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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

生生不已 作者:毕淑敏-第3部分

小说: 生生不已 作者:毕淑敏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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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奶奶,我是逗您呢。您也不想想到那会儿,您多大岁数了!主要是我活不了多久了。 ”小姑娘的眼珠已经像踩进泥里的杏核,很难转动。 

   “小小的孩儿,怎么能说这话!” 

   “奶奶,我要是不在了,我爸我妈老了,谁来服侍他们啊?我以前喝了我妈那么多的疙瘩汤,我总想等我妈老了,我也给她做疙瘩汤喝,可惜我做不成了 

   “做的成!做好了,别忘了给你司徒奶奶一碗。”老人赶紧颠颠地走了,她再也受不了了…… 

   小甜躺在床上,你分不清她什么时间睡着什么时间醒着。疾病使人极大地聪明起来。她的脑瘤一定使某些神经绷断了,断头又搭上了线。就像烧断了的灯丝又对接上,分外刺眼。 

   乔先竹的心被一只铁爪攥出血来,心里叫着:瘤子瘤子,你快长到这孩子脑子里管说话的地方去吧!让她傻了吧! 

   死亡是一位透明的老师。活得好好的人是看不到它的。只有那些衰竭到极度的人才被它收作学生。它诲人不倦地教导学生,濒死的人往往说出智慧无比的话。 

   “我死了以后,不要烧我,也不要埋我。烧我的时候头发会着火,太疼了!埋在土里那么黑,那么憋。蚯蚓会爬过我的脸,雨水会灌满我的耳朵……”小甜眼睛里的世界已经像砸碎的万花筒,是一堆彩色的碎片。这在好人想来自然是非常可怕,其实它是逐渐形成的,姜小甜习惯了,忘了完整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了。 

   “那你说,我们可该把你怎么办呢?”母亲钻进了孩子的圈套。现在不是讨论死不死的问题,而是在研究死后的处置方案了。 

   “我也不知道。我以前也没碰见过这种事,别的小朋友也没有说过。我累了,我要睡觉。我以后要穿一双红皮鞋,要草莓那种颜色……”女孩子立刻睡着了,你说昏过去了也行。 

   老姜已经是个废人。他不吃也不喝,只是愣愣地盯着女儿看,好像要在黑眼珠上雕刻出孩子的影像。他觉得这个脑袋畸大四肢枯干的小人,哪里还是他的孩子!一个魔鬼在暗中偷天换日,就像跳大头娃娃舞,这是一个假面具。 

   他要砸了那个可怕的怪脸,把他可爱的孩子从后面抠出来。 

   女人强迫自己吃饭,使劲吃。一家人总要有人主事,她吃的时候完全不知道饥饱,就迅速地肥胖,显出灰白的囊肿。 

   日子像蜕下的蛇皮,一动不动地挂在墙上。 

   那个时刻渐渐逼近。 

   袁大夫无动于衷,所有的同情心怜悯心在实习医生的时候就已用完,最初的病人死亡时他痛哭流涕。一次次的死亡把他的泪腺灼干了,只剩下坚如磐石的责任感。他承认,自己的侧隐之心绝不如那个抹着眼泪的司徒大妈,可是他会为拯救生命奋斗到最后一息。眼泪不是药。 

   袁大夫注视着一道道病魔运行的轨迹,想尽所有的办法。他嘲笑自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愚人。 

   人们都在盼望出现奇迹。但奇迹之所以被称为奇迹,就是因为在一般情况下绝不会发生。那个烂菜花蓬蓬勃勃地发育着,把小姑娘全身营养血脉的精华都攫取来,肥沃地滋润自身,快要成熟了。 

   癫痫发作得越来越频繁,小小身体成了病魔信马由缰的草场。抽搐的时候,像一只从高空坠下的猫。 

   “袁大夫,求求你。”乔先竹说。 

   “求我是没有用的。所有这些不是早就跟你们说过了吗?”袁大夫不耐烦。 

   “这回是求您把我的头割下来,给我的孩子缝上。”乔先竹很平静地说。 

   “那是不可能的。”在袁大夫多年的医学生涯里,还从没有人提出这种古怪请求。 

   乔先竹使劲揪住袁大夫,她的指甲长时间没剪,把袁大夫的白大褂袖子割丹了。 

   “医学做不到那一步。即使做到了,那个人是你呢?还是你的孩子?人之所以存在,所以你就是你,而不是其它的什么人,就因为头颅是不一样的。将来有一天,医学发展到了那一天,也不会做这种事的。”袁大夫想把袖子抽出来。 

   “你休想走!” 

   “你要怎么样?你!”袁大夫难得的吃惊了。 

   “既然你治不活她,你就把她治死吧!大夫,这是我最后一次求你了。她这么活着太受罪了。我看着她受罪我又代替不了她,我又不能不看,要不你就把我的眼睛治瞎了吧。医生,你给她吃点药,你让她平平安安走了吧。可是你别告诉我!你就骗我一回吧!你让我在她前头死了吧!” 

   袁大夫推开披头散发的女人,对护士说:“给她用强力的镇静剂。” 

   乔先竹醒后,精神平稳多了。 

   “我们不能老这么垂头丧气的。我们得笑。”她说。 

   丈夫首先响应号召,他想把嘴角咧上去。可是长时间的愁苦皱纹,像锚链把筋肉固定在悲惨的模具里。他就用手指把嘴角像被子似的推向上方。 

   成就了一个很完美很标准的笑容。 

   女孩用她的半个眼球注视着这一幕,说:“我也要笑吗?” 

   “要笑。”妈妈说。 

   女孩吃力地笑起来,那是一个极恐惧的表情。又一次抽搐降临了。 

   现在每天都给孩子输镇静药,她只做一件事,就是昏睡。在如此安谧的条件下,肿瘤发育得更加圆满。孩子的头皮紧张得如同笛膜,血管像琴弦一样跳动,养料源源不断地供应那个赘物的消耗。 

   由于家长的强烈恳求,那种像墨水一样蓝的药物被滴进孩子的身体。袁大夫想对他们说,事至如今,除了徒增痛苦,没什么用了。可他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如果不用这味药,他们会后悔一辈子的。现在已经不是考虑病人的问题,而是要为活人着想了。 

   奇怪,那小女孩似乎并不觉得痛。 

   乔先竹呆呆地看着那蓝色的液体。这是一个有着皎洁月光的晚上。只有小小的床头灯亮着。 

   孩子的命就存在于这靛草一样蓝的药水当中吗? 

   突然,女孩醒来。 

   有什么东西能对抗那么强大的镇静剂呢? 

   “妈妈,我想喝水。” 

   “别给她喝。她这个病就是从喝水上得的。越喝越重。”爸爸说。 

   “不喝就会好吗?”女人说。 

   “喝吧。”爸爸就给女儿喂水。 

   她一口气灌了那么多水。好像脚下有个漏斗,把水又渗回到地里了。 

   “好舒服呀!”女孩说,“你们为什么老不让我喝水呢?要是让我喝水,我早就好了。 ” 

   “从现在开始,你爱喝多少水就喝多少水。”女人说。 

   “那我就变成一个水鬼了。”女孩微笑着说。 

   “别神呀鬼呀的。渴了就喝不渴就不喝。”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你们不给我水喝,就是想让我早死。我死了,你们就高兴了。” 女孩安安静静地说。 

   “孩子,谁教你说的这个话?”这是女人自从孩子病了以后,听到的最恐怖的话。 

   “这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女孩很骄傲地说。“你们以前就说过,想要一个男孩。有我在,就没法生一个小弟弟。所以,我根本就没有病,好好地上着学,是你们非把我送到医院里来的。送来以后,你们又不给我治。这么好看的药。”小姑娘的手绑着,怕的是她突然抽风时掉到地上骨折。她无法动手,只能用半个眼珠瞟瞟湛蓝的输液瓶。 

   “不是啊!孩子!大夫说这个药特别疼,怕你受不了啊!”乔先竹像母狼似的嚎叫着。 

   “你们骗人。它一点都不疼。”小女孩坚决否认。她极度衰竭,连剧痛都感觉不到了。 

   “你们说什么我都不会相信了。你们总是骗我。你们连水都舍不得给我喝……现在我就要死了,这会儿你们就满意了吧?我知道你们会偷偷地笑……。你们可以去生小弟弟了…… 可是我都不在了,他又是谁的小弟弟呢……” 

   男人和女人死死地对视着。这肯定不是他们的孩子,而是一个刻毒的妖怪。不知道在哪一个漆黑的夜里,它把他们美丽聪明的女儿换走了。 

   “孩子,这是谁教你说的胡话啊?爸爸妈妈是多么地爱你啊!假如这罪过能够换到我们身上,哪怕就是增加一千倍,爸爸妈妈也愿意替你受啊……”乔先竹凄厉地叫着。 

   “我再也不信你们了……别忘了我的红皮鞋……要草莓色的……”姜小甜说。她仿佛看见了那双鞋,脸上出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笑容,缓缓地从嘴角升到了眉梢,像烛焰熄灭前的最后一跳,空空洞洞地停在变了形的鼻尖上面,之后就永远地栖息在那里。 

   夫妇俩拼命地按铃。护士像潜伏的士兵冲了进来,开始抢救。 

   “结局就是这样了。我早已同你们说过。抢救过来之后,无非是让她多受几个小时或是一天半天的苦,最后还是……”袁大夫说。 

   “不!不!我要抢救!我要你把她救过来,我还有话要对她说啊,她不能就这样走啊,我得给孩子说清楚啊,她太委屈了啊,我的孩子!”即使在这种时候,女人依然十分清楚,丝毫没有晕过去的迹象。 

   袁大夫第一次违背自己的判断,指挥抢救。 

   女人目光炯炯地看着。 

   袁大夫错了。女孩永远地笑下去了。 

   女人突然扑上去,狠命地捶打女孩的头,“她活着的时候我不敢碰你,现在她死了,可你还活着!我要把你剜出来,剁个稀巴烂!是你害死了我女儿,你赔我女儿!”她猛烈敲击女孩的后脑,不知为什么她认定那该死的瘤子长在脑壳靠近枕头的地方。 

   女人的精神在这一瞬完全崩溃,她把死人摔得嘭嘭作响。 

   轮到男人顶天立地了。他对医生说:“孩子是不行了。救大人吧。” 

   老姜操持去给孩子买最后的衣服。司徒大妈不让他买红皮鞋,说是这样小小年纪就夭折了的女孩,是不能穿红的。要不,对活着的人不吉利,他拿不准这件事怎么办。虽说回了家,女人还是疯疯痫痫,一天嚷着:“我不想要什么小弟弟,我就想要你,我的女儿啊……” 

   可是不问女人这事就定不下来。他终于对女人说了。 

   乔先竹坐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凝然不动的眼睛仿佛透明。 

   “对活着的人不吉利?活着的人和她有关的还有谁?不就是咱们俩吗?”女人这一刻明白如水。“最大的不吉利不就是个死吗?她都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真有不吉利,那就是女儿要送我的东西,我都收着,搂着,抱着……她就要一双红皮鞋,你还不给她买!你还要来问我!难怪她恨我们,女儿,你恨得有理,你该恨……我们就是太可恨……” 

   草莓红的皮鞋给女儿穿上了。 

   烧骨灰的时候,推尸的老头盯着红皮鞋看。 

   老姜说:“你没见过这么穿的是不是?我们不怕不吉利。” 

   老头默默地点了点头。他是想,这双鞋给他的外孙女穿挺合适。 

   乔先竹没去火葬场。老姜怕她一定要去,正不知如何劝才好,乔先竹自己却先说了:“ 我不去。那不是烧我的孩子,那是烧那个瘤子。” 

   女儿被捅进焚尸炉。老姜就跑到院子里看烟囱里冒的烟。他想这是这孩子在世界上最后的模样了。砌成四方形的烟道冒了一缕极轻袅的白烟,之后就是浓黑的乌龙。 

   “孩子,爸爸知道只有刚开始那一小截是你,后来就都是那个瘤子了。你到天上去了,你顺着风回家看看你妈吧,她想你啊!” 

   女人不吃饭,瘦得像两张纸贴在一起。在亮光里,从她的后背,能看到前面的肋骨。 

   吃饭的时候,她就说:“去叫小甜。” 

   小甜自然是不会来的,她就说:“你先吃我等她。” 

   闻到饭的气味,老姜觉得饿极了。从那遥远的疙瘩汤以来,他好像从未吃过饭。他把饭碗上的磁都咬下来了。 

   男人在事情没有发生以前非常惊慌,把力量积攒起来。结局一旦出现,就冷静了。女人们在每一步骤中都有板有眼,她们把血撒在途中,最后就全线崩溃。 

   夜里,乔先竹把丈夫撼醒:“起来!起来!我们的女儿活了!” 

   老姜看到女人的眼睛绿莹莹的,好像表盘上的荧光。 

   “活了?怎么会?是我亲眼看见她烧成了灰!你醒醒!” 

   男人去摸女人,好像摸到一丛荆棘,到处扎手。 

   “你快去开门!她就穿着红皮鞋,在我们门前走呀走……”女人挣扎着要起来。 

   “我去!”男人开了门。门外是一地清辉。 

   “都怪你开晚了门。女儿又生我们的气了。她走了……走了……” 

   女人凄凉的嚎声,在“个”字工棚区每一家的窗玻璃上,画出尖锐的痕迹。 

   “这女人干脆死了吧!”睡梦中的人们赌咒。天亮以后,人们略微慈善了一点。“想个办法救救你老婆吧,要不就难说了。”大家劝老姜。 

   男人对女人完全无能为力。能说的话都说过了。他原本就不是一个能说的人,死亡和焦虑更剪去了他的半截舌头。 

   女人真的活不了多长时间了。 

   老姜没办法,又去找袁大夫。他不想见医生,可是除了医生谁还能救女人的命?找别的医生?袁大夫是最好的了。而且他什么都不用说,袁大夫都明白。 

   “医生,到我家去一趟吧。救救我女人。” 

   “我不去。”袁大夫刚做完一台大手术,正在洗手。洗完后,他并不是像常人把手在毛巾上擦干,而是甩着两手,等着风把它们吹干。 

   “要不我把她送到您这里来。”老姜哀求着说。 

   “那也不必。看不看都一样。” 

   “医生,您不能见死不救。” 

   “我只说不去见她,并没有说不去救她。她的病我不用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现在只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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