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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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片胭脂瓣色的薄云横在东方,颇有些诗意:什么是诗意?呕,到了单牌楼。
一家小牛奶铺已经挂出招牌,房沿那溜微微有些不很明的阳光。进去,吃了碗牛奶,半块点心,胃中有些发痛。再绕几步,干脆上衙门去,早早的。倒叫小赵看看我并不怕他。昨天为什么不惩治他一顿?绕了个大圈,腿已有些发酸,到了那个怪物衙门。办公室里还没有生火,坐下等着,老李是不会张顺李顺瞎喊的,好在科员们不喊,工友也不来,正好独自静坐一会儿。
坐了好久,连个鬼魂也没露面。忽然工友们像见了妖精,忙成一团,所长到了。“有人来了没有?有人没有?”所长连喊。
“二科的李先生来了,”七八个嘴一致的回答。
“请,请,到所长室去!”
老李到了所长室,所长似乎并不认识他,虽然老李在他手下已经小二年。
所长有件十万火急的公事要顿时办好,他自己带到天津去。老李对公事很熟习,婆婆慢慢的开始动笔。所长在屋里喝茶,咳嗽,擦脸,好像非常的忙,而确是不忙。所长的脸像块加大的洋钱,光而多油,两个小豆眼。一匹极大的肚子,小短腿,滚着走似乎最合适。
老李把公事办好,递给了所长,所长看完了公事,用小豆眼像检定钞票似的看了老李一眼。“李先生为什么来这么早?”老李自然不好意思说在家中闹了气,别的话一时也想不起,手心发了汗。工友们平日对老李正如所长对他那么冷淡,今天见李科员在御前办了公事,立刻增了几倍敬意,一个资格较老的代老李回答:“李科员先生天天来得很早,是。”
所长转了转小豆眼,点了点头,“好吧,李先生回来告诉秘书长,我到天津去,有要事打电话好了,他知道我的地点。”所长说罢,肚子似有动意,工友们知道所长要滚,争着向外飞跑。衙门外汽车嘟嘟的响起来,给清冷的早晨加上一点动力。所长滚出来,爬进车去,呼——一阵尘土,把清冷的街道暂时布下个飞沙阵。
小赵预备着广播李太太的出丑,一路上已打好了草稿,有枝添叶必使同事们笑得鼻孔朝天。哪知道,工友们也预备下广播节目:所长怎么带着星光就来了,而李科员一手承办了天大的公事,所长和李科员谈了好大好大半天,一边说一边转那对豆眼——谁也知道所长转眼珠是上等吉卦。小赵刚一进衙门,他的文章还没出口,已经接到老李的好消息。他登时改了态度,跑到科里找老李。“我说,老李,所长真是带着星星就来了吗?”
“不过早一点罢了。”老李不便于说假话,可是小赵不十分相信,而且觉得老李的劲儿有点傲慢。
“办什么公事来着?”
老李告诉了他,并且拿出原稿给他看。小赵看不出公事有多大重要,可是觉得老李的态度很和平日不同。“说,老李,你和所长怎么个认识?”
“我?所长没到任,我就在这儿;他来了不知为什么没撤我的差。”
“呕!”小赵心里说:“天下还有那么便宜的事!单说所长太太手里就还有三百多人,会无缘无故的留下你!老李这小子心里有活,别看他傻头傻脑的。”然后对老李,“我说,老李,所长没应下你什么差事呀?”
“办一件公事有什么了不得的?”老李心中非常的讨厌小赵,可是到底不能不回答他。
“老李,大嫂昨天回家好呀,没骂我?”
“哪能呢?她开了眼,乐得直并不上嘴!”老李很奇怪自己,居然能说出这样漂亮话来。
小赵心里更打了鼓;老李不但不傻,而且确是很厉害。同时:他要是和所长有一腿的话,我不是得想法收拾他,就得狗着他点:先狗他一下试试。
“老李,今天晚上我还席,可得请大嫂子一定到。我去请几位太太们:谁瞎说谁是狗!”
老李讨厌请客,更讨厌被请。不过,为和小赵赌气,登时答应了。心里说,“小子,你敢再闹,不剥了你的皮!”
回家和太太一说,她登时瞪了眼。她本来预备着老李回来和她大闹一场,因为虽然自己确是没吃过洋饭,可是出丑到底是出丑:丈夫一清早就出去了!
丈夫回来,并没向她闹气,心中安顿了一些,虽然是莫名其妙。听到又有人请客,而且还是小赵,泪当时要落下来——这一定是丈夫想用这种方法惩治我,再丢一回脸,而后二归一,和我总闹一回!
老李是不惯于详细的陈说,话总是横着出来,虽然没意思吵嘴。于是两下不来台。
“我不能再去,还是那群人,昨晚上还没把人丢够,再找补上点是怎着?”李太太的脸都气白了。
“正是因为那个,才必须去,叫他们看看到底那些坏招儿能不能把谁的鼻子擦了去!”
“自然不是你的鼻子!”
“我叫你去,你就得去;还有太太们呢!”
“不去定了,偏不去!”
老李知道这非闹一阵不可了。可是有什么意思呢?况且,犯得上和小赵赌气吗?财过这口气又怎样?算了吧,爱去不去,我才不在乎呢!正在这么想着,小英发了话:“妈,咱们去!今个要再吃那大块肉啊,我偷偷的拿回把叉子来,多么好玩!”
老李借这个机会,结束了这个纷争:“好了,英去,菱去,妈妈也去。”
太太没言语。
“我五点回来,都预备好了。”
太太没言语。
五点,老李回来,心里想,太太准保是蓬着头发散着腿,一手的白面渣儿。还没到街门,看见英,菱,马老太太都在门口站着呢。两个孩子都己打扮好。
“老太太,昨个晚上没——”老李找不到相当的字眼向她致歉。
“没有,”老太太的想象猜着他应当说什么,“今天又出去吃饭?”
“是,”老李抱起菱来,“没意思!”
“别那么说,这个年头在衙门里作事,还短得了应酬?我那个儿——”
老太太不往下说了,叹了口气。
李太太也打扮好了。穿着件老李向来没看见过的蓝皮袍,腰间瘦着一点,长短倒还合适,设若不严格的挑剔。
“马大妹妹借给我的,”李太太说,赶紧补了一句,“你要是不——我就还穿那件棉袍去。”
“那天买的材料为什么还不快做上?”
问题转了弯,她知道不必把皮袍脱下来,也没回答丈夫的发问,大概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说明的。
她的头梳得特别的光,唇上还抹了点胭脂,粉也匀得很润,还打得长长的眉毛,这些总合起来叫她减少了两岁在乡间长成的年纪。油味,对于老李,也有些特别。
“东屋大妹妹给我修饰了半天。”李太太似乎很满意。
为什么由坚决不去赴宴,改为高高兴兴的去,大概也与大妹妹有关系:老李想到,不便再问。
“马奶奶看家,大婶看家,我们走了。”李太太不但和气,语声都变得美婉了些,大概也是受了大妹妹的传染。
小赵请的是同和居。他们不必坐车,只有那么几步!可是这么几步,英也走了一脚尘土,一边走一边踢着块小瓦片:被爸说了两句,不再踢了,偷偷的将瓦片拾起藏在口袋里。
二
怪不得吴太极急于纳妾。吴太太的模样确是难以为情:虎背熊腰,似乎也是个练家子,可是一对改组脚,又好像不能打一套大洪拳——大概连太极都得费事。横竖差不多相等,整是一大块四方墩肉,上面放着个白馒头,非常的白,仿佛在石灰水里泡过三天,把眼皮鼻尖耳唇都烧红了,眉毛和头发烧剩下不多。眉眼在脸上的布置就好像男小孩画了个人头轮廓,然后由女小孩把鼻眼等极谨慎的密画在一处,四围还余着很宽的空地,没法利用。眼和耳的距离似乎要很费些事才能测定。说话儿可是很和气,像石灰厂掌柜的那样。
吴太极不敢正眼看太太,专看着自己的大拳头,似乎打谁一顿才痛快。
邱先生的夫人非常文雅,只是长像不得人心。瘦小枯干,一槽上牙全在唇外休息着。剪发,没多少头发。胸像张干纸板,随便可以贴在墙上。邱先生对太太似乎十分尊敬,太太一说话,他赶紧看众人的脸上起了什么感应。
太太说了句俏皮话,他巡视一番,看大家笑了,他赶快向太太笑一笑,笑得很闷气。
孙先生的夫人没来。他是生育节制的热烈拥护者,已经把各种方法试行了三年,太太是一年一胎,现在又正在月子里。作科员而讲生育节制,近于大逆不道。可是孙先生虽“讲”而不伤于子女满堂,所以还被同事们尊敬,甚至于引起无后的人们的羡慕:“子女是天赐的,看人家孙先生!”
倒还是张大嫂像个样子,服装打扮都合身分与年纪。
小赵的太太没来——不,没人准知道他有太太没有。他自己声明有个内助,谁也没看见过。有时她在北平,有时她在天津,有时她也在上海,只有小赵知道。有人说,赵太太有时候和赵先生在一块住,有时候也和别人同居;可是小赵没自己这样说,也就不必相信。
有太太们在座,男人们谁也不敢提头天晚上的事,谁也没敢偷着笑李太太一下;反之,大家都极客气的招待她和两个小孩。
老李把各位太太和自己的比较了一下,得到个结论:夫妻们原来不过是那么一回事,“将就”是必要的;不将就,只好根本取消婚姻制度。可是,取消婚姻制度岂不苦了这些位夫人,除了张大嫂,她们连一个享受过青春的也没有,都好像一生下来便是三十多岁!
方墩的吴太太,牙科展览的邱太太,张大嫂,和穿着别人衣裳的李太太,都谈开了。妇女彼此间的知识距离好似是不很大:文雅的大学毕业邱太太爱菱的老虎鞋,问李太太怎样作。方墩太太和张大嫂打听北平的酱萝卜属哪一家的好。张大嫂与乡下的李太太是彼此亲家相称。所提出的问题都不很大,可是彼此都可以得些立刻能应用的知识与经验,比苏格拉底一辈子所讨论的都有意思的多。据老李看,这些细小事儿也比吴先生的太极拳与纳妾,小赵的给所长太太当差,张大哥的介绍婚姻,更有些价值。而且女人们——特别是这些半新不旧的妇道们——只顾彼此谈话,毫不注意她们的丈夫,批评与意见完全集中在女人与孩子们,决牵涉不到男人身上;男人们一开口就是女的怎样,讨厌!老李颇有些羡慕与尊敬女人的意思,几乎要决定给太太买一件皮袍。
三
饭吃得很慢,谁也没敢多喝酒,很有礼貌。吴太极虽然与张大哥坐一处,连一个“妾”字也没敢说。孙先生也没敢宣传生育节制的实验法,只乘着机会练习了些北平的俗语,如“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之类。小赵本想打几句哈哈,几次刚一张嘴,被文雅的邱太太给当头炮顶了回去。邱先生本要给太太鼓掌,庆祝胜利,被太太的牙给吓老实了——邱太太用当头炮的时候,连下边一槽牙也都露出来,颇有些咬住耳朵不撒嘴的暗示。老李觉得生命得到了平衡,即使这几位太太生下来便是三十多岁,也似乎没大关系。
饭后,太太们交换住址,规定彼此拜访的日期,亲热得好似一团儿火。
过了两天,老李从衙门回来,看太太的脸上带着些不常见的笑容,好像心中有所获得似的。“吴太太来了,”她说。
他点点头,心里说,“方墩!”
“吴太太敢情也不省心呀?”她试着路儿说。
“怎么?”
“吴先生敢情不大老实呢!”
老李哼了一声。男人批评别人的太太,妇人批评自己的丈夫!
“他净闹娶姨太太呢,敢情!吴太太多么和气能干呀,还娶姨太太干吗?!”
老李心中说,“方墩!”
“你可少和吴先生在一块打联联。”
啊,有了联盟!男人不专制,女人立刻抬头,张大哥的天平永远不会两边同样分量,不是我高,便是你低,不会平衡!“我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我是这么说;吴太太说男人们都不可靠。”
“我也不可靠?”
“没你的事,她不过那么说说,你就值得疑心?”话虽然柔和,可是往常她就不敢这样说。
老李想嘱咐她几句,不用这么拉老婆舌头,而且有意要禁止她回拜方墩太太去,可是没说出来。对于尊敬妇女的意思,可是,扫除了个干干净净。
男女都是一样,无聊,没意义,瞎扯!婚姻便是将就,打算不将就,顶好取消婚姻制度。家庭是个男女,小孩,臭虫,方墩样的朋友们的一个臭而瞎闹的小战场!老李恨自己没胆气抛弃这块污臭的地方!只是和个知己——不论是男是女——谈一谈才痛快;哪里去找?家庭是一汪臭水,世界是片沙漠!
什么也不用说,认命!
四
李太太确是长了胆子。张大嫂,吴方墩,邱太太,刚出月子的孙太太,组成了国际联盟;马家婆媳也是会员国。她说话行事自然没有她们那样漂亮,那样多知多懂,那样有成见,可是傻人有个傻人缘。况且因为她,她们才可充分表示怜爱辅助照管指导的善意,她是弱小国家,她们是国联行政院的常务委员。她们都没有像英和菱这样的孩子,张大嫂的儿女已长大,孙太太的又太小,邱太太极希望得个男孩,可是纸板样的身体,不易得个立体的娃娃;只就这两个小孩发言立论,李太太就可以长篇大论,振振有词。邱太太虽是大学毕业,连生小孩怎样难过的劲儿都不晓得,还得李太太讲给她听。还有,她来自乡间,说些庄稼事儿,城里的太太觉得是听瞽儿词。邱太太就没看见过在地上长着的韭菜。
依着马少奶奶的劝告,李太太剪了发,并没和丈夫商议。发留得太长,后边还梳上两个小辫。吴方墩说,有这一对小辫可以减少十岁年纪;老李至少也得再迟五年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