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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部分

离婚-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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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不能有危险,”老李善意的敷衍了一句。
  “也许。”
  张大哥是整个的结束了自己。科员都可以扔弃了!
  丁二爷提着一笼破鸟进来:“大哥,二妹妹来了。我告诉她,您不见人,她非要进来不可。大概又是为二兄弟的事。”
  “叫她快滚,”张大哥猛的立起来,“我的儿子还不知道生死呢,没工夫管别人的臭事,滚!”瞪了丁二爷一眼,坐下了。丁二爷出去,他好像跟自己说:“全不管了,全不管了!我姓张的完了,前世造下了什么孽!”
  老李也立起来,他的脸白了,在大衣上擦了擦手心的汗,不敢再看张大哥,扭着头说,“大哥,明天再来看你。”
  张大哥抬起头来,“走啊,老李,明天见。”没往外送。
  走到门口,丁二爷拉住了他,“李先生,明天还来吧,大哥还就是跟你不发脾气,很好。明天来吧,一定来!”
                 
  四
                 
  老李什么也没想,一直走回衙门。思想有什么用呢。他看见张大哥,便是看见小人物的尽端:要快乐的活着得另想办法,张大哥的每根毫毛都是合着社会的意思长的,而今?张大哥,社会,空白,什么也没有;还干吗再思索。
  进了衙门,他想起邱先生。管他呢,硬来,还是硬来;张大哥倒软和呢,有什么用?
  邱先生低着头办公呢,眉毛皱得要往下落毛。及至看见老李,他的眉头反倒舒展开了,放下笔,笑着:“老李,请不要计较我啊。告诉你实话,我是精神不好,无心中可以得罪了人。不是有意!你看,”他把声音放低了些,“邱太太,这就是对你说,不便和别——生人提。她个性太强,太强。一天到晚和我别扭着。我一说,夫妇得互相容让呀。她来了:当初不是我追求你,是你磕头请安追求我吧?好了,我就得由性儿爱怎着怎着。老李,你看这像什么话。前几天,我好心好意为吴赵们调解,回家又挨了她一顿:好哇,不帮助吴太太把那个野丫头赶出去,反助纣为虐?!你们男人都没好心眼。再不许你到吴家去!老李,你看,这是何苦!我也看明白了,逼急了我,跟她离婚!娶谁也别娶大学毕业生,来派大多了。其实,大学毕业生净是些二十八九的丑八怪,可是自居女圣人。你看着,早晚我跟她离婚。”
  老李点头说“是”之外不便参加意见。邱先生绕了个大圈,又往回说:“因为这个,心中老不痛快,未免有得罪人的地方。老李你不用计较我。朋友就得互助,焉知你不升了科长,或是我作了秘书——要不是家里成天瞎嘈嘈,我也不能到如今还是个科员——到那时节,我们不是还得互相照应吗?”
  老李没好意思笑出来。
  “老李,我已约好老孙老吴,一同吃个便饭,不是请客。一来为你贺喜,二来为约出老吴谈一谈。准去啊!”邱先生把请帖递过来。
  老李不知是哭好,还是笑好。把请帖接过来,爽性和邱先生谈一谈。在张大哥眼中,邱先生是极新的人物。老李要细看看这个新人物。
  “老邱,你看咱们这么活着有意思没有?”
  邱先生楞了半天,笑了笑:“没意思!生命入了圈,和野鸟入了笼,一样的没意思。我少年的时候是个野驴;中年,结了婚,作了事,变成个贼鬼溜滑的皮驴;将来,拉到德胜门外,大锅煮,卖驴肉。我不会再跳出圈外,谁也不能。我现在是冷一会热一会,热的时候只能发点小性,冷的时候请客陪情;发疟子的生活。没办法。我不甘心作个小官僚,我不甘心作个好丈夫,可是不作这个作什么去呢?我早看出,你比我硬,可也没硬着多少,你我只是程度上的差别,其实是一锅里的菜。完了,谈点无聊的吧;只有无聊的话开心。”
  老李又摔破了一个人蛋,原来老邱也认识自己。二人成了好朋友,老李没把请帖又放在字纸篓里。
  回到家中,李太太正按着黑小子打屁股呢。老李抹回头来又上了街,找个小饭馆要了三十猪肉韭黄饺子,一碗三仙汤。“我也发回疟子试试!”
 
第十四
                 
  一
                 
  北平春天的生命是短的。蜂蝶刚一出世,春似乎已要过去。春光对于老李们似乎不大有作用:他们只随时的换衣服,由皮袍而棉衣,由棉衣而夹衫,只显出他们的由臃肿而削瘦。他们依旧上衙门,上衙门,上衙门;偶尔上一次公园都觉得空气使他们的肺劳累得慌,还不如凑上手打个小牌。
  张大哥每年清明前后必出城扫墓,年中唯一的长途旅行,必定折些野草回来,压在旧书里。今年他没去。天真还在狱里。丁二爷虽然把石榴树,夹竹挑,仙人掌等都搬到院中,张大哥可是没有惠顾它们一点点水,他已与春断绝关系。张大嫂也瘦得不像样了。丁二爷的小黄鸟们似乎受了什么咒诅,在春雨初晴的时节,浴着金蓝的阳光,也不肯叫一声。后院的柳树上来了只老鸦,狂嚎了一阵,那天张大哥接到了免职的公文。他连看也没看。他似乎是等着更大的恶耗。
  吴太极为表示同情来看张大哥,张大哥没有见他。
  他只接待老李。
  老李家中也没有春光;春光仿佛始终就没有到西四牌楼去的意思。除了一冬积蓄下的腥臊味被春风从地下掀起,一切还是那么枯丑。马老太太将几盆在床底下藏了一冬的小木本花搬在院中,虽然不断的浇水,可是能否今年再出几个绿叶便很可怀疑。李太太到了春天照例的脱头发,脑后的一双小辫十分棘手,用什么样的梳子也梳不到一处。黑小子脸上的癣经春风一吹,直往下落鳞片。合院之中,只有马少奶奶不知由哪里得到一些春的消息。脸上虽瘦了些,可是腮上的颜色近于海棠。她已经和李太太又成了好友;老李在家的时候她也肯到屋中来。小菱的春衣都是马婶给做成的,做得非常的合适好看。菱好像是个大布娃娃,由着马婶翻过来掉过去的摆弄,马婶是将领子袖子都在菱的身上绷好,画了白线,而后拆下来再缝成的。袖口上都绣了花。
  马婶的大眼睛向菱的身上眨巴着,菱的眼睛向马婶的海棠脸蛋眨巴着。
  老李看看她们,心中编了一句诗——一点儿诗意孕着春的宇宙。他不敢再看太太那对缺乏资本的小辫,唯恐把这点诗意给挤跑了。
  李太太心中暗喜,能把马少奶奶征服。可是还不满意老李,因为方墩太太一趟八趟的来,而口口声声是已快离婚——老李的主意。还有呢,方墩太太虽然与李太太成为莫逆,可是口气中有点不满意老李——他顶了吴先生的缺,不够面子!李太太一点也不晓得丈夫升了官,因为老李没告诉她。升了官多挣钱,而一声不发,一定是把钱私自掖着,谁知道作什么用?!邱太太也常来,说的话虽文雅,可是显然的是说邱先生近来对太太颇不敬。四位太太遇在一块,几乎要把男人们全拴起来当狗养着。大家都把张大嫂忘了。菱几次要看干娘去,李太太也倒还无所不可,可是方墩太太拦住她们:还上张家去呢?共产党!结果,老李带着菱去看干娘。直到父女平安的回到家中,李太太才放下心去。她以为共产党必是见了小孩就嚼嚼吃了的。
  衙门里,吴太极与张大哥的缺都有人补上,大家心里开始安顿下去。可是对于补缺的人,多少心中有点忌恨,特别是对老李。“看着平日那么老实,敢情心里更辣;补吴太极的缺,焉知不是他给顶下去的呢?!”起初,大家拿吴太极当个笑话说,现在改成以他为殉难者,全是老李一个人的坏。老李一声不出,在衙门,在家里,任凭那群男女嘈嘈,只在大街上多吸几口气。
  丁二爷来了:“李先生,张大哥请你呢。”
  到了张家,大哥正在院中背着手走溜儿,他的背弯着些。见了老李,他极快的走进屋中,好像又恢复了些素日的精神。老李还没坐下,张大哥就开了口:“小赵来了,说天真可以出来。可是我得答应他一件事。”他楞住,想了会儿:“他说,他是听你的话才这么办,一切有你负责。”他看着老李。
  “我把自己押给了他!”老李心里说,然后对张大哥:“得答应他什么呢?”
  张大哥立起来,几乎是喊着:“他要秀真!要我的命!”
  老李一句话没有。
  张大哥在屋中走来走去,嗓子里咯咯的咽气:“救出儿子,丢了女儿,要我的命!这是你出的主意?老李!这是你给张大哥出的主意?我的女儿给小赵?强买强卖?你是帮朋友呢,还是要朋友的命呢?”
  老李只剩了哆嗦了。他忽然立起来,往外就走:“我找小赵去!”刚走到门口,被大嫂给截住了。
  “老李,你先别走,”张大嫂命令着他,她眼中含着泪,可是神气非常的坚决,“咱们得把事说明白了。你叫小赵这么办来着?”
  “我托他帮助营救天真来着,没叫他干别的。”老李又坐下了。
  “我想你也不是那样的人。大哥是急疯了,所以信了小赵的话,咱们商量商量怎办吧。”她向张大哥说,“你坐下,和老李商量个办法。”
  “我没办法!”张大哥还是嚷着,可是坐下了:“我没办法!我帮了人家一辈子的忙,到我有事了,大家看哈哈笑!要我的儿女,为什么不干脆要我的老命呢!我得罪过谁?招惹过谁?我的女儿给小赵?也配!”他发泄了一顿,嘴唇倒不颤了,低着头,手扶着磕膝,喘气。
  老李等了半天,张大哥没再发作,他低声的说:“大哥,咱们有办法。
  你事事有办法,我就不信办不动这回事。“
  张大哥点了点头。
  “咱们大家想主意,好不好,大哥?”
  张大哥抬起头来,看了看老李,叹了一口气。“李老,张大哥完了!一辈子,一辈子安分守己,一辈子没跟人惹过气,老来老来叫我受这个,我完了。真动了心的没工夫再想办法。叫我去杀人放火革命,我不会,只好听之而已。活着为儿女奔忙:儿女完了,我随着他们死。我不能孤孤单单的活到七老八十,没味儿!”
  老李知道张大哥是失了平衡,因为他的生命理想根本的被别人毁坏,而自己无从另起炉灶,他只能自己钻入黑暗里,想不起别的方法。但是老李不便和他讨论这个,更不能给他出激烈的主意——张大哥是永远顺着车辙走的人,得设法再把他引到辙迹上去。“大哥,不必伤心了,还是办事要紧。告诉我,小赵说什么来着?”
  张大哥的脸上安静了。“他说,天真并不是共产党,是错拿了。他可以设法把他放出来。”
  “咱们自己不能设法,既是拿错了?”老李问。
  张大哥摇头:“小赵就不告诉我,天真在哪里圈着。我是老了;对于这些新机关的事,简直不懂。假如他是囚在公安局,我早把他保出来了。我平日总以为事事有办法,敢情我已经是老狗熊了,耍不了新玩艺!”
  “非小赵不行,所以他提出条件?”
  “就是。他说,你给他出的主意。”
  “我求他来着。”老李很安静的说。“求他的时候,我是这么和他说好的——要牺牲,牺牲我老李,不准和张大哥掏坏。他这么答应了我。”
  “为什么单求他?”
  老李不能不说了:“衙门里可有谁愿意帮助你?再说,谁有他那样眼杂?
  我早知道他不可靠,所以才把自己押给他。“
  “押给他?”
  “押给他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他恨我,时时想收拾我。也许只因为他看我不顺眼;谁去管。我给他个收拾我的机会,他自要能救出天真来,对我是怎办怎好。”
  张大哥的泪在眼圈里,张大嫂叫了声:“老李!”“我不是上这儿来表功,事实挤成了这么一步棋;我所没想到的是他又背了约,我还是太诚实。
  不过,管它呢,先谈要紧的。事情是一步一步的办,先叫小赵把天真放出来。“
  “不答应给他秀真,他肯那么办吗?张大嫂问。”
  “答应他!”
  “什么?”夫妇一齐喊。
  “答应他,我自有办法,决不叫秀真姑娘吃亏。就是咱们现在有别人来帮忙,也不行。小赵不是好惹的。假如甩了他,另想方法,他会从中破坏,天真不用想再出来了。不如就利用他,先把天真放出来再讲。”
  老夫妇楞了半天,张大哥先开口:“老李,你说怎办就怎办吧。我不行了。先把天真放出来。我一共有三处小房,叫小赵挑吧,他爱要哪一处,我双手奉送,只求他饶了秀真!”张大嫂接了下去,“老李,我只有那么一个姑娘,不能给个骗子手!不能!能保住我的一对眼珠,他说要什么也行。都给了他,我们娘儿几个要饭吃去,甘心!”
  “要饭吃去也甘心!”张大哥重了一句。
  张大哥确是下了决心,老李看出来。牺牲房产就是牺牲张大哥一生的心血,可是儿女比什么也更贵重。他还是看不起张大哥,可是十二分的可怜他。
  “事情也许不至那么坏,放心吧,大哥,我老李拿这条命去换回秀真来。”
  “老李,你可别为我们的事动——凶啊!给小赵钱!”张大哥看着老李的脸。
  张大哥至死也是软的!老李不便再吓嚇他:“我瞧事办事,要是钱有用的话,就给他钱。”
  “给他钱,老李,给他钱,”张大嫂好象以为事情已经办妥了似的。“你还有一家老小呢,别为我们——”她没说出,用手弹去一个泪珠。
  三在无聊中寻些趣味:老李很得意,能和小赵干一干。
  “喂,小赵,”叫狗似的叫,“张家的事怎样了?”
  “有希望,天真不日就可以出来。”
  “张大哥问我,怎样酬报你。我来问你,原谅我不会客气一些。”老李觉得自己也能俏皮的讽骂,心里说:“谁要是不怕人了,谁就能像耶稣似的行奇迹。”
  “要不我怎么爱和你交往呢,”小赵的眉毛转到眼睛底下来,“客气有什么用?给我报酬?怎好意思要老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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