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上帝最近-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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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的妇女说,那是苏希的妈妈。妈妈一身黑衣,脸色惨白。我问可不可以看看苏希生前的房间,她们说家里就一间屋子。门框上钉着一只小布熊,那是苏希的玩具。问带我进来的孩子作何感受,他说:“不知道”。
标志葬礼开始的枪声响起。一个刚会走路的小孩摇摇摆摆进入女眷们的房间,听见枪声,吓得一抖。从阳台栏杆望出去,盛着苏希的担架正往楼里进。
门口一阵喧哗,女人们开始放声哭。妈妈昏厥过去,有人在旁边扇扇子,一个男眷愤怒地把贴过去照相的记者们哄出去。
苏希的尸体和妈妈只呆了几分钟。
所有的记者都离开了。爆炸现场、医院、葬礼的照片,全有了,还等什么呢,收工。北京编辑部也来过几次电话,催我回办公室发杰哈德官员遇袭的消息。可是,我心里偏偏放不下这个死在眼前的孩子,跟去了为他做最后祷告的清真寺。
清真寺门口,送葬车队里飘着法塔赫的黄旗和杰哈德的黑旗。年轻人举着枪,并不介意拍照。孩子们一见相机,还是笑。
从车里取出头巾戴上,男人们还是不让我进入清真寺男祷告区。很久,有人出来传话,谢赫(清真寺里宣讲《古兰经》的人,可以被视为一寺之长)同意中国女记者进去拍照。刚一迈步,几个男人叫嚷起来:“成何体统!”
这时杰哈德汽车上绑的大喇叭响:“阿齐兹牺牲了!阿齐兹牺牲了!”阿齐兹是今天以色列轰炸的目标人物,杰哈德创始人沙米的侄子兼保镖。也许就是急救室里躺在右边床上的那名男子。
孩子们擎着黑旗围过来。其中一个是苏希的同学。问感受,他避开我的眼睛说:“死了好啊。”他说苏希很活跃,爱踢足球,是个好学生,今天他从家去学校,比平时早了半个小时。
一行字突然出现在我脑海中:人生就象在黑暗的隧道里行走,不知什么时候,尽头的亮光倾泄下来。
终于,谢赫亲自接我进寺。我楞楞地拽着黑袍往前冲,一低头,苏希的尸体就在墙边。地上坐了一排男孩。看到照相机,有几个还是笑着凑过来。
男人们做完礼拜,抬起尸体往外走。对空鸣枪声响成一片,一粒弹壳烫烫地蹦在我脚面上。
担架上了货车,墓地很远。
送葬队伍绕行加沙城的大街小巷,走了近一个小时。车上8个男人抬着担架,始终没松手
,间或传来轻声抽泣。苏希的叔叔跟人换了手出来,捂住脑袋蹲下。有人递给我那玫瑰花封皮的本子,作业本,上面写着:塔里克·苏希,六年级。
装着尸体的货车缓缓前行,游行队伍跟在后面。不断有孩子扒住车栏杆跳上来,做几个鬼脸之后翻身下去。街道两边涂满战斗口号和图画的墙壁向后退去。
墓地在加沙地带东部边境,对面是以色列军队。带枪的年轻人全被拦住,大家怕他们进墓地会招惹麻烦。为了确定位置,我问:“边境?”苏希的叔叔说:“边境,巴勒斯坦的边境!你以为是以色列吧?这里全是巴勒斯坦,学过历史吗,你?”
车里不知谁跟了一句:“是他们抢了我们的土地,这里没有以色列,全是巴勒斯坦!”
坑已经挖好。众人唤父亲过来送子入土,父亲哭成个泪人。
坑不大,很深。伊斯兰教的传统是速埋,深埋。一个不相干的孩子,背书包坐在墓地里看风景。
盖上土,人们围坐在墓前听谢赫讲话。谢赫说,哈齐姆兄弟(苏希的父亲),莫伤悲,我们要告诉你,你儿子去了真主那里,做烈士比其它死法都好。紧挨着谢赫,同样是两个男孩。
墓地里,有人对我说,请多拍些照片,让全世界看看。这时候,墓地里只有我一个记者。
来自法塔赫组织的哈齐姆(不是苏希父亲,另一个同名的人)主动带我回去。车里还有两个不明身份的年轻人。路上看见拿枪的,哈齐姆就招呼他们上车。我很紧张:“他们是以色列的‘通缉犯’吗?”
“是啊,”哈齐姆脱口而出。后座一个人提醒他,中国记者是担心有人招来导弹。哈齐姆笑了:“不会,他们不是‘大’通缉犯。”
哈齐姆语速快,车速慢,一路给我洗脑。他说,全世界犹太人是一家,他们控制美国金融,控制美国国会。“你知道莫尼卡吧?犹太人!为什么找上克林顿?因为克林顿来过加沙(1997年为加沙机场剪彩),犹太人要搞臭他……”
他指着路边背书包的孩子,看,如果犹太人盯上了我,一颗炸弹掉进我车里,这些小孩也完了。你看,那个小孩,喏,那个蓝衬衣的,他难道不是平民吗?不是无辜的吗?
我问,那你怎么看自杀爆炸呢?公共汽车上,餐馆里,那些以色列人不是平民吗?不是无辜的吗?他回答说,你说得对,但是我们巴勒斯坦人“没有飞机,没有坦克,只有自己的身体”。
回到清真寺门口,我找到自己的车。哈齐姆说,给你个电话号码,有事找我。对了,我在海边有两套房子,要租的话,便宜给你。
第二天。房东哈马德的妈妈第一次替儿子来收房租,一见我便惊呼:“昨天在苏希家看见你!我是他姑妈!”
她说,据医生讲,爆炸后苏希被气浪甩出去25米,背部、胸部和手腕都被弹片击中。进医院后8分钟死了。
8分钟。苏希在我拍摄的过程中死去,这是我第一次如此直接地面对死亡。“他很聪明,也调皮极了,”姑妈说,隔壁有个一年级的小孩,今天问苏希怎么不跟我一起上学去了?大人说,他成为烈士了。苏希有三个姐妹,两个兄弟,他是老四。
“政府或者其它组织会给抚恤吗?”我问。姑妈说:“过去伊拉克政府给钱,现在你也知道……苏希的父亲是小学教师,挺穷。”
我不敢当面把苏希死去和下葬的照片交给他父母,就托房东妈妈转交。
两天后,再次去苏希家。不过两天,父亲就比那天在墓地瘦了好几圈。妈妈木然地容我和另一个摄影师横拍竖拍。有人拿烈士像过来做背景,妈妈一下子捂脸哭起来。我们于心不忍,走掉。一个穿军装的男子把苏希的弟弟拉来:“你们一定要给这个孩子拍照,长大后,他一定能灭了(以色列总理)沙龙!”于是他让苏希的弟弟穿起迷彩服,一把冲锋枪塞到他手里。
2月7日苏希被炸死的同时,50岁的巴勒斯坦人瓦迪恰好经过那辆汽车旁。瓦迪没有死,但耳朵、胸、腿、脚多处受伤,失去了半个肝。
联系到瓦迪的儿子马哈茂德,约好到家里看望他父亲。
位于加沙地带中部的木拉格(Murag)镇,紧邻犹太人定居点。车子开到大路朝天、人烟稀少的地方,马哈茂德正在路边等候。他说,这里不通车,他搭乘别人的驴子过来。
穿过羊肠小道,耳边苍蝇嗡嗡。马哈茂德一指,到了。灰色的水泥房子,没有门,没有窗。确切地说,门框和窗框都在,只是空的。窗框上用绳子吊了块缺角的石板,石板是为了挡住冬季的雨水,四周露着光。马哈茂德说,因为交不起账单,家里没有煤气,也没有电,只是从邻居那里接根电线过来,亮一盏日光灯,供上学的孩子写作业。
瓦迪躺在角落的暗影里,浑身缠满纱布,一动弹便牵动所有伤口。他天生哑巴,现在更是有痛说不出,见到我和同来的摄影师高磊,两只手拼命向前伸,嗓子里发出“啊啊”的叫声。
瓦迪的妻子说,爆炸那天,在以色列做建筑工人的他刚刚领到1000多谢克尔(相当于2000元人民币)工资。被送往医院的路上,口袋里的工资全部叫人摸走,那是养活全家15口人的钱。说到这里,瓦迪又发出“咿咿啊啊”的声音,一只手伸进自己的口袋比划着。床头有个铁皮糖罐,上面写着大大的英文商标“Happy(快乐)”。
妻子说,当时瓦迪距离那辆汽车十指宽,他在医院里昏迷了四天,虽然性命得以保全,
却从此丧失了劳动能力。说话间,儿子马哈茂德拿来碎布条般的衬衣和裤子,上面血迹斑斑,是爆炸当天瓦迪穿的衣服。
马哈茂德原先在一家金属工厂工作,一年前那里工厂遭到以色列导弹袭击,从此失业。问及为何不再找份工作,马哈茂德说现在的加沙哪里找工作去!瓦迪有两个儿子,另一个也失业了,女人们都不工作,所以瓦迪原先是全家惟一的经济来源。现在,全家靠联合国近东巴勒斯坦难民救济工程处(UNRWA)每两个月发一次的30公斤面粉、一瓶油和两公斤糖度日。幸亏巴勒斯坦中小学实行义务教育,孩子们还在上课。大些的一个女孩在哈马斯办的宗教学校念书。看见我们,她害羞地往人身后躲,闪动的大眼睛又分明透出说话的愿望。
“没有人赔偿,也没有人救济我们,”妻子说。因为住不起医院,瓦迪早早出院,回家5天了,却没换过纱布,也没洗过澡。医生开了方子,家里没钱抓药。
女人们开始生火做饭,我们起身告辞。高磊跟马哈茂德握手,马哈茂德的手抽回去时,里面多了500谢克尔。他却不让我们走了,拿来几张医院证明,说他和他妻子生过四个孩子,每个产下不到一天就死了。医生说这个毛病在加沙治不了,一定要出国花大钱治。
临走,马哈茂德打发他的女人过来跟我说:“你一定要帮助我们,出钱帮我们到外国治病,将来我们第一个女儿就以你的名字命名。”我的汽车发动了,一个孩子在后面追着喊:“给我5个谢克尔,给我5个谢克尔!”
第二天,马哈茂德打来电话,问那500谢克尔是给他父亲的,还是给他的。之后隔上几天,他就会来电话。我问他父亲情况怎么样,他懒洋洋地回答“挺好”,然后就叮嘱我不要忘记他需要出国治病。
几秒钟的空袭过后,以色列的类似军事行动还将继续,巴勒斯坦激进组织的报复正在酝酿。而苏希的人生隧道走到了尽头,瓦迪从此生不如死。
新兵问老兵:“害怕开枪怎么办?”老兵说:“你开了就好了。”
《黑鹰坠落》
哈提姆和萨比拉
相对约旦河西岸巴勒斯坦城市,加沙记者圈是个充满情义的圈子。虽然各为其主,竞争残酷,但在仅仅365平方公里的加沙,大家总是在同一场合、同一地点出现,经历同样的空袭和枪战。西岸记者比较分散,局势相对平静。据说两个人之间友谊快速升温的办法是一起讲第三个人坏话,那么咒骂“阿帕奇”和F-16,就是令加沙记者们紧密相联的强力胶。
1987年第一次巴勒斯坦起义前,整个加沙地带只有三名当地记者。2000年9月之后,当地新闻从业人员已经超过300名,新闻系成为这个失业率达到75%的地方最热门的职业。就连外币兑换所的老板都曾打来电话,询问能否在我这里接受“记者培训”,他说在加沙当记者比开钱庄挣钱多了。
全世界大小媒体,只要报得上名字的,都会在巴以地区露面。其他国家的记者一般住在耶路撒冷,只在发生大事件的时候进入加沙地带,加沙新闻主要由当地巴勒斯坦雇员采写。历任新华社记者都曾是唯一常驻此地的外国记者。2004年初美联社向加沙派来了常驻摄影记者加拿大人凯文。不过凯文每个周末还是要到耶路撒冷去,他在那里养了条大狗。
记者圈里跟我最要好的是哈提姆和萨比拉。他俩一胖一瘦,一高一矮,一个美联,一个法新(萨比拉后来转投德新)。哈提姆是半路出家,在实践中学习摄影;萨比拉的哥哥和叔叔都是法新社记者。
哈提姆因身躯庞大,得号“熊”。在冲突现场,他总是表现得满不在乎,却身手敏捷。最值得夸耀的事情,是从来不穿防弹背心。一次,从枪战现场回来,哈提姆用香烟屁股敲打我的防弹头盔说:“我讨厌这个东西,真主要你死的话打在哪里都可能,”香烟一下戳到我的眉心。
两年前,他在加沙地带北部挨了以色列士兵8枪,至今膝盖窝里有颗子弹。每次过安全门都响,但医生说还是留在里面算了,很难取出。当时,美联社替他状告以色列军方,案子是这样了结的:哈提姆去了不该去的地方。经过这件事以后,哈提姆在冲突现场再也不穿防弹背心。
有次,我注意到他右手腕上缠着几股白线,问那是什么。他支吾着说,妻子和母亲缠的,已经带了好几年。我便明白,那是他的护身符,他的“防弹背心”。
2003年9月24日深夜,加沙地带中部百里基难民营一场恶战。以色列特种兵进来抓人,遭到巴勒斯坦武装人员伏击。巴人死了两个,以色列1死6伤。
自愿充当向导的年轻人领我和哈提姆走上一个水泥楼梯。血,顺着梯子流过,在晨风里干了。楼梯通向屋子,里面一片狼藉。玻璃粉碎,满地黄铜弹壳,年轻人一把一把抓给我看。正当我拍摄满墙弹孔时,他招呼我和哈提姆到隔壁房间“看样东西”。
年轻人蹲下,掀起地上一个床垫:殷红的血和脑浆,尚未凝结,又稠又软。
再次踏着鲜血走下楼梯。太阳正烈,水泥地映出白花花的光,血迹因此显得老旧,好像已经干了几百年。
发生枪战的巷子窄得仅容一人通过,两边人家的墙壁被打出一胳膊长的窟窿。我在加沙地带南部见过这样的窟窿,当地居民说是以色列士兵炸开墙壁,躲在里面伏击过路的巴勒斯坦武装人员。窟窿望进去是个厨房,满目疮痍,母亲和一个孩子呆呆站着。
这时,哈提姆从窟窿外边伸进脑袋,招呼我给他照张相。他举着200毫米尼康长焦镜头回眸,脸上隐约还有微笑。我骂他拿人家的伤口当勋章,他却一脸无辜地说实在没人给他拍工作照。
在现场,我们很少表达内心感受;谈论的,仅仅是图片质量。终于有一天,我开玩笑说巴勒斯坦记者比普通巴勒斯坦人幸运,因为有冲突,才有高额收入。哈提姆阴沉着脸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