不得已了,我由京师调了四十多辆运银的橇车,号称装了三十万两银子,前来救济津号。这四十辆银橇在津门招摇过市,还能不惊动江湖大盗?那一次,叫你们津号露了富,人家当然要先挑了你们打劫!”
“戴老帮,你也自责太甚了。我们杨掌柜,还有津号别的伙友,可没人这样想。”
“这也不是自责。津号出了这样的事,我也得向老号和东家有个交待。你回去,也跟杨掌柜说,津号出了这样的事,不会全怨他,更不会难为各位伙友!”
“戴掌柜,你一向深明大义,待下仁义,我们是知道的。杨掌柜派我来,除了禀报津号的祸事,还特别交待,要向戴掌柜请罪:当此乱局,我们未听戴老帮忠告,生意做得太猛,号内防范也不够,才招了此祸。日后受什么处罚,都无怨言的。”
“你们也先不要想那么多了,京津这样的乱局,谁能奈何得了?津号遭此劫难,号内同仁全平安活着,已是万幸了。你回去对杨掌柜说,劫后如果难以营业,就作暂时撤庄避乱的打算吧。与老号联络不畅,我就做主了,日后老号要有怪罪,我来担待,与津号各位无关。”
“有戴老帮这句话,我们也好办了。不过眼前还能勉强营业的。”
“遭了这样的打劫,也没有再引发挤兑吧?”
“我们遭劫的事,杨掌柜尽力作了掩盖,没有怎么张扬出去。出事当时,盗匪前脚走,杨掌柜后脚就吆喝众伙友,收拾铺面,清除残迹。到天大亮时,铺面大致已拾掇出来,气象如初。只是被撞毁的那处窗户,难以一时修复,就将热天遮阳的篷布,先挂在那儿,遮严了。银
窖被洗劫空了,我们在别处另放的不到一万两银子,未被发现。所以遭劫的当天,我们津号不声不响地照常开门营业了。”
“也没有报官吗?”
“报是报了,官衙哪能管得了?杨掌柜也暗暗通报了西帮同业,叫大家小心。还向同业紧急拆借了一些资金。此外,柜上还购置了一些刀械,伙友轮流与镖局武师一道值夜。”
“你们杨掌柜这样处置,非常得当!忍住不张扬,非常得当。如张扬出去,说是义和拳抢劫了票号,那满大街的拳民会给你背这种恶名?他们真能一把火烧了你们津号!”
“我们也看出来了,杨掌柜这次真是临危不乱。我来京报讯,要不是听了杨掌柜的,装扮成乞丐,真还过不了这一路的刀山火海。”
戴膺又细想了一下,对津号这位杨秀山副帮,真是没有太深的印象。看来,在刘国藩这样平庸的老帮手下,有本事也显不出本事。如果还是刘国藩领庄,遇此劫难,真还不知他会怎么处置。
戴膺送李子充返津时,也没有再多作交待,只是说:“一定告诉杨掌柜,津号该撤该留,全由他做主了。遇此乱局,损失什么都不要太在乎了,惟一要保住的,是津号全体同仁的性命。一旦撤庄,就由天津直接回山西吧。只是无论走哪条道,都得经过拳会势力凶险的地界。
叫杨掌柜再想些计谋,千万平安通过。”
李子充说:“戴掌柜不用太操心我们了,京师局面也好不到哪,你们更得小心!”
“你回天津真有把握吗?还是听我的,就暂留京号。京津间邮路、电报,总不会断绝太久,一旦修通,就能联络了。何必叫你再冒险返津?”
“戴老帮,你就放心好了。我已走过一趟,也算轻车驾熟了。”
送别李子充,戴膺感伤无比:这才几天,京津间往来,就要冒生离死别的危险了!谁能想到,时局会骤变如此?
5
李子充是五月十七一早走的。到这天下午,前门一带就忽然起了大火。
当时,戴膺正在查看京号临街的门窗,看如何加固一下。眼瞅着京师局面越来越坏,发生津号那样的劫祸,也不是不可能。
昨天又听说,日本公使馆的一位书记生,在永定门外被义和团截住给杀了。也有人说,不是义和团杀的,是董福祥的甘肃兵给杀的。不管是拳民杀的,还是官兵杀的,都一样捅了大漏子了。两国交战,还不斩来使呢,公使馆的人敢轻易杀?日本东洋人跟西洋人本来就联着手,欺负中国人,这倒好,正给了人家一个结实的借口!京师局面,真是不能指望了。
戴膺站在字号的门外,左右看看,见别家都没有什么动静。只天成元一家加固门窗,会不会叫人觉得你太惊慌了?
就在这时,街面上的行人忽然自西向东奔跑起来。
“怎么了?”
“火!着了火了!”
戴膺忙倒退几步,向西望了望:天爷,果然瞅见几团浓烟正滚滚而上,直冲蓝天!高耸的前门楼子,在黑烟中时隐时现。
那是起了战火,还是什么地方失了火?
问路上奔跑的人,没有给你说。但看那起火处,就在前门附近。天成元京号所在的打磨厂街,离前门实在也没有几步!
戴膺慌忙跑进店里,打发了一个年轻机灵的伙友,往前门一带打探火情,一面就招呼大家,紧急收拾各处的账簿、票据。账簿、票据是票庄的命,大火来了,最容易毁的也是账簿、票据。
真是转眼间,就祸从天降,跌入一片危急之中。字号内,人人都神色凝重,手忙脚乱。
不过,应对这类突变,戴膺已有一些准备。适宜转移账簿、票据的轻便铁皮箱,已定制了一些。作为临时躲藏的寺院,也秘密交涉好了。惟一不好应付突变的,是柜上的现银尽量少存。尽量少存,那也得够维持生意。存了够维持生意的银锭,突然要转移走,总不是太好办。何况,来存银的客户,又总是推都推不走。
现在,柜上的存银大该还有七八万两吧?这七八万两银子怎样转移?装银橇,太惹眼。伪装在杂物中运走,数量还是太大了。
戴膺极力冷静下来,等待探听消息的伙友回来。
有伙友跑出去又望了望,西面的火势分明更大了。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探听消息的伙友才一脸黑污,跑回来。他说,火是义和团放的。他们寻
着烧洋人的教堂,路过前门外闹市,瞧见老德记洋货铺和屈臣氏大药房,就丢了几把火。火初起时,他们还不许临近住户救火,扬言能使出神功,令火势听他们调遣,指哪烧哪,不会累及邻近无辜。可那火依旧无情,转眼间就漫天烧起来了,哪会听他们调遣!东西荷包巷,珠宝市,大栅栏,廊房头条,二条,煤市街,都已火烧连营,一片火海。
有伙友问:“火烧大发了,也没人救?”
“起先,义和团在,谁敢救?火一起,他们也跑了。到这时,店主住户想救,哪还能救得了?今年天这样旱,真是干柴烈火!人们能跑出来,不给烧死,就万幸了。”
戴膺就问:“珠宝市也着火了?”
“珠宝市火势还大呢!京城炉房都在珠宝市,我本来想挤进去瞅瞅,已经进不去了。满街都是浓烟,什么也瞧不见,只能听见一片哭天喊地声。”
戴膺一听是这样的火情,更觉形势危急了:打磨厂西头,只隔着一条前门大街,就是荷包巷、珠宝市了。别说没人救火,就是有人救,只怕也救不了了:大火很快就要烧过来。
他只能作出决断:赶紧做弃庄的准备,越快越好!
拾掇账簿,紧急起银,在慌张中总算张罗得差不多了,但就是雇不到一辆车!马车、驴车、
小推车,不拘什么车,全雇不到!水火无情,瞅见着了这么大的火,谁都是破了命往远处躲
,车马也不傻,能给你来送死!可是没有车马家伙,怎么撤庄?
打磨厂街中,还有几家西帮票号,有的已经雇了挑夫,往外挑账簿。其他大小商号,也都在转移财物,紧急撤离,一片兵荒马乱的可怕景象。
这样兵荒马乱的,将账簿交给陌生的挑夫去逃难,实在也是太冒险了。
戴膺再次站到当街,向西望那头的火势,依然是浓烟蔽天,没有一点减弱的迹象。
看来是不能再等待了。车马雇不到,但也不能冒险雇挑夫。京号十多个人呢,将账簿票据每人分一份,不拘你使什么法子,设法弄出去就得,只要求你一条:人在东西在。那七八万两银锭呢,只能尽力就地隐藏了。即使过了火,一时也烧不着,就是烧化了,也能设法收拾起来吧。没有十全的办法,也只好走弃银保账这一步了。
戴膺正在心里作这样考虑,无意间发现,远处的浓烟是在向西飘荡。是呀,浓烟要是朝东飘,打磨厂也早给浓烟罩住了!
他再看了看附近商号悬挂着的招牌幌子:的确是在刮东南风!
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打磨厂在前门东头,也许大火不会蔓延过来?
戴膺心里稍有宽慰,又站在当街,朝前门那头静观了一阵,才回到字号。回到字号,仍是一脸严峻,紧急把全体伙友都叫来,很有些悲壮地作了弃银保账的安排。只是最后交待了一句:
“什么时候撤离字号,听我吩咐。”
必须带走的账簿、票据,很快就分到各人的名下。戴膺老帮也分了一份,以示要有难同当吧。银锭也作了进一步的隐蔽。其他值钱的东西,也尽量作了隐藏,希图能躲过火灾盗贼的洗劫。
该张罗的,已经张罗完,戴老帮却没有发出撤离的命令。
在既焦急又安静的等待中,黄昏渐渐临近。远望前门那头,在浓烟中已能依稀看出火光。派去打探火势的伙友,几次回来都说:火还没有向打磨厂这头蔓延。等蔓延过来,还能来得及跑?看看打磨厂街的商号店铺,已经撤离了不少。只有铁匠铺,还是炉火闪耀,依旧在赶着打制大刀,仿佛一点都不知大火临门似的。
戴老帮也依旧没有发话叫走。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前门火场那头,只能见明亮的火光,其余什么也看不分明了。
忽然,有个站在门外的伙友跑进字号,大声嚷叫:“前门楼子也着了,前门楼子也着了!”
戴膺和大家一齐跑到门外,翘首西望,果不其然,巍峨高耸的前门楼子,已在喷吐火苗火花。在夜幕的映衬下,它仿佛在喷金吐银,比平素不知晶莹璀璨多少倍,真是壮观之极。只是,那壮观太叫人恐惧了!
前门叫正阳门,为内皇城第一道门脸,居然就这样任大火毁了它?
前门楼子都着了,咱们还不快走?但戴老帮依旧没有发话,只是站在当街,一直望着大火中的前门楼子。
戴膺望着起了火的前门,惊慌了一阵,就平静下来了:前门着火,说明乘着东南风,火势在
向西北蔓延,在前门东南的打磨厂,也许能躲过这一劫?再说,皇城的正阳门都着火了,官家还能再坐视不管?
所以,戴膺仍是叫大家全神待命,不要冒失行动。
那一夜,戴膺和京号的全体伙友,就那样坐守待旦,没有弃庄逃难,也没敢丢一个盹。到天将亮时,火场总算熄灭了。大家终于松了口气,当然也更佩服戴老帮的临危不乱。
6
天成元京号虽然躲过了这场了大火,但第二天却没有开门营业。事实上,从五月十八这天起,它就再没有开业,直到两年以后。
这也不光是天成元一家,京师金融业的所有商号,包括票庄、账庄、钱庄以及典当铺,在前门大火后,差不多全关门停业了。因为在这场大火中,京城的二十六家炉房,都被烧毁。
炉房,是那时代金融界的一种重要行业。简单说,炉房就是浇铸银锭的店铺,类似于现代的造币厂。
那时作为货币流通的白银,须铸成法定的三种银锭。最大的一种,重五十两,为便于双手捧起,铸成两头翘起的马蹄形,俗称元宝。其次为中锭,重十两,有元宝形的,俗称小元宝,但通常都铸成秤锤形。最小的一种,称做银锞,或三两,或五两。这三种银锭之外,还有更小的碎银,轻重不等。
因为白银易于磨损,使用稍久就会分量失准,所以银锭得不断重新浇铸。各地银锭的“平色”又有差别,外来银锭也需改铸成本地通宝,才好流通。特别是出入于各省藩库及中央户部的银锭,更得铸成“平色”统一,留有“纹印”的“官宝”。所以,各地的炉房,就成了金融业中的上游行业,实在比现代的造币厂还要须臾不能开。不拘你做什么银钱生意,不经炉房新铸的银子,真还没法流通。
早先的炉房,都是民商开办,当然得由官府发执照。到晚清时候,官府也开办了“官炉房”,铸造“官宝”。
京城的官炉房,加上有执照的民商炉房,到庚子年间共有二十六家,全都聚集在前门外的珠宝市。五月十七这场大火,吞没了珠宝市,二十六家炉房没能剩一家。
炉房全军覆没,等于把京城金融业的上游给掐了,下头谁家能不给晾起来?
当然,前门大火后,京城的金融商号跟着全都关了门,也是因为大家对时局已经完全绝望。
反正局面已经乱得无法做生意了,又出了这样大的灾祸,还不乘机关了门,避一避?
前门大火后,西帮汇业公所很快有过一次紧急集议,大家都主张尽快从京师撤庄,暂回山西避难。但将这样的请求报官后,户部竟不予批准。
咸丰初年,为避洪杨之乱,户部过早准许了西帮票商携带巨资,撤庄回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