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尔登湖-[美]亨利·戴维·梭罗-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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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冬天,为了经济起见,我用了一只小小的炉灶,因为森林并不属于我所有,可是它并不像壁炉那样能让火焰保持旺盛了,那时候,煮饭多半不再是一个诗意的工作,而只成了一种化学的过程。在用炉灶的日子里,大家很快都忘记在火灰中像印第安人似的烤土豆了。炉灶不仅占地位,熏得房间里一股烟味,而且看不见火,我觉得仿佛失去了一个伴侣似的。你常常可以在火中认出一个面孔来。劳动者,在晚上凝望着火,常把白天积聚起来的杂乱而又粗俗的思想,都放到火里去洗炼。可是我再不能坐着凝望火焰了,有一位诗人的切题的诗句对我发生了新的力量。
“光亮的火焰,永远不要拒绝我,
你那可爱的生命之影,亲密之情,
向上升腾的光亮,是我的希望?
到夜晚沉沦低垂的是我的命运?
你是所有的人都欢迎,都爱的,
为何给放逐出我们的炉边和大厅?
难道是你的存在太富于想象了,
不能作迟钝的浮生的普遍照明?
你的神秘的光芒不是跟我们的
同性情的灵魂交谈吗?秘不可泄?
是的,我们安全而强壮,因为现在
我们坐在炉旁,炉中没有暗影。
也许没有喜乐哀愁,只有一个火,
温暖我们手和足——也不希望更多;
有了它这坚密、实用的一堆火,
在它前面的人可以坐下,可以安寝,
不必怕黑暗中显现游魂厉鬼,
古树的火光闪闪地和我们絮语。”
旧居民;冬天的访客
我遭逢了几次快乐的风雪,在火炉边度过了一些愉快的冬夜,那时外面风雪狂放地旋转,便是枭鹰的叫声也给压下去了。好几个星期以来,我的散步中没有遇到过一个人,除非那些偶尔到林中来伐木的,他们用雪车把木料载走了。然而那些大风大雪却教会我从林中积雪深处开辟出一条路径来,因为有一次我走过去以后,风把一些橡树叶子吹到了被我踏过的地方;它们留在那里,吸收了太阳光,而溶去了积雪,这样我不但脚下有了干燥的路可走,而且到晚上,它们的黑色线条可以给我引路。至于与人交往,我不能不念念有辞,召回旧日的林中居民。照我那个乡镇上许多居民的记忆,我屋子附近那条路上曾响彻了居民的闲谈与笑声,而两旁的森林,到处斑斑点点,都曾经有他们的小花园和小住宅,虽然当时的森林,比起现在来,还要浓密得多。在有些地方,我自己都记得的,浓密的松材摩擦着轻便马车的两侧;不得不单独地步行到林肯去的女人和孩子,经过这里往往害怕得不得了,甚至狂奔上一段路。虽然主要他说来,这是到邻村去的一条微不足道的小径,或者说是只有樵夫在走的,但是它曾经迷惑了一些旅行家,当时它的花明柳暗,比现下更要丰富,在记忆之中也更可留恋。现在从村子到森林中间有一大片空旷的原野,当时是一个枫树林的沼泽地区,许多的木料是那里的小径的基础,现在成了多尘土的公路了,从现在已经是济贫院的斯特拉登,经过田庄,一直通到勃立斯特山的公路下,无疑还找得到它的痕迹。
在我的豆田之东,路的那一边,卡托·殷格拉汉姆曾居住过,他是康科德的乡绅邓肯·殷格拉汉姆老爷的奴隶;他给他的奴隶造了一座房子,还允许他住在瓦尔登林中,——这个卡托不是尤蒂卡的那个,而是康科德人。有人说他是几内亚的黑人。有少数人还记得他胡桃林中的一块小地,他将它培育成林了,希望老了以后,需要的时候可以有用处;一个年轻白种人的投机家后来买下了它。现在他也有一所狭长的房子。卡托的那个半已消失无踪的地窖窟窿至今还在,却很少人知道了,因为有一行松树遮去了旅行家的视线。现在那里满是平滑的黄栌树(学名Rhusglabra),还有很原始的一种黄色紫苑(学名Solidagostricta),也在那里很茂郁地生长着。
就在我的豆田转角的地方,离乡镇更近了,一个黑种女人席尔发有着她的一幢小房屋,她在那里给地方上人织细麻布,她有一个响亮激越的嗓子,唱得瓦尔登林中口荡着她的尖锐的歌声。最后,一八一二年,她的住宅给一些英国兵烧掉了,他们是一些假释的俘虏,那时恰巧她不在家,她的猫、狗和老母鸡一起都给烧死了。她过的生活很艰苦,几乎是不像人过的。有个在这森林中可称为常客的老者还记得,某一个午间他经过她的家,他听到她在对着沸腾的壶喃喃自语,——“你们全是骨头,骨头啊!”我还看见过橡树林中留存着的砖头。
沿路走下去,右手边,在勃立斯特山上,住着勃立斯特,富理曼,“一个机灵的黑人”,一度是肯明斯老爷的奴隶,——这个勃立斯特亲手种植并培养的苹果树现在还在那里生长,成了很大很古老的树,可是那果实吃起来还是野性十足的野苹果味道。不久前,我还在林肯公墓里读到他的墓志铭,他躺在一个战死在康科德撤退中的英国掷弹兵旁边,——墓碑上写的是“斯伊比奥·勃立斯特”,——他有资格被叫做斯基比奥·阿非利加努斯——“一个有色人种”,好像他曾经是无色似的。墓碑上还异常强调似的告诉了我,他是什么时候死的;这倒是一个间接的办法,它告诉了我,这人是曾经活过的。和他住在一起的是他的贤妻芬达,她能算命,然而是令人非常愉快的,——很壮硕,圆圆的,黑黑的,比任何黑夜的孩子还要黑,这样的黑球,在康科德一带是空前绝后的。
沿着山再下去,靠左手,在林中的古道上,还留着斯特拉登家的残迹;他家的果树园曾经把勃立斯特山的斜坡全部都占了,可是也老早给苍松杀退,只除了少数树根,那些根上又生出了更繁茂的野树。
更接近乡镇,在路的另外一面,就在森林的边上,你到了勃里德的地方,那地方以一个妖怪出名,这妖怪尚未收入古代神话中:他在新英格兰人的生活中有极重要、极惊人的关系,正如许多神话中的角色那样,理应有那么一天,有人给他写一部传记的;最初,他乔装成一个朋友,或者一个雇工来到,然后他抢劫了,甚至谋杀了那全家老小,——他是新英格兰的怪人。可是历史还不能把这里所发生的一些悲剧写下来,让时间多少把它们弄糊涂一点,给它们一层蔚蓝的颜色吧。有一个说不清楚的传说,说到这里曾经有过一个酒店;正是这同一口井,供给了旅客的饮料,给他们的牲口解渴。在这里,人们曾经相聚一堂,交换新闻,然后各走各的路。
勃里德的草屋虽然早就没有人住了,却在十二年前还站着。大小跟我的一座房子差不多。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那是在一个选举大总统的晚上,几个顽皮小孩放火把它烧了。那时我住在村子边上,正读着德芙南特的《刚蒂倍尔特》读得出了神,这年冬天我害了瞌睡病,——说起来,我也不知道这是否家传的老毛病,但是我有一个伯父,刮刮胡子都会睡着,星期天他不得不在地窖里摘去土豆的芽,就是为了保持清醒,信守他的安息日;也许另外的一个原因是由于这年我想读查尔末斯编的《英国诗选》,一首也不跳过去,所以读昏了的。德芙南特的书相当征服了我的神经。我正读得脑袋越来越低垂,忽然火警的钟声响了,救火车狂热地奔上前去,前后簇拥着溃乱的男子和小孩,而我是跑在最前列的,因为我一跃而跃过了溪流。我们以为人烧的地点远在森林之南,——我们以前都救过火的,——兽厩啦,店铺啦,或者住宅啦,或者是所有这些都起了火。“是倍克田庄,”有人嚷道。“是考德曼的地方,”另外的人这样肯定。于是又一阵火星腾上了森林之上的天空,好像屋脊塌了下去,于是我们都叫起了“康科德来救火了!”在狂怒的速度下,车辆飞去如飞矢,坐满了人,其中说不定有保险公司代理人,不管火烧得离他如何远,他还是必须到场的;然而救火车的铃声却越落越后,它更慢更稳重了,而在殿军之中,后来大家窃窃私语他说,就有那一批放了火,又来报火警的人。就这样,我们像真正的唯心主义者向前行进,不去理会我们的感官提供的明证,直到在路上转了个弯,我们听到火焰的爆裂声,确确实实地感到了墙那边传过来的热度,才明白,唉!我们就在这个地方。接近了火只有使我们的热忱减少。起先我们想把一个蛙塘的水都浇在火上;结果却还是让它烧去,这房子已经烧得差不多了,又毫无价值。于是我们围住了我们的救火车,拥来拥去,从扬声喇叭中发表我们的观点,或者用低低的声音,谈谈有史以来世界上的大火灾,包括巴斯康的店铺的那一次,而在我们自己一些人中间却想到,要是凑巧我们有“桶”,又有个涨满水的蛙塘的话,我们可以把那吓人的最后一场大火变成再一次大洪水的。最后我们一点坏事也不做,都回去了,——回去睡觉,我回去看我的《刚蒂倍尔特》。说到这本书,序文中有一段话是关于机智是灵性的火药的,——“可是大部分的人类不懂得机智,正如印第安人不懂得火药,”我颇不以为然。
第二天晚上,我凑巧又走过了火烧地,差不多在同样的时候,那里我听到了低沉的呻吟声,我在黑暗中摸索着走近去,发现我认识这个人,他是那家的唯一的子孙;他承继了这一家人的缺点和优点;也惟有他还关心这火灾,现在他扑倒在地窖边上,从地窖的墙边望到里面还在冒烟的灰烬,一面喃喃自语,这是他的一个习惯。一整天来,他在远远的河边草地上干活,一有自己可以支配的时间,就立即来到他的祖先的家,他的童年时代就是在这里过的。他轮流从各个方向,各个地点,望着地窖,身子总躺着,好像他还记得有什么宝藏,藏在石块中间,但什么也没有,只有砖石和灰烬。屋子已经烧去了,他要看看留下来的部分。仅仅因为我在他的身边,他就仿佛有了同情者,而得到安慰,他指点给我看一口井,尽可能从黑暗中看到它被盖没的地方;他还沿着墙久久地摸索过去,找出了他父亲亲手制造和架起来的吊水架,叫我摸摸那重的一端吊重物用的铁钩或锁环,——现在他还能够抓到的只有这一个东西了,——他要我相信这是一个不平凡的架子。我摸了它,后来每次散步到这里总要看看它;因为它上面还钩着一个家族的历史。
在左边,在可以看见井和墙边的丁香花丛的地方,在现在的空地里,曾经住过纳丁和勒·格洛斯。可是,让我们回到林肯去吧。
在森林里比上述任何一个地方还要远些,就在路最最靠近湖的地点,陶器工人魏曼蹲在那里,制出陶器供应乡镇人民,还留下了子孙来继续他的事业。在世俗的事物上,他们也是很贫穷的,活着的时候,勉勉强强地被允许拥有那块土地:镇长还常常来征税,来也是白来,只能“拖走了一些不值钱的东西”,做做形式,因为他实在是身无长物;我从他的报告里发现过上述的活。仲夏的一天,我正在锄地,有个带着许多陶器到市场去的人勒住了马,在我的田畔问我小魏曼的近况。很久以前,他向他买下了一个制陶器用的轮盘,他很希望知道他现在怎么样。我只在经文之中读到过制陶器的陶土和辘盘,我却从未注意过,我们所用的陶器并不是从那时留传到今天的丝毫无损的古代陶器,或者在哪儿像葫芦般长在树上的,我很高兴地听说,这样一种塑造的艺术,在我们附近,也有人干了。
在我眼前的最后一个林中居民是爱尔兰人休·夸尔(这是说如果我说他的名字舌头卷得够的活),他借住在魏曼那儿,——他们叫他夸尔上校。传说他曾经以士兵的身份参加过滑铁卢之战。如果他还活着,我一定要他把战争再打一遍。他在这里的营生是挖沟。拿破仑到了圣赫勒拿岛,而夸尔来到了瓦尔登森林。凡我所知道的他的事情都是悲剧。他这人风度很好,正是见过世面的人,说起话来比你所能听得到的还要文雅得多呢。夏天里,他穿了一件大衣,因为他患着震颤性谵妄症,他的脸是胭脂红色的。我到森林中之后不久,他就死在勃立斯特山下的路上,所以我没把他当作邻居来记忆了。在他的房子被拆以前,他的朋友都认为这是“一座凶险的堡垒”,都是避而不去的,我进去看了看,看到里面他那些旧衣服,都穿皱了,就好像是他本人一样,放在高高架起的木板床上。火炉上放着他的断烟斗,而不是在泉水边打破的碗。所谓泉水,不能作为逝世的象征而言,因为他对我说,虽然他久闻勃立斯特泉水之名,却没有去看过;此外,地板上全是肮脏的纸牌,那些方块。黑桃、红心的老K等等。有一只黑羽毛的小鸡,没有给行政官长捉去,黑得像黑夜,静得连咯咯之声也发不出来的,在等着列那狐吧,它依然栖宿在隔壁房间里。屋后有一个隐约像园子似的轮廓,曾经种过什么,但一次也没有锄过,因为他的手抖得厉害,现在不觉已是收获的时候了。罗马苦艾和叫化草长满了,叫化草的小小的果实都贴在我的衣服上。一张土拨鼠皮新近张绷在房屋背后,这是他最后一次滑铁卢的战利品,可是现在他不再需要什么温暖的帽子,或者温暖的手套了。
现在只有一个凹痕,作这些住宅的记认,地窖中的石头深深陷下,而草毒、木莓、覆盆子、榛树和黄栌树却一起在向阳的草地上生长;烟囱那个角落现在给苍松或多节的橡树占去了,原来是门槛的地方,也许还摇曳着一技馥郁的黑杨树。有时,一口井的凹痕看得很清楚,从前这里有泉水,现在是干燥无泪的草;也许它给长草遮蔽了,——要日久以后才有人来发现,——长草之下有一块扁平的石头,那是他们中间最后离开的一个人搬过来的。把井遮盖起来——这是何等悲哀的一件事!与它同时,泪泉开始涌流了。这些地窖的凹痕,像一些被遗弃了的狐狸洞,古老的窟窿,是这里曾经有过熙熙攘攘的人类的遗迹,他们当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