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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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先生许久没和张大哥学习官话,一见面特别的亲热,报告孙太太大概又有了,没办法;生育节制压根儿是“破表,没准儿!”
邱先生报告吴太极近来穷得要命,很想把方墩太太撵出去,以便省些粮食。十三妹还好,一心一意的跟老吴,就是有一样毛病,敢情吃白面!关于邱先生自己,语气之中带出已经不怕牙科展览的太太,而她反有点怕他。自然邱先生的话不免有些夸大,可是有旁人作证,他确是另有了个人,而邱太太以离婚恫吓他,她自己又真怕离婚;恐怕要出事,大家表面上都夸赞邱科员的乾纲大振,可是暗中替他担忧。大家摇头,家庭是不好随便拆散的,不好意思!
其他的朋友陆续来到,都偷眼看着天真,可是不便问他究竟为什么被捕,不好意思。
天真很瘦,对大家没话可讲,勉强板着脸笑,自以为是个英雄,坐过狱。
就凭这坐过一次狱,白吃父亲一辈子总可以说得下去了。为什么被捕?不晓得。为什么被释?不知道。可怕是真的。五花大绑捆了走!真可怕;可是对这群人应当骄傲,他们要是五花大绑捆了走,说不定到不了狱里就会吓死。
不过,自己也真得小心点,暂时先不要出去;五花大绑可别次数多了。父母看着好似老了许多,算了吧,也不用挤钱留学去了,留着钱在北平花也不坏。
父亲一定是有不少财产,还把房子送给小赵一所呢!对父亲得顺从一些,这回误被当作共产党拿去,大概是平日想共父亲的产的报应。摩登孝子也许和“妹妹我爱你”可以联成一气的。想法得讨老头——把资本老头的“资本”
特意的免去,表示自己决非共产党——的欢心,好吃他一口。当着父亲把桌上的空汽水瓶挪开了两个,表示极愿和父亲合作。对妹妹也和气了许多,哥哥坐过狱,妹妹懂得什么,所以得格外的善待她。
大家都到齐,只短小赵和老李,大家心中觉得不安。小赵是首座,大家理当耐心的等着;老李怎么也不来?凭什么不来?近来大家对老李很不满意,于是借着机会来讨论他,嘴都有些撇着。
“老李儿是不想来的,”孙先生撇着嘴说。“昨天我对他讲,送张大哥什么礼物,哎呀,‘我不送!’他说的。狂,狂得不成样儿!莫名其妙!”
张大哥想叫丁二爷去请他们,丁二爷也不见了。
第十九
一
政治的变动,对于科员们,是饭碗又要碎破的意思;无力制止,可是听着头疼。也有喜欢换一换局面的,假如风儿是向着自己吹来,而且吹得带着喜气,可是这究竟是极少数的。小赵是永远察看风向的人。但是每逢他特别的喜欢,别人不免就害头疼。
他两天没露面,大家心中又打开了鼓。“小赵上哪儿啦?张大哥请客他都没到!”大家不但心中这么嘀咕着,也彼此的探问。有的更进一步的猜测:“听说市长又要换人。小赵准是又上了天津。说不定,他还许来个局长呢!”
老李也许晓得,问他去。“老李,张大哥请客怎么没去?小赵也没去!”给老李一个暗示。自从吴太极免职,老李和小赵很那个。老李没说什么,大家越觉得他知道;好厉害的老李,嘴和蛤壳似的那么严紧!
小赵没影儿了,可是有人看见张大哥上科长家里去。大家又有点不安。
所里是没有缺的,张大哥回来就得有人出去。大家都很不满意那个顶了张大哥的人。张大哥到底是老资格;那个新来的科员懂得什么?可是他既能顶了张大哥,他的力量一定不小;张大哥未必就能再顶下他去;那么,不定谁被顶呢!
张大哥确是下了决心恢复地位,自己定好期限,一个月内要接到委任状。
好吗,丢了一所房子,不赶紧抓弄抓弄还行?对于媒人的事业也开始张罗着,男人当娶,女的当聘,不然便没有人生。再说,张大哥要是放弃说媒的工作,不亚于把自己告下来——张某不行了,头发白了,没用了!这根本和谋差事有关系,被人认为老朽无能还能找到差事?不,张大哥不能服这口气——“叫你们看看姓张的,至少还能再跳动二十来年!”去看看老李,请吃饭他怎没来呢?老李是好人;够个朋友,不过,对于谋差事,老李并没有多少用处。
老李都好,就是差事当得太死板,太死板。也别说,他升了头等科员,大概也有点劲,可是,别人要是有他那点学问,那笔文章,还早作了科长呢;到底是太死板。
老李没在家,张大哥和李太太谈起来,婆婆慢慢的谈得十分相投,张大哥仿佛是有点女性。李太太自从自己打了顿嘴巴之后,脸上由肿而削瘦,心里老憋着一大下子眼泪。见了张大哥好像见了叔公,把委屈都倒了出来。张大哥像慰劳前线将士似的,只夸奖她的好处,并不提老李有什么缺欠。激起她的勇气比咒骂敌人强的多。李太太的来到北平,原是张大哥的力量与主张,自然不能因为帮助李太太而说老李不好;老李要真是不好,张大哥岂不担着把她接到虎口里来的“不是”?李太太听了一片奖励自己的话,不由的高兴起来,觉得自己到底是比丈夫大着两岁,应当容让他,虽然想起丈夫的一天到晚撅着嘴,徐庶人曹营一语不发,也确是心里堵得慌。李太太决定留张大哥吃饭;张大哥决定不吃,可是觉得李太太已经受了“教育”,北平的力量!
二
羊肉西葫芦馅的饺子,李太太原想用以款待张大哥。大哥不肯赏脸,李太太有点失望。可是大哥刚走了不大一会儿,丁二爷来了。三句话过去,李太太抓住吃饺子的主儿。
“很好,很好,丁二最爱吃羊肉馅!”说着,他脱了那件不大有灵魂的夏布衫,就要去活面。
当然不能叫客人去活面,李太太拦住了他,两个孩子也抱住他的腿。他把夏布衫很郑重的又穿上,然后举了菱高高,给他们开始说他早年的故事,两个孩子对这个故事已能答对如流。
“听着,英,我从头儿说。”
“打摔碗说吧,什么碗来着?”英问。
“子孙饽饽的碗,就由这儿说吧。她一下轿子就嫌我,很嫌我!给她个下马威;哼!她——”
“她连子孙饽饽的碗都摔了!”英接了下去。
“拍,摔了!”菱的嘴慢,赶不上英,只好给找补上点形容,俩手拍了一下。
“闹吧,很闹了一场;归齐,是我算底;丁二——”
“是老实人,很老实!”因为句子简单,这回菱也赶上了。
“你们说的一点也不错,真对!”丁二爷以为英们非常的聪明。“丁二是老实人——”
英们极注意的等插嘴的机会,忽然丁二爷加了一个旁笔,“我说,英,有酒没有哇?要是没有,叫妈妈给咱们钱,咱们打点去。喝点酒,我能说得更好听!”
英和妈要来一毛钱;丁二爷挑了个大茶杯,“咱们走呀!”一齐上了街。
一出胡同东口,遇上了老李,英晃着手里的毛钱票儿喊:“爸,我们打酒去,跟妈要的一毛钱。”
老李笑了。丁二爷拉着菱,拿着茶碗,黑小子拿着一毛钱,不知为什么很可笑。
“我正给他们讲故事,想喝点酒——”
英又接了过去,“喝完了酒,讲得更好听。我们刚说到摔了——什么饽饽来着?”他拉了丁二爷夏布衫一下。
老李不笑了。他觉得他也须喝点酒。他跟着他们走,到了油酒店,他拦住了英,“上那边买去。”
进了姜店,他买了一瓶莲花白,几个桃,和两把极绿可是没很长足的莲蓬。把酒交给丁二爷。菱看准了莲蓬,非抱着不可。英没张罗着拿什么,只看着手里的一毛钱。出了店门,他奔了香瓜挑子去:“拿一毛钱的香瓜,要好的!”蹲下了,大黑眼珠围着瓜们乱转。老李过去挑了三个,又添了一毛钱,英乐得不知怎好,又拉了丁二爷一把:“二大,我也得喝点酒。”
妈妈看见大家都拿着东西回来,乐了,加劲的包饺子。菱无论如何也不放下莲蓬,谁要也不给。老李出了主意,扒在菱的耳根说了些话。菱还是不放手,可是忽然似乎明白过来,放下一把,告诉英:“别动菱绿——”说不上这些绿玩艺叫什么。然后抱着一把儿,鼓着肚子走了。一出屋门:“马婶——给你这绿——”马婶跑出来,“给我送来的,菱?”
“爸说给婶这绿——”还抱着不肯放手。
“留着给菱吃吧,婶不要。”马婶笑着。
菱眨巴了半天眼睛,又把莲蓬抱回来了。
全院的人忽然的都笑了,只有李太太在厨房里不知怎回事。老李已把瓜洗了一个,给菱一大块,算是把“绿——”换过了来。他拿着莲蓬出来,马老太太也在屋门口笑呢。他左右看了看,心中一狠,还是送到东边去,马婶笑着接了过去。马老太太发了话:“留着给孩子们吃吧!”老李答了句:“还有呢。”彼此都笑着。他心中十二分痛快。
“你们喝酒吧,饺子就得。”李太太也很喜欢,看着她创造的那群白饺子,好像一群吃圆了肚子的小白猫。
英和菱拿着瓜,和妈要了块生面,一边吃瓜一边捏小鸡玩。
老李和丁二爷喝着酒,丁二爷的夏布衫还不肯脱。老李还没喝多少,脸已经红了,头上一劲儿冒汗。丁二爷喝过了三杯,嘴唇哆嗦上了,咽了好几口气才说上话来:“李先生,李先生,事情办妥了,敢情很容易,很容易!李先生,原来事情就怕办,一办也不见得准不成。”
老李猜出是什么事,他看看丁二爷,那件夏布大衫好像忽然变得洁白发光。“原来事情就怕办”这几个字在他耳中继续的响着,轻脆有力,像岩石往深潭里落的水珠。小赵是生是死,他倒不大注意,他只觉出丁二爷是个奇迹。连丁二爷都能作出点异于吃饭喝茶上衙门的事!他拿起酒杯来,本想大大的吞一口,不行,还是呷了一点,在嗓子上贴住不往下走!
“李先生,”丁二爷的手伸入夏布大衫,摸了半天,手有点颤,摸出张折着的厚桑皮纸,递给老李:“这是那张房契。张大哥不容易,很不容易,请你交给他吧。咱们喝一杯;小赵打算娶秀姑娘,得下辈子了!请!”
老李看着丁二爷灌下一杯去,自己只举了举盅儿。
丁二爷辣得直仰脖子,可是似乎非常的得意:“小赵算完了。您看,很容易。我约他上后海,说秀姑娘在那儿等他。他来了,不用提多么喜欢了。
妇人有多么大能力!我懂得。天并不十分黑,可巧四下就会没一个人。我早在苇子里藏好了,蚊子真多,咬得我身上全是大包,我一动也不敢动。他来了,越走越近,嘿,我的心要跳出来,真的!容他走过一步去,我就像拉替身的鬼,双手对准他的脖子一锁。我似乎要昏过去,我只知道我有两只手,没有别的。他,我听见了,听得真真的,小狗睡着了有时候呕呕两声,他就是那么呕了两声。没有别的。他连踢踢土都没顾得,很老实,比丁二还老实!
我一拉,就把他拉进苇子里去。搜了搜他身上,搜到这张房契;钱包,表,我没敢动。完了事,我软了,不敢出来了。连迈步都不能了。他仰着身,虽然看不清他的脸,可是我知道他是看着我呢,怕极了!苇叶一动,我一惊,以为有人来掐我的脖子!“丁二爷又吞了一口酒,摸了摸脖子,似乎很怀疑脖子的完整。”一耗,耗了一个多钟头,身上就像水洗过的一样,汗很多。
我急了,往外迈了一步,正迈在他的腿上!我跳了,什么也不顾了,跳出来,头也没回,我一直走到天桥!为什么?不知道!天桥是枪毙人的地方。枪毙丁二,我似乎听见!在天坛的墙根我忍了一夜,没睡,一会儿没睡,星星一劲儿对我眨巴眼,好像是说,明天就枪毙丁二!“他又端起酒盅来。
李太太把饺子端来,两大盘,油汤挂水的冒着热气。他们俩都没动筷子。
三
市长换了。各局各所的空气异常紧张。市长就职宣言,不换人,不用私人。各局各所的空气更加紧张。谁都知道市长是对报纸说的那几句话:“一朝天子一朝臣”是永不能改的真言。第二天,教育局换了局长,连听差的一律更换。财政所的胖所长十万火急的找小赵,秘书科长们找小赵,科员们找小赵,夫役们找小赵,找不到。大家因急而疑,暗中嘀咕:莫非小赵要把胖所长顶了?这一嘀咕,小赵的价值增高了十倍。在另一方面,就是所长最亲信的人也觉得有倒戈的必要。于是大家分头去奔走,没有两个人守一路战线的,全是各自为战,能保持住个人的地位什么事也可以作。老李是大家的眼中钉。只有他,不慌不忙,好像心中有个小冰箱——“这小子真他妈的有准!”
大家不能不骂了。孙先生虽然心里也吃了凉柿子似的,可是不招大家妒恨,人家孙先生走哪路门子,自己就和大家声明,不像老李那么骄傲厉害,听人家孙先生:“哎呀,新市长儿是乡亲哟!老孙是猪八戒掉在泔水桶里,得其所哉!说不定,还来个秘书儿当当。”
孙先生多么直爽可爱!孙宅接到了多少礼物,单说果藕和莲花就是三挑子!
小赵尸身被个粪夫找到了。报纸上用小碟子大小的字登出来,把尸身的臭味如何强烈都加细的描写。疑案。因为是疑案,所以人们各尽想象的所能猜测与拟构其中的故典。财政所的人们立刻也运用想象,而且神速的想出:政治作用。小赵,据他们想,是要顶胖所长的,所以他必定与新任市长有深切的关系。市长到任声言不更动各局的人,可是教育局连个夫役也没留下。
小赵必定已经运动好重要的地位,自然另一批人又要失业,所以……这个逻辑的推断在科员们看是极合理而大快人心的。科员们杀只鸡都要打哆嗦,现在居然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