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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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家。
“爸,”黑小子在门口等着他呢,“爸,菱有了干妈,张大嫂子,过两天给送木碗和银锁来。我呢?我认妈妈作干妈得了;你给妈点钱,叫妈给我买木碗,不要银锁,要两只皮马,你给我的那只,我并没使劲,也不怎么破了个窟窿,怎吹也吹不起来了!”
老李一生似乎没这么笑过。
“爸,东屋的大婶,还替我吹了半天,也没吹起来。大婶顶好顶好看啦。
大眼睛,像俩,俩,俩——“英直翻白眼,”俩小月亮!那手呀,又软又细,比妈的手细的多。妈的手就是给我抓痒痒好,净是刺儿。“
“妈听见,不揍你!”老李不笑了。
三
星期日。老李带领全家上东安市场,决定痛快的玩一天,早晚饭全在外边吃。
英说对了,妈的手上有刺儿;整天添火作饭洗衣裳,怎能不长刺?应当雇个仆人。一点也不是要摆排场;太太不应当这样受累。可是,有仆人她会调动不会?好吧,不用挑吃挑喝,大家对敷吧。把雇人的钱,每月请她玩两天,也许不错。决定上市场。
李太太不晓得穿什么好,由家中带来的还是出嫁时候的短棉袍与夹裙子。长棉袍只有一件,是由家起身前临时昼夜赶作的,蓝色,没沿边,而且太肥。
“还把裙子带来?天桥一块钱两条,没人要!”
她不知道天桥在哪里,可是听得出,裙子在北平已经一块钱两条,自然是没什么价值。她决定穿那件唯一的长蓝棉袍,没沿边,而且太肥。
老李把孩子们的衣裳全翻出来,怎么打扮,怎么不顺眼。他手心又出了汗。拿服装修饰作美满家庭的广告,布尔乔亚!可是孩子到底是孩子,孩子必须干净美好,正像花草必须鲜明水灵。老李最不喜欢布尔乔亚的妈妈大全,同时要在儿女身上显出爱美——遮一遮自己的洋服在身上打滚的羞。不去!
那未免太胆小了。一定走,什么样也得走。可是,招些无聊的笑话即使是小事,怎能叫自己心里稍微舒服点呢?他依着生平美的理想,就着现成的材料,把两个孩子几乎摆弄熟了,还是不像样!走,老李把牛劲从心灵搬运出来,走!和马老太太招呼了一声,托咐照应着点。
“呕,我说,菱,”老太太揉了眼睛一把,“打扮起来更俊了?这双小老虎鞋!挑着点道儿走,别弄脏了,听见没有?来,菱,英,奶奶这还有十个大子,一人五个;来,放在小口袋里,致街上买花生吃。”十个大铜子带着热气落在他们的袋中。
老李痛快了一些;不负生平美的理想!
出了门,他的眼睛溜着来往行人,是否注意他们。没有。北平能批评一切,也能接收一切。北平没有成见。北平除了风,没有硬东西。北平使一切人骄傲,因此张大哥特别的骄傲。老李的呼吸不那么紧促了。回头一看,英和妈妈在道路中间走呢,好像新由乡下来的皇后与太子。老李站住了:“你们要找死,就不用往边上来!”李太太瞪了眼,往四下看,并没有什么。“你把英拉过来!”她把英拉到旁边来,脸上红了。丈夫的话一定被路上的人听见了。在乡下,爱怎走便怎走!她把气咽下云,丈夫是好意。可是,何必那么急扯白脸的呀!心中都觉得,“今天要能玩的好才怪!”
到了胡同口,拉车的照样的打招呼,并没因李太太的棉袍而轻慢。好吧,车夫既然招呼,不好意思不坐。平日老李的坐车与否是一出街门就决定好的:决定不坐便设法躲着洋车走;拒绝车夫是难堪的事。决定坐车,他永远给大价钱。张大哥和老李一块儿走的时候,张大哥永不张罗坐车。英和妈妈坐一辆,菱跟着爸。一路上英的问题多了,西安门,北海,故宫……全安着个极大的问号。老李怕太太回头问他。她并没言语,而英的问题全被拉车的给回答了。老李又怕她也和车夫一答一和的说起来,她也没有。他心里说:“傻瓜,当是妇女真没心眼呢!妇女是社会习俗的保存者。”想到这里,他不得劲的一笑,“老李,你还是张大哥第二,未能免俗!”
一进市场门,菱和英一致的要苹果。老李为了难;买多了吧不好拿,只买两个又怕叫卖果子的看不起。不买,孩子们不答应。
“上那边买去,菱,”太太到底有主意。
老李的眉头好似有皱上的瘾:那边果摊子还多着呢,买就是买,不买就是不买,干吗欺哄孩子呢!丈夫布尔乔亚,太太随便骗孩子,有劲!可是问题解决了问题,菱看见玩艺摊子,好像就是再买苹果也不要了。
“那边还有好的呢,”又是一个谎!
说谎居然也能解决问题,越往里走,东西越多,英们似乎已看花了眼,想不起要什么好了。老李偷眼看着太太,心中老有点“刘姥姥入大观园”的恐怖。太太的两眼好像是分别工作着,一眼紧钉着孩子,一眼收取各样东西与色彩。到必要的时候,两眼全照管着孩子,牺牲了那些引诱妇女灵魂的物件。老李受了感动。
摩登男女们,男的给女的拿着东西与皮包,脸上冬夏常青的笑着,连脚踵都轻而带弹力,好像也在发笑。女子的眼毛刚一看果子,男的脚趾便笑着奔了果摊去,只检包着细皱纸,印洋字蓝戳的挑,不问价钱。老李不敢再看自己的太太,没有围巾,没有小手袋,没有卜——开了,卜——拉上的活扣棉鞋;只是一件棉袍,没沿边,而且太肥。有点对不起太太!决定给她买这些宝贝。自己不布尔乔亚是一件事,太太须布尔乔亚是另一件事;买!也得给孩子买鞋,小绒线帽。“你自己去挑!”他发了命令,心中是一团美意,可是说得十二分难听。进了一家百货店。
太太先挑围巾,红的太艳,绿的太老,黄的当然不行,蓝的不错,可惜太短……老李直向菱说,“等着,等妈妈挑好了,咱们试皮鞋。”这大概足以使全铺了的人都减少些厌恶的心;老李要是当伙计的,早把太太给推出去了!几乎所有的围巾全拿出来了,太太这才问,“你说,要哪条好?”连这点主意都没有,妇女!连什么颜色好看都看不出!老李过来挑了条蓝的。“蓝的很时行,先生。”伙计好像从一生下来就没哭过,而且岁数越大越爱笑。
老李放下蓝的,又拿起条紫的来。“玫瑰紫,太太戴正合适。”伙计的脸加紧发笑。老李的脸有点发热,又把蓝的拿起来。“还是这条好,先生,颜色正道,绒头也长。”伙计脸上的笑意要跳起来吻谁一下才好。“还是你自己挑吧,”老李辞职了。伙计的笑脸转向太太去。太太挑了条最不得人心的灰蓝色的,一遇上阳光管保只剩下灰,一点也不蓝。不过,到底是买成了一件,再看别的吧。
“先生请坐,您吸烟!”伙计们张罗。
老李既不吸烟,又不肯坐下;恐怕自己一坐下,叫太太想可以在这儿住一两天也不碍事。
李太太要小孩的饭巾,要男人的卫生衣……所要的全是老李没想到的。可是,饭巾确是比皮鞋还要紧,自己还没有冬季卫生衣。妇女到底是妇女,她们有保卫生命的本能。然后又买花线,洋针,小剪子,这更出乎老李意料之外。家门口就有卖针线的,何必上市场来买?可是太太手中一个钱没有,还不能在门口买任何零杂。他的错儿,应当给太太点钱,她不是仆人,她有她必需的用品。
买了一大包东西,算了算才十五元二角七分,开来账条,上面还贴好印花!
怎么拿着呢?伙计出了主意,“先放在这里,逛完再来拿。”和气,有主意,会拉主顾,一共才十五块多钱!老李觉得生命是该在这些小节目上消磨的,这才有人情,有意思。那些给女的提皮包买果子的人们,不定心中怎样快活呢!
绕到丹桂商场,老李把自己种在书摊子前面。李太太前呼后拥的脚有点不吃力了。看了几次丈夫,他确是种在了那里。英忽然不见了!隔着书摊一望,他在西边,脸贴着玻璃窗看小泥人呢。
“英可上那边去了,”太太的脚确是不行了。
“英,”老李极不满意的放下书,抓着空向小伙计笑了笑。
回到家中,已经快掌灯,菱在新围巾里睡着。英的精神十足,一进院里就喊:“大婶,看我的新帽子!”东屋大婶没出来,在屋中说,“真好!”
“北平怎样?”老李问太太。
“没什么,除了大街就是大街——还就是市场好,东西多么齐全哪!”
老李决定不请太太逛天坛和孔庙什么的了。
第七
一
张大哥的“心病”回了家。这块心病的另一名称是张天真。暑假寒假的前四五个星期,心病先生一定回家,他所在的学校永远没有考试——只考过一次,刚一发卷子,校长的脑袋不知怎么由项上飞起,至今没有下落。
天真从入小学到现在,父亲给他托过多少次人情,请过多少回客,已经无法计算。张大哥爱儿子的至诚与礼貌的周到,使托人情和请客变成一种艺术。在入小学第一年的时候,张大哥便托校长的亲戚去给报名,因为这么办官样一些,即使小学的入学测验不过是那么一回事。入学那天,他亲自领着天真拜见校长教员,连看门的校役都接了他五角钱。考中学的时候,钱花得特别的多。考了五处,都没考上,虽然五处的校长和重要的教职员都吃了他的饭,而且有两处是校长太太亲手给报的名。五处的失败使他看清——人情到底没托到家。所以在第六回投考的时候,他把教育局中学科科长恳求得直落泪,结果天真的总分数差着许多,由科长亲自到学校去给短多少补多少,于是天真很惊异的纳闷这回怎会及了格,而自己诅咒命运不佳,又得上学。
入大学的时候——不,没多少人准知道天真是正式生还是旁听生;张大哥承认人情是托到了家,不然,天真怎会在大学读书?
天真漂亮,空洞,看不起穷人,倾向共产,钱老是不够花,没钱的时候也偶尔上半点钟课。漂亮:高鼻子,大眼睛,腮向下溜着点,板着脸笑,所以似笑非笑,到没要笑而笑的时候,专为展列口中的白牙。一举一动没有不像电影明星的,约翰巴里穆尔是圣人,是上帝。头发分得讲究,不出门时永戴着压发的小帽垫。东交民巷俄国理发馆去理发,因为不会说英语,被白俄老鬼看不起;给了一块五的小账,第二次再去,白俄老鬼敢情也说中国话,而且说得不错。高身量,细腰,长腿,穿西服。爱“看”跳舞,假装有理想,皱着眉照镜子,整天吃蜜柑。拿着冰鞋上东安市场,穿上运动衣睡觉。每天看三份小报,不知道国事,专记影戏园的广告。非常的和蔼,对于女的;也好生个闷气,对于父亲。
回家了,就是讨厌回家,而又不得不回家来。学校罢了课,不晓得为什么,自然不便参加任何团体的开会与工作。上天津或上海吧,手里又不那么富裕,况且胆子又小,只好回家,虽然十二分不痛快。第一个讨厌的是父亲,第二个是家中的硬木椅子,封建制度的徽帜。母亲无所谓。幸而书房里有地毯,可以随便烧几个窟窿,往痰盂里扔烟卷头太费事。
张大嫂对天真有点怕,母亲对长子理当如是,况且是这么个漂亮,新式吕洞宾似的大儿子。儿子回来了,当然给弄点好吃的。问儿子,儿子不说,只板着脸一笑,无所谓。自己设计吧,又怕不合儿子的口味,儿子是不好伺候的,因为儿子比爸爸又维新着十几倍。高高兴兴的给预备下鸡汤煮馄饨,儿子出去没回来吃饭。张大嫂一边刷洗家伙,一边落泪,还不敢叫丈夫看见,收拾完了站在炉前烤干两个湿眼睛。儿子十二点还没回来,妈妈当然该等着门。
一点半,儿子回来了。“喝,妈,干吗还等着我呢?”露了露白牙。
“你看,我不等门,你跳墙进来呀?”
“好了,妈,赶明儿不用再等我。”
“你不饿呀?”妈妈看着儿子的耳朵冻得像两片山查糕,“老穿这洋衣裳,多么薄薄!”
“不饿,也不冷——里边有绒紧子。妈,来看看,绒有多么厚!”儿子对妈妈有时候就得宽大一些,像逗小孩似的逗逗。
“可不是,真厚!”
“二十六块呢,账还没还;地道英国货!”
“不去看看爸爸?他还没看见你呢!”妈妈眼中带着恳求的神气。
“明天再说,他准得睡了。”
“叫醒他也不要紧呀,他明天起得早,出去得早,你又不定睡到什么时候。”
“算了吧,明天早早起。”儿子对着镜子向后抹撒头发,光润得像个漆光的槟榔杓儿。“妈,睡去吧。”
妈妈叹了口气,去睡。
儿子戴上小帽垫,坐在床边上哼唧着《一对爱的鸟》,一边剥蜜柑,顺着果汁的甜美,板着脸一笑,想象着自己像巴里穆尔。
二
张大哥对于儿子的希望不大——北平人对儿子的希望都不大——只盼他成为下得去的,有模有样的,有一官半职的,有家有室的,一个中等人。科长就稍嫌过了点劲,中学的教职员又嫌低得点;局子里的科员,税关上的办事员,县衙门的收发主任——最远的是通县——恰好不高不低的正合适。大学——不管什么样的大学——毕业,而后闹个科员,名利兼收,理想的儿子。
作事不要太认真,交际可得广一些,家中有个贤内助——最好是老派家庭的,认识些个字,胖胖的,会生白胖小子。天真的大学资格是一定可以拿到手的,即使是旁听生,到时候也得来张文凭,有人情什么事也可以办到。毕业后的事情,有张大哥在,不难:教育局,公安局,市政局,全有人。婚姻是个难题。张大哥这四五年来最发愁的就是这件事。自己当了半辈子媒人,要是自己娶个窝窝头样的儿媳妇,那才叫一交摔到西山去呢!不过这还是就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