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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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想了。捉住点事实把思想驱开吧。对,给孩子们买些玩艺。马上去买了几个橡皮的马牛羊。这些没有生命的软皮,能增加孩子们多少多少乐趣?
生命或者原来就是便宜东西。他极快的走到家中。
李太太正在厨房预备饭。炉子己安好,窗纸又破了一个窟窿。两个孩子正在捉迷藏,小肉葫芦蹲在桌子底下,黑小子在屋里嚷:“得了没有?”
“英,菱,来,看玩艺来!”老李不晓得为什么必须这样痛快的喊,可是心中确是痛快。在乡间——不过偶尔回去一次——连自己的小孩都不敢畅意的在一块玩耍:现在他可以自由的,尽兴的,和他们玩;一切是他的。
英和菱的眼睛睁圆了,看着那些花红柳绿的橡皮,不敢伸手去摸。菱把大拇指插在口中;英用手背抹了鼻子两下,并没有任何作用。
“要牛要马?”老李问。
英们还没看出那些软皮是什么,可是一致的说,“牛!”
老李,好像神话中的巨人,提起牛来,嘴衔着汽管,用力的吹。
英先看明白了:“真是牛,给我,爸!”
“给菱,爸!”
老李知道给谁也不行,可是一嘴又吹不起两个来。“英,你自己吹,吹那只老山羊。”他不知怎么会想起这个好办法,只觉得自己确是有智慧。
英蹲下,拿起一个来,不知是马还是羊;十分兴奋,头一气便把自己的鼻子吹出了汗。再给他牛,他也不要了,自己吹是何等的美事。
“菱也吹!”她把马抓起来:似乎那头牛已没有分毫价值。
老李帮着把牲口们全吹起来,堵好气管。英手擦着裤腿,无话可讲,一劲的吸气。菱抱着山羊,小肉葫芦上全是笑意,英忽然撒腿跑了,去把妈妈拉来。妈妈手上挂着好些白面。“妈,妈,”英叫一声,扯妈妈的大襟一下,“看爸给拿来的牛,马,羊!妈,你看哪!”又吸了一回气。
妈笑了。要和丈夫说话,又似乎没什么可说的;不说,又显着有点发秃。
她的眼神显出来,她是以老李为家长——甚至于是上帝。在乡下的时候,当着众人她自然不便和丈夫说话,况且凡事有公婆在前,也无须向丈夫要主意;现在,只有他是一切;没有他,北平能把她和儿女全嚼嚼吃了。她应当说点什么,他是为她和儿女们去受苦,去挣钱;可是想不起从哪里说起。
“妈,我拿牛叫西屋老奶奶看看吧?”英问,急于展览他的新宝贝。
妈得着个机会:“问爸。”
爸觉得不大安坦,为什么应当问爸呢,孩子难道不是咱们俩的?可是,这样的妇人必定真以我为丈夫,主人。老李不敢决定一切,只感觉着夫妇之间隔着些什么东西。算了吧,让脑子休息会儿吧:“不用了,英;先吃饭,吃完再去。”
“爸,菱抱羊一块吃饭饭!”
“好。”老李还有一句,“给老山羊点饭饭吃。”可是打不起精神说。
大家一块吃饭,吃得很痛快。菱把汤洒了羊一身,羊没哭,妈也没打菱。
饭后,妈收拾家伙,英菱与牛羊和爸玩了半天。老李细看了看儿女,越看越觉得他与他们有最密切的关系。英的嘴,鼻子,和老李的一样,特别是那对大而迟钝的眼睛。老李心里说,“大概我小时候也这么黑!”菱的胳臂短腿短,将来也许像她妈妈那样短粗。儿女的将来,渺茫!英再像我,菱再像她?不,一定不能!但是管它呢,“菱,来,叫爸亲亲!”亲完了小肉葫芦,他向厨房那边说,“我说——菱没有件体面的棉袍子呀?”
“那不就挺好看的吗?太太在厨房里嚷,好像愿叫街上的人也都听见。
“她还有件紫的呢,留着出门穿。”
“留着你那件臭紫袍吧!”老李心里说。有给菱作件新袍的必要;打扮上,一定是个可爱的小女孩。希望母亲也来看看菱的新衣裳,虽然新衣裳还八字没有一撇。
“晚上见,菱。”
“爸买发生去?”菱以为爸一出去就得买落花生。
“爸,再带头牛来,好凑一对!”英以为爸一出门必是买牛去。
老李在屋门口停了一停,她没出来。东屋的门开着点缝,老李看见一个人影,没看清楚,只觉得一件红衣那么一闪。
第六
一
一大蒲包果子,四张风景像片,没有上款的中堂与对联,半打小洋袜子,张大嫂全副武装来看李太太。
在大嫂的眼中,李太太是个顶好,一百成——乡下人儿。大嫂对于乡下人,特别是妇女,十二分的原谅,怜恤,而且愿尽所能为的帮助,指导。她由一进门,嘴便开了河,直说得李太太的脑子里像转疯了的留声机片,只剩了张着嘴大口的咽气。张大嫂可是并非不真诚,更没有一点骄傲。对于乡下妇女这个名词,她更注意到后一半——妇女。妇女都是妇女。不过“乡下”
这个形容,表示出说话带口音,一切不在行,可是诚实直爽。这个,只要一经张大嫂指导,乡下妇女便不久会变成一百成的漂亮小媳妇。这是自信,不是骄傲。
英和菱是一对宝贝。大嫂马上非认菱作干女儿不可,也立刻想起家中橱柜里还有一对花漆木碗,连三的抽屉里——西边那个——有一个银锁,系着一条大红珠线索子。非认干女儿不可。现成的木碗与银锁,现成的菱,现成的大嫂,为什么不联结起来呢。
李太太不知道说什么好,只露出牙来,没露任何意见,心里怕老李回来不愿意。
大嫂看出李太太的难处。“不用管老李,女儿是你养的:来,给干娘磕头,菱!”
李太太一想,本来吗,女儿是自己的,老李反正没受过生产的苦楚;立刻叫菱磕头。菱把大拇指放在嘴内,眨巴着眼,想了一会儿;没想好主意,马马虎虎的磕了几个头。磕完头,心中似乎清楚了些,不觉得别的,只觉得有点骄傲,至少是应对英骄傲,因为英没有干妈,她过去拉住干妈一个手指。
干妈确是干的,因为脸上笑得都皱起来,像个烤糊了的苹果,红而多皱。
英撅了嘴,要练习练习磕头,可是没有机会。大嫂笑着说,“我不要小子,小子淘气;看我这干女儿多么老实。可是,你等着,英,赶明儿我给你说个小媳妇,要轿子娶,还是用汽车?”
“火车娶!”英还没忘这次由乡间到北平的火车经验。用火车娶媳妇自然无须再认干妈,于是英也不撅嘴了。
因提起小子淘气,大嫂把天真的历史,从满月怎么办事,一直到怎么没说停当太仆寺街齐家的姑娘,一气呵成,说得天翻地覆。最后:“告诉你,大妹妹,现在的年头,养孩子可真不易呀!尤其是男孩子,坏透了!大妹妹,你堤防着点老李,男子从十六到六十六岁,不知哪时就出毛病。看着他,我说,看着他!别多心,大妹妹,您是乡下人,还不知道大城里的坏处。多了,无穷无尽;男女都是狐狸精!男的招女的,女的招男的,三言两语,得,钩搭上了。咱们这守旧的老娘们,就得对他们留点神!”
李太太似乎早就知道这个,不过没听张大嫂说明之前,不敢决定相信,也不敢对老李有什么设施。现在听了大嫂——况且又是菱的干娘——的一片话,心中另有一个劲儿了。是的,到了北平,她与丈夫是一边儿大的;老李是一家之主,即使不便否认这点,可是她的眼睛须对这一家之主留点神。但是她只有点头,并没发表什么意见;谈作活计与作饭,她是在行的,到大城里来怎么管束丈夫,还不便于猛进。况且,焉知张大嫂不是来试探她呢!得留点神,你当是乡下人就那么傻瓜呢!
“待两天再来,我可该走了?家里撂着一大片事呢!”大嫂并设立起来:“干女儿,明儿看干妈去。记着,堂子胡同九号,说,堂子胡同——九——号;嘻嘻嘻。”
“堂胡同走奥,”菱一点也不晓得这是什么怪物。
“吃了晚饭再走吧,大嫂,”李太太早就预备好这句,从头一天搬来就预备好了。可是忘对张大哥与丁二爷说,招得丈夫直皱眉;这可得到机会找补上了。
“改日,改日,家里事多着呢。我可该走了!”大嫂又喝了碗茶。
最后,大嫂立起来,“干姑娘,过两天乾娘给送木碗和锁来。”又坐下了,因为,“啊,也得给英拿点玩艺来呀!是不是,英?”
“我要个——”英想了会儿,“木碗,干妈!”
“干妈是菱的!”
“看,小干女儿多么厉害!唉,我真该走了!”
大嫂走到院中,西屋老太太正在院中添炉子。大嫂觉得应当替李太太托咐托咐,虽然自己也不认识老太太。
“老太太,你添火哪?”
“您可别那么称呼我,还小呢,才六十五!屋里坐着。”老太太添火一半是为在院中旁听,巴不得借个机会加入谈话会。“贵姓呀?”
“张。”
“呕,那天租房的那位——”
“可不是吗,他和这儿李先生同事,好朋友,您多照应着点!”大嫂拉着菱,看着李太太。
“还用嘱咐,近邻比亲!大奶奶可真好,一天连个大声也不出,”老太太也看着李太太。“两个孩儿们多么乖呀!我说,英,你的牛呢?”没等英回答,“我就是爱个结结实实有人缘的小孩。看菱的小肉脸,多有个趣!”
“您跟前有——”
“别提了,一儿一女,女儿出了阁,跟着女婿上南京了,一晃儿十年了,始终也没回来一次。小子呀,唉!”老太太把声音放低了些,“唉,别提了,已经娶——”她向东屋一指。“唉,简直说着羞得慌,对外人我也不说,说了被人耻笑。”
“咱们还是外人吗?”张大嫂急于听个下回分解。
“唉,已经娶了,这么个又体面又明白的小媳子!会,会,会又在外边——不用提了!三四个月没回来了!老了老了的给我这么个报应,不知哪辈子造下的孽!这么好个小媳妇,年青青的,叫我看着心焦不心焦?又没有个小孩!菱,你可美呀,认了干娘?”老太太大概把张李二太太的谈话至少听了一半去。
菱笑了,爽性把食指也放在口里。
“改天再说话,老太太,咱们这作妈妈的,一人有一肚子委屈呀!”
“您别那么称呼我,您大!”
“我小呢,才四十九。也忘了,您贵姓呀?”
“马;也没到屋里喝碗茶!”
“改天,改天特意来看您。”
马老太太也随英们把张大嫂送出去,好像张大嫂和李太太都是她的娘家妹妹似的。
二
老李下了衙门,到张大哥家去取对联;一点也不愿意去取,不过张大哥既然说了,不去显着不好意思。老李顶不喜欢随俗,而又最怕驳朋友的面子,还是敷衍一下好吧。他到了张家,大嫂刚从李家回来。
“啊,亲家来了!”
老李一愣,不知怎么会又升了亲家。
大嫂把认干女儿的经过,从头至尾,有枝添叶的讲演了一番。老李有点高兴;大嫂既肯认菱作干女儿,菱必是非常的可爱,有许多可爱的地方他自己大概还没看到。
“大妹妹可真是个俏式小媳妇,头是头,脚是脚,又安稳,又老实!”
大嫂讲演完了干姑娘,开始褒奖干姑娘的母亲。从干姑娘的母亲又想到干姑娘的父亲:“老李——亲家,你就别不满意啦;还要什么样的媳妇呀?干干净净,老老实实,得了!况且,有这么一时虎头虎脑的小宝贝;放下你们年青小伙子的贪心吧!该得就得,快快乐乐的过日子,比什么也强。看那个马老太太——”
“哪个马老太太?”
“你们西屋的街坊:老太太的命才苦呢?娶来个一朵鲜花似的小媳妇,儿子会三四个月,三——四——个——月,没家来!我要是马老太太呀,不咬那个儿子几口才怪!”
正说到这里,张大哥进来了。“你咬谁几口呀?”他似乎以为是背地讲论他。
她笑了:“放心,没人咬你的肉,臭!我们这儿说马家那当子事呢。”
张大哥自然知道马家的事,急忙点上烟斗,左眼闭上,把大嫂的讲演接过来:老李租的房是马老太太的,买过来不久——买上了当,木架不好,工也稀松。老太太还能买得出什么漂亮东西。张大哥顺手把妇人——连张大嫂也在其内——不会办事给证实。买过来之后,马家本是自己住自己的房。搬来不久就办婚事,大概因为有喜事才急于买房,因为急买所以就买贵了——一点也不应当算个上当的原谅,又看了大嫂一眼。马老太太的儿子,那时节,是在中学里教书,娶的是个高小毕业的女学生,娘家姓黄,很美。结婚不到半年——张大哥的眼闭死了——马先生和同事的一位音乐教员有了事,先是在外边同居,后来一齐跑到南边去:“三四个月没回来,他,三年也未必回来!”张大哥结束了这段叙述:“天秤不准!”
因为儿子跑了,所以老太太把上房让出来,租几个钱,加上手里有点积蓄,婆媳可以对付着过日子。
老李知道大嫂已把对联送去,大哥的讲演又告一段落,于是告辞回家。
大嫂没留他吃饭:“唉,快家去吧;等和李太太一块来的时候,我再给你们弄点什么吃。告诉菱,过两天干妈给送木碗去,别忘了!”
老李心中的红衣人影已有了固定的面目,姓黄,很美,弃妇,可怜虫!
爱是个最热,同时又最冷的东西!设若老李跟——谁?不管谁吧,一同逃走,妻,子,女,将要陷入什么样的苦境?不敢想!张大哥对了,俗气凡庸,可是能用常识杀死浪漫,和把几条被浪漫毒火烧着的生命救回。从另一方面说,常识杀死了浪漫,也杀死了理想与革命!老李又来到死胡同里,进是无路,退又不得劲。菱,小丫头片子,可爱,张大嫂的干女儿,俗气!
到了家。
“爸,”黑小子在门口等着他呢,“爸,菱有了干妈,张大嫂子,过两天给送木碗和银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