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文学奖提名 成一:白银谷-第7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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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泰基只能如实说:“程老帮,为了早日赶来西安,我没有走太原的官道,在西口就弯上了晋西商道,直接到了洪洞。”
程老帮有些吃惊了:“你没路过太谷?”
邱泰基问:“老号指示我回太谷了?”
“我哪里知道?邱掌柜,你也是临危受命,想来老号要做些特别的交待吧。”
“老号信中,是要我尽速来陕。老号有特别交待,当会有信报直达程老帮吧?”
“老号倒是不断有信报来。”
“有何特别交待?”
“吩咐先不要贪做,尤其要防备朝廷强行借贷。听说朝廷在太原时,就曾向西帮借过巨款。”
“我在口外也听说了,好像是祁帮乔家的大德恒扛了大头?大德恒的领东也不傻呀,怎么给捉了大头?”
“哪是给捉了大头?听说是他们自家出风头。朝廷要借三十万,大德恒一家就应承下来了。”
邱泰基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他也一时想不明白乔家走的是一步什么棋。乔家一出手就是三十万,朝廷再跟别家借钱,不用说不借,就是答应少了,也不好交待。天成元在西安不是小号,就是装穷,也得有个妙着。不过,他也听说了,老东家在徐沟曾陛见两宫。有此名声,户部来借钱,怕也得客气些吧。于是,他忽然明白:乔家如此慷慨借钱给朝廷,或许也是出于自保?在此动荡之秋,花钱买一份平安,也算是妙着吧。
他问程老帮:“老东台曾觐见太后、皇上,详情你知道吗?”
程老帮说:“哪能知道?也只是从老号信报中知有此事。”
“确有此等事,我们就可从容些了。端方大人,仍在陕省藩司任上吗?”
“仍在。朝廷进陕前,端方大人就获授护理巡抚了,已有望高升抚台。可朝廷一到,就将护驾有功的岑春煊升为抚台。听说在太原时岑春煊与东家还是有交往的。可我两次去求见,都没见着。巴结官场,我实在是不如邱掌柜。”
“程老帮也无须自卑。官场那些人物,你只要不高看他,就不愁将其玩于股掌间。今任陕西抚台的岑春煊,已非昨日在晋护驾的岑春煊,正所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但另施手段,一样能玩之于股掌。”
“所以邱掌柜一到,我也就踏实了。”
“程老帮,我尽力张罗,那是理所当然的。但一切全听你吩咐。”
“邱掌柜千万不拘束了!拘束了你,老号和东家都要怪罪我的。”
“程老帮可不能这样说!我仍是戴罪之身。”
“看你说的!不说这了。邱掌柜,眼下西安有一个红人,你大概也是认得吧?”
“谁?”
“唱秦腔的郭宝峰,艺名‘响九霄’。”
“‘响九霄’?当然认得。他在西安梨园早是红人了。”
“现在他是太后的红人!”
“太后的红人?”
“不是太后的红人,我还提他?邱掌柜听说过没有,西太后原来戏瘾大得很,在京时几乎无日不看戏。京戏名伶汪桂芬、谭鑫培、田际云,常年在内廷供奉。这回逃难出来,终日颠簸,一路枯索,无一点音律可赏,算是将太后郁闷坏了。听说在太原常传戏班入禁中,连肆间弹弦、说书、唱莲花落的,也传过。离太原后,一路也如此,传沿途戏班艺人到行宫供奉,只是都不中意。御驾入陕到临潼时,响九霄赶来迎驾。太后听说有秦腔名角儿来了,当晚就传进供奉。没想,这就叫太后很过了戏瘾,响九霄也一炮在行在唱红。”
“响九霄嗓音高亢无比,秦腔中欢音、苦音都有独一份的好功夫。”
“在临潼,太后就传旨了,叫响九霄组个戏班,到行在禁中供奉。见太后这样喜欢响九霄,随扈的王公大臣中那些戏瘾大的,也就格外捧他。两宫到西安这才几天,响九霄已经红了半片天!”
“朝廷也不计亡国无日,关中大旱,倒先来过戏瘾!”
“谁说不是!不过,为应付朝廷计,这个响九霄或许也值得拉拢一把?”
邱泰基寻思了寻思,说:“我与响九霄以前就相熟,用得着时,我去见他。”
虽这样说,邱泰基已看出,西安局面不好张罗。
2
调邱泰基回西安,并不是三爷提出来的:那是康老太爷先发的话。三爷听到这个消息,当然异常高兴。自他接手外务后,无日不想一见邱泰基,以作长远计议。要不是拳乱洋祸闹成这样,他早跑到归化去了。现在,老太爷调邱掌柜回西安,正好给了他们一次见面的机会。由口外去西安,那是必经太谷的。
为保险起见,三爷特别请求了孙大掌柜:给邱掌柜的调令中务必注上一笔,叫他回太谷停留几天。孙大掌柜倒是很痛快地答应了。可是,等了二十多天,也算望断秋水了,仍不见邱泰基回来。
从归化到太谷,路上赶趁些,不用半月就到了。走得再从容,二十天也足够了。两宫御驾从宣化到太原,也用了不到二十天。朝廷御驾那是什么走法,邱泰基不会比朝廷走得还从容吧?
孙北溟已有些不高兴了,对三爷说:“这个邱泰基,不会又旧病复发吧?排场出格,再叫官衙给扣了?”
三爷忙说:“不会,不会。要那样没出息,我们还调他回西安做甚?”
孙北溟说:“他在口外还没受苦呢,就调回来,旧病复发也说不定!”
三爷说:“我看邱掌柜也不傻,能那样不记打?大掌柜,你信上是怎样交待的?”
孙北溟说:“我特别注了一笔:途经太谷,准许你回家小住几日。”
三爷说:“那邱掌柜会不会已在水秀家中?”
孙北溟说:“他哪敢!凡驻外的,不拘老帮,还是小伙计,从外埠归来,必先来老号交割清了,才准回家。这是字号铁规,邱泰基能忘了?”
这倒真是西帮票号的一条铁规。驻外人员下班离开当地分号时,要携带走的一切行李物品,都得经柜上公开查验:只有日常必需用品为准许携带的,此外一切贵重物品,特别是银钱,都属违规夹带。查验清了,柜上将所带物品逐一登记,写入一个小折子,交离号人带着。折子上还写明领取盘缠多少。回到故里,必须先到老号交折子,验行李,报销盘缠,交待清了,才准回家。违者,那当然毫不客气:开除出号。在票号从业,手脚干净是最重要的。
三爷当然知道这条号规,但他忽然记起邱泰基终于喜得贵子,会不会高兴得过了头,先跑回水秀?孙大掌柜听三爷这样一提醒,觉得也有几分可能:驻外掌柜得子,那喜讯非同一般。于是就派人去水秀打探。
打探的结果,当然是毫无结果。邱泰基非但没有回家,邱家连他要回来的消息还不知道呢。
他的女人一再追问:“他真要回来?”
既然没回来,那就是路上出了事?连孙大掌柜和三爷也开始这样猜疑。
现在西安庄口非同寻常,邱泰基真要有意外,孙北溟就打算派戴膺先去应付一阵。三爷听了这话,觉得太凄凉了。邱泰基早也不出意外,他刚想委以重任,就出了意外?三爷只能相信,邱泰基也是有本事的驻外掌柜,化险为夷,绝处逢生,应当不在话下。他坚决主张,再等候些时日。
又等了十多天,老号给归化、西安分别发了电报问询。西号先回电:邱已到陕。归号后回电:邱已走月余。
邱泰基原来是直接赶赴西安了。
三爷心里这才一块石头落地。看来,邱掌柜还是以号事为重。他特别将此事禀告了老太爷。
老太爷听了,说:“过家门而不入?得贵子而不顾?邱掌柜还是经得起贬。替我夸奖几句吧。”
经过这么一个小曲折,三爷是更想见邱泰基了。
此后未过多久,三爷就得到老太爷应许,启程奔赴西安。
三爷到西安后,邱泰基已休整过来,有些恢复了往日的风采,只是脸面还有些黑。三爷常在口外,见邱泰基也染了那边风霜,变成黑脸,倒更觉亲近了。
西号的程老帮见三爷亲临柜上,先就有些紧张。三爷呢,兴致全在邱泰基身上,对程老帮只是勉强应付。这就更叫程老帮有些惶恐。邱泰基当然看出来了,他开口闭口总把程老帮放在前头。说起西号的局面,也归功于程老帮的张罗。可三爷始终不能领会他的用心,依然一味夸奖他。
邱泰基只好避开程老帮,私下对三爷说:“你冷落程老帮,一味夸奖我,这不是毁我呀?”
三爷说:“也不是我夸奖你,是老太爷叫我替他夸嘉你。”
邱泰基说:“老太爷叫你夸,也不能夸起来没完吧?你这一弄,好像我的老毛病又犯了,目中无人,只好自家出风头!”三爷这才说:“那就看你面子,连程老帮一搭夸!”
邱泰基说:“不能一搭夸!你得多夸程老帮,少夸我。程老帮本来就觉自家本事不大,你再冷落人家,以后还怎么领庄?三爷,你想成就大业,就得叫各地老帮都觉着自己有本事,叫各号的伙友都觉着自己有用。这得学你们老太爷!”
三爷说:“你说得对!那你说说,怎么叫他们觉着自己有本事?”
邱泰基说:“头一条,不拘谁,你反正不能随便冷落。你想想,没点本事的,能进了你们康家票号?”
三爷说:“倒也是。”
邱泰基说:“就说这个程老帮,领庄多年了,能说是没本事的?他只是场面见的不大罢了。我到之前,他曾两次求见陕西新抚台岑春煊,都没有见着,就以为自家不会巴结官场。可是没几天,岑大人倒传唤程老帮呢!”
三爷忙问:“为何传唤程老帮?”
邱泰基说:“要咱们天成元承汇粮饷。”
“陕西的粮饷?”
“朝廷的!两宫到陕后,觉着离洋祸已远,就想偏安长安。除了催要各省京饷,又将江南漕运之米,一半就地折价,以现银交到西安行在;另一半仍走运河漕运,到徐州起岸,再走陆路运到西安。叫我们承汇的,就是漕米折成的现银。”
“一半南漕之米折成现银,那也不是个小数目。不是只交给我们一家吧?”
“听说户部最先想到的,是乔家的大德恒、大德通。大德恒在西安没有庄口。大德通呢,为避拳乱,在六七月间刚刚将西安庄口的存银运回祁县,号内很空虚。所以,户部虽很偏向大德通,可他们一时也不敢承揽太多。江南米饷的汇票到了,你这里不能如数兑出现银,那不
是跟朝廷开玩笑?”
“康家在徐沟也接济过朝廷,也该想到我们吧?”
“要不,岑春煊能传唤我们?”
“我们应承了多少?”
“去见抚台的,是程老帮。他应承得很巧妙!”
“程老帮怎么应承的?”
“程老帮当时本来很为难。因为孙大掌柜已有指示,先不要贪做大生意。可面对朝廷的差事,又不能推诿。他只好来了个缓兵之计。”
“缓兵之计?”
“他对抚台说:朝廷这么想着我们,敝号自当尽力报效的。天成元在江南的庄口能承揽多少米饷,我们这里就及时兑付多少,请大人放心。”
“这不是满口应承吗,算什么缓兵之计?”
“在江南的庄口,应承多,应承少,早应承,晚应承,还不是由我们从容计议?”
“那真也是。”
“程老帮使此缓兵之计,本想回来跟我商量对策,我说你这一着就极妙。朝廷既将这种大生意交给我们,为何不做?叫江南庄口从容些揽汇,我们这头赶紧调银来,这生意就做起来了。三爷,你看,程老帮能算没本事的?”
“邱掌柜,还是你的眼力好。”
“又说我!三爷,孙大掌柜那里,还得请你多说句话。大掌柜不叫贪做,我们如何急调现银来?”
“孙大掌柜那里,我说话可不太管用。邱掌柜,现在西号似京号,你们说话,老号也不敢小视吧。”
“我们已经连发几封信报回去,也不知老号会不会赞同。”
“那我给老太爷去封信,看他能不能帮你们一把?”
“老太爷要说话,孙大掌柜当然得听。三爷,那我们就向三原、老河口、兰州这些庄口,紧急调银了。拳乱厉害时,西号存银并没有仓皇调出。再就近调些银根来,也就先张罗起这桩生意了。”
“看看,邱掌柜你一到,西号的局面就活了。”
“三爷,说了半天,你还是想毁我?”
“好了,好了,西号局面也有程老帮功劳!”此后,三爷对程老帮果然不一样了,恭敬有加,不再怠慢。只是,有事无事,三爷还是愿意跟邱泰基呆在一起。
到西安半月后,三爷邀邱泰基一起出城去游大雁塔。中间,在慈恩寺禅房喝茶时,三爷兴之所至,就说出了自己久已有之的那个心愿:
“邱掌柜,我要聘你做天成元的大掌柜!”
邱泰基听了,可是大吃一惊:“三爷,你是取笑我吧?”
三爷认真说:“我有此意久矣!”
邱泰基一听,更惊骇不已,立刻就给三爷跪下了:“三爷,你错看人了,我哪是担当大任的材料!”
三爷忙来扶邱泰基:“邱掌柜,我看中的,不用别人管!”
邱泰基不肯起来:“三爷若是这种眼光,你也难当大任的。”
“邱掌柜,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显然,三爷没有料到邱泰基会说这种话。
邱泰基说:“天成元人才济济,藏龙卧虎,三爷只看中我这等不堪造就之才,算什么眼光?”
三爷说:“我就是这种眼光!”
邱泰基却说:“三爷要是这种眼光,我就不敢起来了!”三爷这才问:“邱掌柜,你眼里没有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