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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部分

离婚-第13部分

小说: 离婚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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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李觉着不大得劲,可是很愿听听他说什么,又笑了笑,“我也是那么看。”
  “啊!丁二今天遇见知己:喝一口,李先生!我说妇女不可靠;看我这个样,看!都因为一个女人,多年了!当年,我也曾漂亮过,也像个人似的。
  娶了亲,哼!她从一下轿就嫌我,不知道为什么,很嫌我!我怎么办?给她个下马威;哼!她连吃子孙饽饽的碗都摔了。闹吧,很闹了一场:归齐,是我算底:丁二是老实人,很老实!她看哪个男人都好,只有我不好!谁甘心当王八呢?但是——喝一口,李先生。但是,我是老实人。三年的工夫,我是在十八层地狱里——一点不假,第十八屋!打,我打不了,老实,真老实!
  我只能一天到晚拿这个,“他指了指酒盅,”拿这个好歹凑合着度过一天,一月,一年,一共三年!很能喝点,一斤二斤的,没有什么,“他笑了笑,似乎是自豪,又像是自愧。
  老李也抿了一口酒,让丁二爷吃菜,还笑着鼓舞着丁二往下说。
  “事情丢了;谁要醉鬼呢?从车上翻出来,摔得鼻青脸肿;把刚关的薪水交给要饭的:把公事卷巴卷巴当火纸用;多了,真多,都是笑话。可是醉卧在洋沟里,也比回家强!强的多!自己的胖小子,就不许我逗一逗,抱一抱;还有人说,那不是我丁二的儿子!她要是把孩子留下,她自己干脆跑了,丁二还能把酒一断,成个人。她不跑,及至她把我人和钱全耗净,我连一件遮身的大衫都没有了,她跑了,带着我的儿子!我还有什么活头呢?有人送给我一件大衫,我也把它卖了,去喝酒。张大哥从小店里,把我掏了出来,我只穿着半截裤子,腊月天,小店里用鸡毛蒜皮烧着火!我忘不了她,忘不了我的儿子。她在哪儿呢?干什么呢?我一天到晚,这么些年了,老盼望有封信来——不管是打哪儿来的——告诉我个消息。邮差是些奇怪的人,成天成年给人家送信,只是没有我的。儿子。唉!完了,我丁二算是完了!妇女要是毁人,毁到家,真的!李先生,谢谢你的酒饭!见了张大哥别说我喝酒来着:一从一入他的家门,没喝过一滴酒。李先生,谢谢你!”
  “你还没吃饱呢?”老李拦住了他。
  “够了,真够了,遇见了知己,不饿。多年了,没人听我这一套。天真,秀真,小的时候,还爱听我说;现在,他们长大了,不再愿听。谢谢,李先生!我够了。得上街去溜一溜嘴里的酒味:叫张大嫂闻见,了不得,很了不得!”
                 
  二
                 
  老李心中堵得慌。一个女人可以毁一个,或者不止一个,男子。同样的,男人毁了多少妇女?不仅是男女个人的问题,不是,婚姻这个东西必是有毛病。解决不了这样大的问题,只好替自己和丁二爷伤心。丁二爷不那样讨厌了。世上原没讨厌的人,生活的过程使大家不快活,不快活自然显着讨厌:大概是这么事,他想。假如丁二爷娶了李太太,假如自己娶了——就说马少奶奶吧,大概两人的生活会是另一个样子?可也许更坏,谁知道!他上了天桥,没看见一个讨厌的人,可是觉得人人心的深处藏着些苦楚。说书的,卖艺的,唱蹦蹦戏的,吆喝零碎布头的,心中一定都有苦处。或者那听书看戏捧角的人中有些是快活的,可是那种快活必是自私的,家中有几个钱,有个满意的老婆,都足以使他们快活,快活得狭小,没意义,像臭土堆上偶尔有几根绿草,既然不足以代表春天,而且根子扎在臭土堆上,用人生的苦痛烦恼不平堆起来的。
  回到家中,孩子们已钻了被窝。太太没盘问他,脸上可是带着得意的神气。
  李太太确是觉着得意,指槐骂柳的卷了马少奶奶一顿,马少奶奶连个大气也没出:理直的气壮,马少奶奶的理不直,怎能气壮?李太太越想越合理。
  丈夫回来了,鼻子耳朵都冻得通红,神气也不正,都是马家的小娘们的错儿!
  丈夫就是有错也可以原谅:那个小不要脸的是坏东西。对丈夫不要说穿,只须眼睛长在他身上,不要叫那个小坏东西得手。况且已经骂了她一顿,她一时也未必敢怎样。保护丈夫是李太太唯一的责任。她想得头头是道,仿佛已经征服了砖塔胡同和西四牌楼一带。对丈夫,所以,得拿出老大姐的气派,既不盘问上哪儿去了一天,并且脸上挂出欢迎他回来的神气:叫他自己去想!
  老李以为太太的得意是由于和丁二爷谈得投缘。由她去。可是太太要跟了丁二爷去,自己该怎样呢?谁知道!丁二是可怜的废物。
  李太太急于要知道的是马少奶奶有什么表示。设若她们在院中遇见,而马少奶奶的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那便有点麻烦。决不怕她,不过既然住着人家的房,万一闹大发了,叫人家撵着搬家,事儿便闹明,而自己就得面对面的和丈夫见个胜负。虽说丈夫也没什么可怕的,可是男人的脾气究竟是暴的,为这个事挨顿打,那才合不着呢!李太太不怕;稍有点发慌。
  不该为嘴皮子舒服而惹下是非。再说捉奸要双:哪能只凭一个红萝卜?就是捉奸要双的话,也还没听说过当媳妇的一刀两个把丈夫和野娘们一齐杀死!
  哪个男人是老实的?可是谁杀了丈夫不是谋害亲夫?越想越绕不过花儿来,一夜没有睡好,两次梦见野狗把年糕偷了走。
  第二天,他很想和马少奶奶打个对面。正赶上天很冷,马少奶奶似乎有不出屋门的意思;李太太自己也忙着预备年菜,一时离不开厨房。蒸上馒头之际,忽然有了主意:“英,上东屋看看大婶去。”
  “昨儿不是妈不准我再去吗?”黑小子的记忆力还不坏。
  “那是跟你说着玩呢;你去吧。”
  “菱也去!”她早就想上东屋去。
  “都去吧!英,好好拉着菱。”
  两位小天使在东屋玩了有一刻来钟,李太太在屋门口叫,英啊,该家来吧,别紧自给大婶添乱,大年底下的!“
  “再玩一会儿!”英喊。
  “家来吧,啊?”李太太急于听听马少奶奶的语气。
  “在这儿玩吧,我不忙。”马少奶奶非常的和气。
  “吃过了饭,大妹妹?”李太太要细细的化验化验。
  “吃过了,您也吃了吧?”非常的和谒,好听。
  一块石头落了地:“莫非她昨天没听见?”李太太心里说。然后大声的:“你们都好好的,不许和大婶讪脸,听见没有?”
  看着蒸锅的热气,李太太心里那块小石头又飞来了。“她不能没听见。
  也许是装蒜呢,嘴儿甜甘心里辣!也许是真不敢惹我?本来是她不对,就是抓破了脸,闹起来,也是她丢人。二十来岁的小媳妇,没事儿上街坊屋里去找男人!“这么一想,心中安顿下去,完全胜利!
  五年底末一次护国寺庙会。风不小,老李想庙上人必不多,或者能买到些便宜花草什么的;买些水仙,或是两盆梅花,好减少些屋中的俗气。所谓俗气,似乎是指着太太而言,也许是说张大嫂送来的那副对联,未便分明的指定。
  庙上人并不少,东西当然不能贱卖,老李纳闷人们对过年为什么这样热心。大姑娘,小媳妇,痰喘咳嗽的老头子,都很勇敢的出来进去;有些个并不买东西,仿佛专为来喝风受冻吃土看大姑娘。生命大概是无聊,老李想,不然——刚想到这儿,他几乎要不承认他是醒着了,离他不远,正在磁器摊旁,马少奶奶!他的脸忽的一下热起来。
  “走哇,大年底下的别发呆呀!”一个又糟又倔的老头子推了老李一把。
  他器械的往前挪了两步,不敢向她走去,又愿走过去。他硬着胆子,迷迷糊糊的,假装对他自己不负责任的,向她走了去。怕他自己的胆气低降,又怕她抽身走开,把怕别的事的顾虑都压下去;不管一切了,去,去,鼓舞着自己;别走,别走,心中对她祷告着!今天就是今天了,打开一切顾忌,作个也还敢自由一下的人!
  她仿佛是等着他呢,像一枝桃花等着个春莺。全世界都没有风,没有冷气,没有苦闷了,老李觉得,只有两颗向一处拧绕的心。他们谁也没说什么,一同往庙外走。老李的心跳得很厉害,生命的根源似乎起了颤动,在她的身旁走!她低着头,可是腰儿挺着,最好看的一双腿腕轻移,肩圆圆的微微前后的动,温美的抵抗着轻视着一切。
  他们并没有商议,进了宝禅寺街,比大街上清静一些。老李不敢说话——一半是话太多,不能决定先说哪一句;一半是不肯打破这种甜美的相对无语。
  可是她说了话:“李大哥,”她的眼向前看着,脸上没有一点笑意。“以后你,啊,咱们,彼此要回避着点。我真不愿说,您知道大嫂子骂了我一顿吗?”
  “她——”
  “是不是!”她还板着脸,“设若你为这个和她吵架,我就不说了!”
  “我不吵架,敢起誓!她为什么骂你?”
  “那个红萝卜。好啦,事情说明了,以后我们——呕,我要雇车了。”
  “等等!告诉我一件事,为什么你的娘家不要你了?”
  她开始笑了笑。“我一气都说了,好不好?‘他’是我的家庭教师,给我补习英文算术,因为我考了两次中学都没考上。后来我跟他跑出来,所以家里不准我再回去。其实,央告央告父母,也没有什么完不了的事,不过,求情,不干!婆母对我很好,也不愿离开她。没什么!”她好似是赶着说,唯恐老李插嘴。说完,她紧了紧头纱,向前赶了几步,“我雇车回去了。”
  她加紧的走,胸更挺得直了些。忽然回过头来,“别吵架!”
  她雇上了车。世界依然是个黑冷多风,而且最恼人的。老李整个的一个好梦打得粉碎!他以为这是浪漫史的开始;她告诉他的是平凡而没有任何色彩的话。她没拿他当个爱人,而是老大姐似的来教训他,拒绝他。她浪漫过,她认为走李是不宜于浪漫的人,老李是废物,是为个科员的笨老婆而活着的——别吵架!一枝桃花等着春莺?一只温美的鸽儿躲避着老鹰!老李的羞愧胜过了失望。失望中还可以有希望;自惭,除了移怒于人,只能咒诅自己速死。在庙中用了多少力量才敢走向她去,结果,最没起色的一块破瓦把自己打倒在粪堆上。恨她便是移怒,老李不肯这样办;只好恨自己吧!自己一定是个平庸恰好到了家的人——平庸得出奇也能引人注意,没人注意老李。就是丁二爷大概也比我强,他想。不敢浪漫,不敢浪漫,自己约束了这么些年了;及至敢冒险了,心确是跳了——只为是丢人!两颗心往一处拧绕?谁和你拧绕?老李的头碰在电线杆上,才知道是走错了路。
  再说,太太竟自敢骂人,她也比我强!她的坏招数也许就是马少奶奶教给的,而马少奶奶是商鞅制法,自作自受。可是这个小妇人不去反抵,而来警告我;她也许是好意——为维持我的身分。臭科员,老李——他叫着自己——你这一辈子只是个臭科员,张大哥与马少奶奶都可怜你,善意的,惨酷而善意的,想维持你。你只在人们的怜悯中活着,挣点薪水,穿身洋服,脸上不准挂一点血色,目不旁视,以至于死!老李想上城外,跳了冰窟窿;可是身不由己的走回家去。别吵架!
 
第十一
                 
  一
                 
  年节到了,很热闹。人人对于新旧岁换班的时节有些神秘的刺激与感应。
  只是老李觉不出热闹来。太太作年菜,还张大嫂等的礼物,给小孩子打扮。
  他虽然也有时候帮着动动手,可是手只管动,或是嘴只管吃,心并没在这些上面。在院中遇上马少奶奶两回,他故意的低了头;等她过去,狠命的看她的背影。她是个谜,甚至于是个妖怪;他是个平凡到家东西;越爱她的高傲独立的精神,越恨他自己的懦弱没出息。吃着太太作的年菜,脸上竟自瘦了些。在无可如何之中,自己硬找出安慰的药品:这就是爱的滋味吧?脸上瘦,手上烫,心中渺茫,希望作好梦而梦中常是哭泣与乱七八糟?
  除夕。太太与小孩们都睡了,他独自点起一双红烛,听着街上的人声与爆竹响。街上越乱他越觉得寂寞。似乎听见东屋有些低悲的哭声,可是她正在西屋与老太太作伴呢。
  炉火的爆炸,烛光的跳动,使他由寂寞而暴燥。他听着西屋里婆媳们说话,想听到一两个字,借此压下他的暴燥去;听不清,心中更不知如何是好了。
  她由西屋里出来。老太太咳嗽了一阵,息了灯。
  他隔着窗子看看东屋,今晚也点的是蜡烛,因为窗上的影子时时跳动。
  他轻轻开了门,立在阶上。天极黑,星比平日似乎密得加倍。想起幼时的迷信——三十晚上,诸神下界。虽然不再相信这个,可是除夕的黑暗确有一种和平之感,天尽管黑冷,而心中没有任何恐惧;街上的爆竹声更使人感到一点界乎迷信与清醒之间的似悲似欢的心情。他对着星们叹了口气,泪在眼中。
  又加了一岁,白活!他觉着有点冷,可是舍不得进去。她的影子在窗上移动了两次,她嗑瓜子呢。街上放了极大的几个麻雷子。他有些摸不清他是干什么呢,这个世界干什么呢。他又看了看星们,越看越远越多,恨不能飞入黑空,像爆竹那样响着,把自己在空中炸碎,化为千万小星!她出来了,向后院走去,大概没有看见他。他的心要跳出来。随着一阵爆竹声,她回来了。
  门外来了个卖酪的,长而曲转的吆喝了两声。她到了屋门,楞了楞,要拉门,没有拉,走出去。他的心里喊了声,去,机会到了!可是他像钉在阶上,腿颤起来,没动。嗓子像烧干了似的,眼看着她走了出去。街门开了。静寂。
  关街门。微微有点脚步声。她一手端着一碗,在屋前又楞了会儿。屋内透出的烛光照清她手内的两个小白碗。往西走了两步,她似乎要给婆母送去,又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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