拊掌录-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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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取材及优伶演剧，咸本于是时之风尚。今之世界则为更堕尘凡之世界，糜费多而真乐鲜。偶有乐趣，较前为旷，然了无风味。古风者，犹天然之流水，曲折出自深潭幽涧之中，今则平流向河海矣。社会之趋向，固事事合于文明，而家庭之感情，妻子围炉，兄弟联袂，此乐久己弗见。古来勋爵大臣，每值岁时，则自其采邑中广讌亲宾。今城堡已非，而古风亦渺。须知古礼之行，宜在高堂广庭之中，肃穆堂皇也。今人所为，殆类别墅幽窗，但求纤巧，非复老宿时之巨观矣。今日之英国，古风之省节已多，然在圣诞之日，则古俗犹觉盎然。故英人往往于此际怀归，无论家居客居，咸欲一聚骨肉为乐。而亲邻亦互相馈遗，每户均悬冬青。即此毫末之陈迹，已大足动人思亲爱友之情。此时贫窭之子，恒就广衢之上，行歌乞食，声固俚俗，然能令听者生其情感。余亦尝于夜中为歌声惊醒，似身在广漠之野，闻牧羊人歌圣人降生，令我枨触无已。此时虽偶闻鸡声，亦深省为佳时令节之点缀也。当国众乐时，旁观者亦何人弗动？即有殷忧，亦为冰释矣。我于英伦固为独客，寥寂无欢，又天寒寡见慰之人，第所见所闻，无非雍熙之象，而客愁亦为泮释。盖乐者，因人、因事、因境而生，犹童子以笑容面镜，镜中之笑，转引童子解颜。故旁人之笑靥，睹之者亦不期而笑。天下人身入春风和蔼中，又安有感秋之意者？正欲合大众欢声，为之荡涤烦扰耳。
记车行所值
前篇吾略纪英伦之耶稣生日事，犹采其大略，不为烦复也。今则识吾所阅历之事矣。惟余言此时，乞读吾书者，霁其庄容，勿道貌以临我，则我始言之恣肆，犹俳优之娱人可也。一日侵晨，余在尧克歇尔之游历中，趁一公车赴远道。车厢已满，几不容膝，车客均赴其亲友家作圣诞会者，或携猎品及糗鞴之属，或死兔陈陈，长耳双垂，车行而死兔摇动不已。有学生三，均赪颊类玫瑰，精神健旺无伦，适从学堂放假归。余念天设此世界，殆为学生行乐之地。此三学生聚图大事，言：遇某人则言某事，行某礼，下至于某狗，亦须加以延接， 勿失其欢。囊中满装礼馈之物，互出相较，述宜馈者之姓名，以相夸耀。惟时时言斑丹佳妙，余始茫然，后乃知为马也。童子所言，似古亚力山大所乘骏马外，惟此马为骏。童子言：此马能飞越高举，几村中篱落，匪有不能飞跃而过者。此三人者，似其父兄已阴属车人为之将护，凡车所至，三童子必集问车人以状，复称道此司车者为天下之善人。而车人自待良高，受事亦夥，冠侧其首，襟上着冬青，树叶苍绿照眼。时无邮政，而寓书者即属之车人，因之倥偬不可状。今日之倥偬，尤半为所知致馈。读吾书者，须知司公车之人，容貌词说，均与人殊，然在彼徒类中大率同也。众但见英国司公车者一人，则后此所遇，可以一望而辨识其类。车人多被酒，生癣于颊；盖血多而管狭，故冒出成为此癣。而体亦胖硕，时作牛喘。衣服既厚，冠檐弥广，以红色领巾被其颈。至于伏天，则必有名花簪诸襟上，则所欢贻耳。贴身半臀，缕缕作柳条形。革靴几没其膝。此等服饰佥同。貌固伧荒，往往伪为儒缓。行村庄中，辄为村人所归仰。村姑偶过其前，必道寒暄，叙契阔，似村姑中无人弗识其人者。每至停车之所，挥手自下，调车易马之役，悉其徒侣任之。既下，则以两手纳衣囊，徘徊于逆旅中，其意至得。然车人行，而御人厮走咸瞻仰鼻息，遵为楷模，信口作伧语。余随地寓目，咸谓可乐，亦不以车人为伧。凡人之趁公车，似咸挟精神焕发之气象，而车轮之辘辘，则尤类举全世界而措之活动中。车至村落，则村人伙集，有趁车者，有迎迓故人者。届时司车人则授人以所赍物与其简札，不敢后时。或出新报，掷入廛肆之中。并为密递情简于女郎，而受者赧赧然，车人则故为伧语，恣其调诙。每当车达广衢，窗间隐约恒见佳丽。而行经铸铁之肆，匠人必停艺观车中人，铁冷而椎迟迟弗下也。尚有为马易蹄铁者，握马蹄于手中，而首则面车而语。其手引风箱者，炭屑被其颊，其停目弗瞬，盼车中人。诸肆门外，购取物事者，恒不容趾。门外一一咸挂冬青，家人趋走摒挡，特异于平日。余正徐徐瞻瞩，心中则想像圣节时群众行乐之情事，乃忽闻此三童子作异声而呼。盖此童子知已近家，一树一扉，均所熟审。闻童子言曰：“约翰至矣，卡罗、斑丹咸戾矣！”意指一狗一马，且拍手而呼。余果见有老苍头引老狗及瘠马，延候道隅。马瘦如鼠，鬃毛及尾，如铁成锈，蠢蠢作假寐状，似不知其少主称彼能为英雄事业也。余见此三童子，力奔苍头之身，抱狗如道契阔，而狗亦作势摇尾以媚童子。三人同时争欲先乘此马，老苍头则为部署，使长者先乘，以次递乘而归。童子诺。于是狗为前导，奔迅而去。苍头携二童子徒步于后，而此二童子争仰面问苍头以事，同声并发，同时取应，苍头几不知所对。余此时对之忽生感情，不知乐耶悲耶，但觉昔为童子时，亦以学假为人世间至得意事也。余车方饮马，轮乃小停。嗣更登程，村路始转，即见有素封之家，修洁无伦，有一老妇挈二小女，似即彼三童子母也。余甚欲观此童子见母之状，乃为树蔽，竟不之见。迨晚，又至一村，遂谋下榻。余车遂直入一逆旅，左次为厨，厨中火光射眼。余入履厨次，觉村间逆旅，较有风趣。厨至广拓，家具及葱蒜之属，陈陈悬之壁间，杂以火腿、腊肠、干脯，物至充牣。炉中方行炙，炙肉之机，轮转不已，作声戛戛然。有巨案代砧，刀所经处久久成槽，深陷寸许，牛肉尚拥积其上。案上列二酒壶，大类牛肉之守卫。旅人数辈，方据集待餐，余人则围炉对酒作闲话。女侍往来蹀躞，措置家具，时乘间与厨者作媚语。余方卸装，而门外邮车辚辚复至。有少年人下车，余自灯光中辨认，似相识者，已知果弗兰克也。其人温驯有雅趣，余前此曾与同舟者。故人相见，乐乃无极！追念前迹，其语津津然。弗兰克知余为游历而来，力延余至其老父家小住，云：“吾父家去此滋未远，与其寂居逆旅，过此佳节，不如迁徙吾家，较无凄寂之况。”余深韪其言，且欲观彼故家仪制，遂复登车，至弗兰克家。
耶稣圣节前一日之夕景
时为良夜，月色皎然，而节候殊凄冷。坚冰在地，车轮碾冰，辘辘而行。鞭鸣马踊，一往如飞。余友告余：“彼御者知余家方款来客，急欲奔赴，随吾僮厮轰饮。吾父好古，力存古风，今日之宴，勿论贵贱，咸加款接。想吾父所为，在时髦中已为耆宿。余人则皆喜城居，沾染城人风尚，遵守勿失，已与城中人无别矣。特老父抗烈，不随俗而化。吾父恒言：‘凡端士必守先业，存古昔之醇风。’尤欲力挽颓俗复古。且所读书，作家均在二百年以上。父言：‘斯人论者，均存吾英人矩范，为后来之作家所不如。’因恒自恨不预生于数百年以前，观老宿之守其古俗。又吾家僻野，邻右咸礼吾父为措绅。而去市既远，老人守旧之心，亦遂无人嗤其顽钝。吾预告君，老人苟拘执鲜通，幸故人假借。”时车沿花园垣外而行，徐至一巨阀，门用巨铁为条，启闭甚钝，楣上有先代徽章镌诸其上。入门，有司阍之室隐诸万绿之中。御者挚铃，冷夜无人，铃声清厉，狗声立动。少须，有老媪出而启关。余乘月光中视媪衣制甚古，发缟如银，且行且鞠躬为礼。媪夫方居奴厮之室为乐，以群仆尊媪夫为老苍，方聚轰饮，故令媪司阍。弗兰克曰：“乘此月明，宜舍车踏月而入。”余见高树夹植为甬道，月光直劈树蹊而下，亮如银片。云翳悉空，月轮愈皎。草地微雪如毡，受月作光，遂幻为琉璃世界。吾友四顾，言曰：“吾每于午后散学行此时，直狂跳而入。每株之树，有我少时之历史在焉。吾观此树，如亲吾父，以吾父荫我犹此树耳。吾父好古，恒悦吾给假。吾既得假，而吾父引吾游涉，与义方训我，乃无差别。然父之教我，必宗古制。老人之意，盖诏我以天下至乐无若家庭也。而吾既受陶熔，亦觉老人之言为有味。”言次，有群狗奔吠而前，可十数，毛色种类皆别。盖闻铃声及轮声，因而大吼争出。余友大叱，狗闻声立止，争跳跃以迎主人。此时已抵楼下，楼一半隐于树荫，一半刚受月，曲折因树为势，制甚宏敞，然似随代添筑，非出一时，故其式新旧各别。中有一区最古，窗户用石为范，苍藤蒙络殆满；树影交横，中露小玻璃，莹然受月，其光射眼。余屋则均却而司第二时所建。余友告我：“先祖盖随却而司第二归自法国，复辟后，建此新构。”园囿沙炮廓庑之属，均用古制。编树为篱，加之以修剪。石阑宛委，阑楯上列古石鼎无数。尚有铅像一二，像前飞泉仰出可寻丈。友告我：“老人凡有营造，咸循古制，无一事无来历者。老人言：‘似此结构，盖合古君主国之体制。若时尚之艺园术，则袭取民主国仪型，非吾尚也。’”余闻言，微哂老人之固，区区一园一囿，乃亦涉于政迹，则良不可解释矣。友人曰：“老人退休后，闭口不言朝政。惟此区区者，乃必斤斤守之。有人言，如此营构，均古啬寡趣。而老人则正论衎衎，力言其正。”言次，入门，忽闻乐声，且有人狂笑。友人曰：“此必奴厮声也。耶稣圣节前后十余日，老人家政大弛，纵之为欢。故傥荡至此。惟行乐必循古法，如捉迷藏，驯野马，击掌猜人，窃面包，衔苹果，攫龙等嬉戏，均老人所提倡。此外应行之礼，则炉中纳完体整枝之小树，令烬，谓之圣燎。燃五色蜡，悬密司而土冬青于灯下，使女佣仆妇咸见而畏避。此奴惟乐而忘罢，故吾掣铃者数，乃不之闻。”时老人闻奴厮言，公子将客至，乃出门迎迓。其后尚随二子：一在陆军中乞假而归，其一则在牛津大学堂中刚毕业者。老人矍铄有神，发已垂白，尚作旋螺状。观其状态，似好客而爱士。余既预有所闻，自易审此老为兼具奇怀与仁爱人也。余友既与父弟相聚，情至醲渥。是夜，老人并吾等旅行之衣亦不使易，即导见其家人。时群聚于老屋之中者，分皆亲宾之属，间有新嫁富婿之人；亦有老女未嫁者；或垂髫女士，色如玫瑰；亦有乳臭童子粗能话言者；或有从中等女学得假之学徒，抗健无闺闼气象，互相游戏，不名一事。地上满布童子之玩物，足见日间曾有大队小仙人戏于是间，兹时盖都已入睡也。时余友方与其亲友互致其颂节之吉辞，余得间流目四盼。屋式修而且广，陈设不类正室。火炉檐上有武士带剑画像，按骏马而立。迎面悬铁胄及矛盾二事。左偏陈老鹿角二，备人置冠。余则鸟枪鱼竿，及他玩具。所用物皆沈重，为古制品，而新制之物，亦间有一二，似不尽屏新法也。火炉中铁屏已撤，纳入小树之干，此古礼也，故老人必循迹行之。老人踞巨榻坐，笑靥迎人，无人不瞩，犹太阳之烛行星然。即足下群狗罢卧，欲迁其卧所时，亦必张吻噫气，目视主人，力摇其尾，乃复沈酣；心中似知主人见爱，当加保护，不为人取，故释然无所疑备。老人礼意殷渥，爱客诚笃，即余处其间，亦无作客苍凉之况。旋入餐房，房室广博，壁上均先烈之像，像框环以冬青。是夜于寻常灯烛外，增燃两桦烛，烛旁亦环抱以冬青之叶，称为圣蜡。殽蒸所陈，极丰腆，纵客强饱。老人则另制乳饼饷客，谓此饼为圣节前一夕例进之饼也。时有一人谈吐极豪，吾友称为西门公子。西门短小精悍，与人晋接，弗卑弗抗，然未娶也。鼻如鹦鹉之喙，有面痘癜，两颊微绛，二目清瞬流转，状极慧黠。每言一事，而目光所及，皆足令人破颜。常与女宾道家中故实，杂以调谈，闻者皆笑。余惟不审其家乘所有，故瞠不能解。中有女郎，貌极整洁，然与其母对坐，母氏严毅，乃不敢咀噱。而西门语时，故撩其笑，女郎不得已，以罗巾承口，胡卢不已。而座中少年见西门一言一动，必为之哄堂，似皆景佩其言笑之才。西门尤能效木偶人剧，又能以手及素巾饰一老妇人，即偶剖一橘之微，其容止亦足令少年人笑死也。吾友亦间语吾以西门身世，言婚期已届，尚未授室。然岁入颇足自给，身为世家，亲戚交旧至夥，故辗转赴宴无虚日。其人一生好随缘而乐，不计久远。交游既广，因人取欢，故趋入滑稽一流，识者颇不直其为人。西门与吾友同姓，吾友人言：“吾家掌故，西门皆知之至稔，因之吾父雅重其人。凡老处子之未嫁者，恒以西门为童騃，亦乐与之语。若在小友中，则人人喜其诙谐，故老幼咸无乖忤。近年以来，西门恒昵就老人。老人嗜古，偶称古制，则西门必诵古诗实证其美，以迎合老人之心，”时老人宴客乐甚，忽传唤筝人入室，筝人已沈醉。吾友言：“此筝人固自食其艺，然恒依倚吾家以立。自外言之，名为邻右，实则坐飨吾厨，月逾其半也。”筝人既入，即令奏技。时饭罢，群客跳舞，老幼咸乐。西门者，熟于古舞，欲奏其技，仰媚老人，然与之对舞者，则学堂中女学生，步武弗娴，左右乖忤，遂无可观。而老人之次子，新自大学堂毕业者，则与族母同舞，然为状甚佻，众以其年稚，初不之咎。惟老人叔子习陆军者，与一亲戚中处子同舞；处子姣好，时时流盼叔子，余知是二人大有情愫。以余现之，叔子严静而温雅，宜此处子之恋之也。叔子为艺稍博，能通诸国语言，精绘事，娴歌舞，且尝受创于滑铁庐之战。此女郎已十七岁，读小说夥，心醉英雄，系之梦寐，今见此亭亭男子，又自百战中来，安有不时时流盼者！跳舞既罢，叔子取琴，歌法国之歌。老人遽止之曰：“今夕，圣诞之前一夕也，宜歌我英人古调。叔子凝思久之，乃得黑利克赠周丽亚《晚来相见》之曲。叔子歌时，是否属意女郎，则不敢知；盖此同舞之处子亦名周丽亚也。处子闻歌，一似无意，但引目视地，然色已微赪，而胸际亦微动。余则谓跳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