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玉奴 by π-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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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他生得丑,可是鬼里面的好心人倒比阳世间公堂上多一些。
接下来的果然一关比一关难熬,有几回我以为自己已经被打散魂魄了,醒过来身子却还是完好的,地狱里不见天日,鬼火闪烁,我亦忘了日月差异,孟秋白告诉我不可以把一百零八遍刑一次全受下来,唯这一句我却没有听他,急急地受完一次刑,但赶赴下一处。我想我已成了泰山府的逸闻之一。那些鬼卒,在我一入刑狱便争先恐后跑来看我。看这个不知死活像奔命投胎一样抢着受刑的人。
我的心急差点害死了我,第四十三关下油锅的时候,我已连受了绳穿,木锯,杵臼,礁骨四刑,全身都已骨质缠绵,脆不可当。我以为灵魂是没有质地的,怎么折腾都受得起。想不到总有一物降一物的东西。这一百零八遍刑罚,自创世起,大约也没想过要有鬼魂去真的全套尝下来,譬如人间的滚钉板,虽然设了这么一条案,但是真的敢抱了冤状去滚一遭的又有几人?我拿自己亲身作了试验。一下油锅,随波沉浮,沸油入口,肌肤焦灼,那倒也罢了,却从肺腑里炸裂上来,烹彻内外。一瞬间我觉的不是骨酥肉脆,而是焦糊成一团,最可怕的不是痛,是没有感觉。对鬼魂来说,没有了痛觉知觉,那便是魂魄也不存在了。在前面那些刑罚中都没有过的恐惧感一下子攫住了我。我怕,我以为要这样魂消魄散了。我还要见玉奴啊!
我似乎在油锅里呼喊了一声,那种恐慌的没顶之感真的彻骨而来,我根本不记得我是否挣扎过,后来那些鬼卒说提着我的腰带把我提出来时,油锅外一落地,已经不成形了,拿巨叉叉出,在风轮上连煸了几煸,才慢慢催生出来,从那以后几十关,便放松了些速度,我虽然心急,却再不敢拿自己冒险。
熬刑久了,起初我还能算一算到了第几关。到后来便成一团活着的精气,一块没有肉的躯壳,任他们糟践,折磨。我只道总有一天会熬得完的。我只道玉奴在那边受的苦楚,与我没什么两样,再怎么样的痛,我便都能抗下去。他已熬了十八年,我难道不能过一百零八遍?孟秋白说,不让我们受双份的苦,那便我来分一点。
一百零八次的灰飞烟灭,一百零八次的起死回生。每一次把那苦楚受一遍,我便有一点点缥缈的欣慰,那意味着我朝着玉奴又近了一点。
我已数不清熬过多少遍刑罚,我已不知道这个身子生生死死有多少次,痛,苦,焦,烂,零,剐,磔,裂,上演到最后也再没了什么花样。死而复生,生而复死。
地狱,终不过是如此。我终有熬出来的那一天。
而那一天,终于是到了。
43
最后一关,是火海。,人世里常说刀山火海,原来也是个起始终结的意思。连油锅里都炸过了,我以为这火海亦无可惧。领路的小鬼却对我说,你不要小瞧了这一关,火海里面的火倒也罢了,是要紧的是你要认得路,记得方向。别走错了向,到时候一百零八遍酷刑再从头轮一遭,我瞧你这个样子,也不要去试了。
我差点哭出来。谁不知道我生就的路痴?要我去认路,还是在海里,我……我顾不得孟秋白教我的话,什么骨气也抛一边去了。眼泪珠子稀里哗啦地掉了下来。那小鬼被我哭得手足无措:喂,你怎么啦?这么多遍都过来了,这最后一道你却熬不住了?这……这算怎么回事!
我擦了泪问他:这位大哥,我要是出不来这火海,是不是就葬在这里连一丝魂魄也不会剩了?
他说差不多吧。
那我从入泰山府至今,已有多少日子了?
他掐指一算,说你一天至少受两次刑罚,来到这里总也有一个多月了。
是啊,我一个多月的时间都在这地狱里摸爬滚打,受这非刑熬煎,到头来,最后一关功亏一篑,我死不瞑目啊!
他笑说,你还没试,怎么就知道不成了?
我……我天生不认得路。
他端详了端详我,忽然叹口气说:算啦,看你熬了这么多的份上,我助你一臂之力。你过来!
他朝我招手,我往前走了一步,他忽然把嘴巴凑上来。我吓了一大跳,难道在这鬼府之中,也有鬼卒胆敢有这般非分之想?
没想到他伸出舌头,在我眼睛上舔了一舔,说:“这么着,你的眼睛就是着了烟,也不会被迷,火海里睁大眼,看清了路,心里头持一点清明,就不会有碍,去吧,看你熬到这份上也不容易,如今这世上没几个这等人了。”
鬼舌舔过的眼睛,果然清亮。那火海原也不是海,只是一片广袤的烈火之地,火焰浓烟漫卷过来,一眼望去,无边无际。脚下是烧红了的炭,一脚踩下去,立时焦糊一片。我含了孟秋白的那颗玄珠,眼睛睁大了,一些也不敢放松,只怕走错了向,脚底下骨烂脂糊,血肉交融,却已顾不得了,只盼能早些走出这片火野去,便可找到玉奴。
席卷的烟迷了来时的路,我在火的煎熬里向前探索寻找,我知道我的脚已溃烂,我的皮肤已焦裂,我的身体,从内向外地干枯。
我只能不停地走,一直走下去。
不能停,一旦停下来,就什么也没有了。
我好像前生几世之前便曾经这样的走路,找一个人,只是一直没有路,现如今我终于找到了方向,我怎么会被这火阻住?
他曾经,也这样找过我的,不是么?当他在那万丈红尘里辗转寻觅的时候,我却迷失在这来时去时路上。
玉奴!玉奴!
我那时的心里,盛不住这个名字,现在我的心里,却只有这个名字。
他是暗夜的一点火光,是火海中的一点清凉。我只能靠着这个名字走出这个地狱,走出我的劫难。
我努力地睁大眼睛,我卷曲的发不再焦枯燃烧。我看到前方,血红的火光慢慢消弥,焦黑的山慢慢显露出来。那是,是火海的边缘?
我出来了!
一百零八遍的地狱之刑,我终于一番番地熬了出来!
阴阳界呢?阴阳界在哪?
44
我用枯焦的手臂,去摸那些完全没有生命的石头。
我的欣喜被紧张和慌乱所代替。
孟秋白告诉过我的,他在阴阳界泰岳底。阎君殿上也许了我,只要闯过了火海,受过了那一百零八番酷刑,便是阴阳界,我便可以见到他。
可是,这里,这里为什么没有一点活气?
他在哪里?
“玉奴!你在哪里啊?”
我在这些火烧过后一样的岩山里绝望地摸索着,绝望地呼喊。
而我脆弱的魂魄已然承不住那渴望与烈火的交迫煎熬,步出火海的第一步,阴阳界上吹来的寒风,瞬息便吹愈了我的身体,却也吹散了我薄弱得不能再薄弱的意识。
我昏倒在炎海的边缘。
是什么在拂着我的身体,那般的柔滑,舒适而细腻?
是谁,温柔地舐弄我干枯的唇,哺入清新而湿润的气息?
是谁的手,带着些微的凉意搭上我的额头,为我抚平皴裂的肌肤,焦枯的发?
我睁眼,看到那双淡淡的水色的碧眸。我不知道自己是醒来,还是在做梦。
我抬手,缓缓地碰触他脸上的泪珠。
我竟没有想像中的欣喜若狂,只是一点点地碰,一点点拭去他的泪。我握住他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地咬舐。
是玉奴么?是他的味道。
在那漆黑的弥散着苦焦腐烂气息的地狱里,在那生不如死的熬刑的日子里,我有多少次,这样梦着他的气息,他的模样?
没有多少次,我没有时间做梦,我只有在折磨与痛楚,创伤与平复偶尔交错的瞬间空隙里,想起他,想像描摹这一天。有时候,我以为这一天再也不会来了。
可是它到底还是来了。
我伸手,想把他揽进怀里。我已经很累很累了,可是……你为什么要躲?
“傻瓜,你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要自讨苦吃?”
因为你骗我啊,你说等我,我来了,却没有人。你不来找我,我只好来找你。
“没有用的,你来了,我也出不去……”
他的泪水滴落在我肩头,我伸出手去,去拭干他的泪,他又躲开了。
“那好吧,出不去,我便在这里陪你。不是说好了么,永生永世,都在一起。你不准再躲开。”
玉奴,你忘了,你说过女娲娘娘许了你,只要我开了心眼,懂了那个情字,我们就可以在一起。我懂了,我们在一起,原来是这样……,不过,没关系。
“不,不是这样。无忌,我的真身不在这里,在泰岳的千层冰狱,因为你来找我,府君开恩,才放我上来看你。可是……只是虚的,你明白么?”
我明白了……
难怪你不许我碰你,玉奴,难道我受了那么多的煎熬,就只能看你一眼?我们,我们到底图的是什么?
我心里百苦焦酸,所有的泪,那一刹时全泛了上来。
“玉奴,你过来,便是虚的,我也要看看你。我去求府君,我能闯过来看你一眼,便能求他放你出去。再受一百零八遍,三百六十遍酷刑,都可以!”
“你受不住的。他们这样折磨你,就是想你知难而退。他们想不到你会真的闯进来。无忌,地府的规矩是他们定的,只能为他们自己改变,怎会为我们这些小小的凡人毁坏一点?我若是肯顺从他,也早就不必在这里受这煎熬了。你明白么?”
“那我怎么办?我放你在这里受苦?不如把我也一起压在那泰山底下,怎么样我们都是在一起了!”
“你出去,去求女娲娘娘,只有她能救咱们了。她许过我的,她答应我们今世相守,生生世世都不分开。你问她,这句话怎么兑现?她会答应你的!去吧!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呵!”
玉奴!你等等啊!
我张开双臂,我焦急地想拉住他的手。他的稀薄的身影却淡得如轻烟一般就要化去。
无忌,你记着,如果我出不去,不要再来找我了。我知道,这一生一世,你心里已经有我这一个人了,我……我已经知足了。
不!我不知足!我们受了这么多苦,我怎么会知足?玉奴,你不要走,你等我啊!
他走了!
我孤伶伶地跪在阴阳界那阴冷与灼热交错的风口上。
我体会着那酷暑严寒风交替的磨砺,时而寒彻入骨,时而如受火灼。我似被整个的冰封住,又似被抛入沸水中周身洗了一遭。我从地狱的酷刑里滚过,犹不能胜,而这,是玉奴在这里每日必要经历的么?我想放声大哭,又想纵声狂笑,玉奴,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有比那千层地狱更难打破的东西?而我们,我们是这样渺小。
我被遣出了泰山府。
死后的魂魄是要收归地府的,但是我吞了孟秋白的元珠,与这世上有一分的纠葛,他们便不要不收。于是,我被撵出来了。人说忘事情忘得干净,譬如进了一次黄泉,饮了那忘川的水。我进了地府,却只记住了那地狱里景象,只在脑中更深地刻下了那个人的名字。然后,两手空空,一无所得地出来了。
“你毕竟见到了他。”孟秋白说。
那有什么用?他在受苦,而我一无用处。我想起那寒彻入骨的冷,那遍体焦灼的热,我心里就在滴血。十八年,他在那里呆了十八年。
“孟秋白,带我去见女娲娘娘。我求你。”
这些日子,我已经求惯了人,不差这一个。
他怜悯地看我:“你们到底还是不肯放手么?”
“让他出来,让我进去,我就放手!”我斩钉截铁地说。不,要让我们都出来,我不能跟他一样,孤零零撇下一个人在这世上轮回受苦。
孟秋白到底答应了我。
也许他其实早就做好了准备。从我踏出泰山府的那天起。
我不知道玉奴当年是怎么去中皇山求那位娘娘的。我们去的时候,路已经很远。他损了元珠,已经不能再用遁地法,也不能御风翔。我们只能靠了马车一步步地赶路,昼伏夜出。我疯狂地鞭马,每想到玉奴要在那里受一刻的煎熬,我就恨不得这马车再快一步。
到了中皇山,我是个鬼魂,进不得那庙,孟秋白去了,那守山的神僮却告诉他,娘娘去了泰山找碧霞元君下棋去了。真是讽刺。天上一日,世上千年。莫非这便是真的?我伏在孟秋白怀里,放声痛哭了一场。他变得越来越宽厚了,他伸手给我擦眼泪。他说:不要紧,我们再赶回去。总有机会的。
我点头。可是当夜,我趁他睡着的时候,自己一个人起程了。我是鬼啊,我不必以脚行步。一夜之间,我也可以往返千里之间。孟秋白,谢谢你,我不能再拖累你了。这一次,让我自己来吧。
我感谢那个给我擦亮眼睛的小鬼。他让我在黑夜茫茫之中也找到了回去泰山的路。我已经来过这里无数遭,我在这里过了生死一关。我怎么会再认不得这个地方?
但是,我不知道怎么去找女娲娘娘。
我去了碧霞元君祠。我在祠外守着,我记得玉奴说,他当年便是在女娲娘娘出游的路上截住了她,才得了她的庇佑。我没有那个机会。我……还是不认得路,我只能守在我熟悉的地方等她们出没。
可是,神灵出现的时候,万鬼回避。我实在想像不出来,当年的玉奴,是冒了怎么样的危险去求女娲娘娘的,要知道,一不小心,那便是要被护法神灵打散灵魄的呀。
我在碧霞祠外转,一天,又一天,第三天,一个当值的鬼卒突然出来,说:元君娘娘让你进去。
我看他一眼,很面熟。他笑一笑说,我们换司职了。今日我当值,顺便出来透透气。
他是我在刀山上见过的那个赠我腰带的鬼。
我摸一摸腰间,那条腰带却找不到了。
他笑了笑说:别还了,那东西到了阳世便一钱不值,凡俗人也看不见。
进祠之前,我想起一事,“娘娘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他说,你的事,在泰山府都传开了,谁都知道有个不要命的小鬼,硬受了一百零八番酷刑,就为了见一个被压在泰岳底的鬼魂。你们两个都够硬气。去吧,娘娘今天心情好,在跟女娲娘娘下棋呢,没准能给你们点福气。
我苦笑。
原来是这样。
我们的生死奔波,只是他们眼里的耳口相传的故事。
我不敢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