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部落 肖克凡著-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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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话开始了,哑迷式的斗法。
李吕子:“人呐,最不该自己想死还拉个垫背的,毁了别人。”
包骏:“人在翻砂场要想活下去,就别拿自己当人,心理准会平衡。自己拿自己当人看,心理可就不平衡了。哎,混吃等死吧。”
我听见了他们音量不高的对话。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们的谈话充满了真诚,心里就惊讶。之后我感到在翻砂场上做个老爷儿们太不容易了,气儿很难喘匀实了。包骏深挖洞李吕子广积粮吴大队长很难不称霸。
李吕子艰难了一会儿,抖动着奇大的鼻子说:“谁、谁要是能叫母美玉乐意调出这翻砂场,谁就是一条真正的男子汉。就是该宰我也饶了他!”
包骏低着头,不言不语像个老实孩子。
冲天炉下来铁水了,忙了人们的腿。
金铁萍抄起小端包身子仄成一张弓,趟出一路小碎步儿前来浇铸自己的杰作手。
我也随着。铁水从冒口翻腾上来了,铸成了!我知道自己有了一只备用的“手”。
“坏、坏啦!”林志刚一声哭丧。他的砂箱没压实,铁水一托就涨了箱。这不是吉兆。
李吕子踩住砂箱,喊:“顺其自然吧林志刚!”
这时吴大队长扛着个铁勾子验活儿来了。
林志刚恼羞成怒:“从南京到北京没见过出师考试铸他妈的手的,刁难革命青年!”使劲从工作服大襟上揪下最后一颗钮扣儿,扔在地上。
羊师傅立即猫腰拾起:“林志刚你不要它啦?归我归我。”羊师傅爱物如命拾破烂成癖,说不定这颗钮扣儿会钉在他闺女嫁妆上陪送出去。
吴大队长抬脚就喘翻了砂箱,用铁勾子从砂子堆里往外扒活儿,表情同于剔肉的屠户。
扒出了林志刚的“手”。吴大队长问;“谁的?”
众人齐声答道:“熊掌!”
吴大队长:“还是一道名菜呢!”
林志刚眼冒邪火盯着众人:“我状元当不成了!”
吴大队长嘿嘿乐了:“状元?就冲你这手艺还不得延你出师!”说得林志刚一屁股坐在地上。
看到金铁萍的那只“手”,我一下子就绝了娶媳妇的念头。这只手像是正要与鬼相握,充满了女人的弱点。母美玉却在天上唱了起来。
缺五音少六律没有音乐感但绝对雌味儿。
“金铁萍呀!凭你这只手,应当住高楼,穿的绫罗缎,喝的燕窝粥,出门小汽车,天热去旅游”
吴大队长扒出我的“手”使铁勾子敲,我心口一阵生疼,就闭上眼睛不敢看了。
三只已经凝成铁青色的手,呆板而形状各异,共同且唯一的特征是“前足”。
吴大队长进入境界,蹲在地上一口接一口抽着旱烟叶,忘情地欣赏着“手”。
他大声说:“又出来仨!又出来仨!”
三只“手”被吴大队长抱在怀里走向清砂工房角落,扔进那只六角滚筒里除砂去刺。
机声隆隆响,我们等待着吴队长判分儿。
他从滚筒里取出我们的“手”,缓缓抱在怀里:“唔”
我和林志刚以及金铁萍:“唔?”
吴大队长低声说:“都能出师”
人群一下子没了气氛:“没有新节目呀!”
羊师傅连声对金铁萍说:“我又教出一个徒弟又教出一个徒弟”
林志刚得意忘形:“敢情我上缴一只手,这师就出啦?吴大队长我祝你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
吴大队长不睬我们,抱着三只手回他的办公室去了。
林志刚神速从怀里掏出一盒“大前门”,火速开了封,小眼睛一眨巴就在嘴上栽了一棵烟。
“我宣布,今天今时起我正式对外抽烟!咱也三十五块五了,一级工的师傅。”
我说你下一个任务是学会喝酒。
林志刚:“对!二锅头,白酒我要抓紧练。”
包骏自言自语:“朝气蓬勃正是早晨八九点。”
林志刚吸了一口烟。李吕子走上来,双眼盯着这个新生烟鬼,小声探讨:“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儿。”
林志刚气宇轩昂:“说吧咱好商量。”
“这个学徒三年呢,最末了啦我想做个纪念让你记一辈子”
林志刚抢话:“合影合影。”
李吕子抬手,“啪”就是一个嘴巴给了林志刚。林志刚懵了头:“你?”
李吕子缓缓说:“这就是纪念,全结啦全结啦从此两便啦。”
林志刚仍然发傻清醒不过来:“这么说以后咱们就是革命同志关系啦?”
包骏自言自语:“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金铁萍小声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人们散开走,已是昏黄时分。
林志刚终于清醒了,捂着脸上的图案大声冲李吕子背影喊:
“敢打我?你这个大王八!”
母美玉迎上去。毕竟是李氏之妻,她捍卫着自己的丈夫,朝林志刚呐喊。
“林志刚!你爸爸想当王八还没有被选举权呢,谁搭理你妈?”
七
师就这么出了,可翻砂场还是翻砂场,我的饭量也无增无减。出了师,金铁萍的饭量便超过了我,她一顿午餐三个馒头一盒子粥。
吴大队长给她派了一件十分简单的活儿一种名叫“拨叉”的小铸件。这活儿有爪子就能干出来,因此金铁萍高速高产得惊人,看来她又该上报纸了。吴大队长常说:“工人阶级呗!咱们得保住小金子这个姑娘的典型。”
我邻着她干活儿。她很少抬头看我,瞳子里全是黑砂。她边干边开导我,“刘直刘直你也争取千日满工满勤吧。我爸爸烧了一辈子锅炉没歇过一天班。旧社会是不让歇新社会是不愿歇。你也决心争取吧。”
她呼呼喘着,眨眼就托出一匣子活儿。干翻砂就讲多多益善决不计划生育铸出一个铁裔之族才是你的造化。
“要大干了要大干了”她居然边干活儿边幸福地呻吟。
我说:“你现在也不是小干呀!还大干什么?”
她终于抬头:“我就觉着要大干了,真的。”
林志刚跑来了。他已经掌握烟酒本领,人也老道了许多出了师一步就迈入了中年。
“金铁萍我来递交入团申请书。”
金铁萍说,好极了不过你要少抽烟少喝酒。
林志刚:“抽烟喝酒是革命行动,可以促进生产和备战备荒”说着他转脸冲我换了个话题,语言十分流畅。
“李吕子百分之百大王八!包骏在天车上跟母美玉”
金铁萍终于停止了大干,满面绯红着说:“林志刚你总议论这些事情怎么能尽快入团呢。”
林志刚似乎得到神示,抢回申请书兴奋地说:“干脆我直接入党吧,省一道工序。”
说着他就把申请书标题上的“团”用黑乎乎的圆珠笔改成“党”。又说:“省一道工序。”
我瞅着林志刚的抬头纹问:“今年你十九?”
他很不高兴:“二十一!我虚岁二十一!”
李吕子来了,用崭新的口吻崭新的语言对昔日的徒弟说:
“二十一?你恨不能跟你爸爸同岁,可惜你爷爷不同意。”“我日你老婆!”林志刚十分勇敢地反击。
“请便,最好占用公家时间。”李吕子说。
我完全被惊呆了,这李吕子的大肠大肚。
理想主义之后,李吕子十分现实地说:“林师傅您出师之后,该有个大号啦!”
林志刚说我有名字呀我爸给起的。
李吕子蹲下:“我给你点石成金吧。”
说罢李吕子就用一根钉子在黑砂地上一笔一画写出了三个大怪隶体字:林痔肛。
林志刚见自己成了大肠头儿,马上就瞪起精致的三角眼:
“你!你!你,,
李吕子这个出色的丑学家,神色庄重。
林志刚被彻底打败了。望天车,他不敢再骂如何母美玉,因为这仅仅是个停留口头的理想而已。母美玉真的当众解开裤子他林志刚登时就得咽气去睡骨灰盒。
整天在空中野飞的母美玉只属于这黑色苍穹。于是林志刚无可奈何地提了提裤腰说李吕子李师傅咱们今后抓革命促生产井水河水两不犯。李吕子听了就神色愈发庄重地在黑砂地上写了两个草体大字,照办。
林志刚苦笑:‘操!你弄这儿批阅文件来了。”
据说林志刚跑去向吴大队长告状了,说李吕子随随便便改人名字是反动标语的性质得从严处理。吴大队长说你小子出了师咋倒娇气起来啦,名字管个屁用。之后他鼓动林志刚:
“好好干,我给你介绍个对象过日子。”
林志刚脑子有时候发浑,居然急于落实这个问题:“介绍谁我听听。”
“魏宝绢。名字好听吧?”
“魏宝绢”就是“喂饱圈”,喂饱了圈起来养膘的大母猪。林志刚气得扭头就走。
气跑了林志刚,李吕子十分友好地与我洽谈起来。他说:“出了师得重新命名这是制度。”
我想我不会步林志刚后尘成为第二个大肠头儿吧?除非孔丘那么大学问的人来翻砂场。
这时候包骏手里托着一块测硬度的砂样走到近前,我觉得他有几分技术味道了,就十分依赖地冲他说:“包骏,李吕子正在给我命名。”
包骏抚了抚络腮胡子:“人往高处走,没法走;水往低处流,容易流。”
李吕子:“别在这卖弄臭学问干扰我的思路。毛主席说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
金铁萍小声唤我:“刘直刘直你快干活儿吧。”
李吕子即兴:“先解决了你吧,你叫金贴瓶。金子贴在瓶子外面,闪闪发光永不褪色!”
她惊恐了:“李师傅你千万别起这个头儿跟我开玩笑!我、我害怕”
金铁萍说着起身就向女厕所逃去。
包骏立即现场评点:“毕竟是个女性”
“刘直?”李吕子思想家一样沉吟,蓦地双眸一亮点燃了智慧的火花:“加个儿化韵吧,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刘直儿六侄儿,就六侄儿吧你。”
见降了辈份,我也野了:“我是你大爷!”
“壶”李吕子接我话尾继上一个字。
人们哄然大笑。我大惑不解。
李吕子诲人不倦:“让你死个明白。这叫添字改义,量变才能引起质变。哲学你明白吧?”
我入了门儿,就自我操练了一遍以求甚解。
“我、我是你大夜(爷)壶?”
“对,你是我大夜壶!”李吕子激励着我说。
包骏唤我:“质变吧哲学?我也是从头学起。”
我居然学徒三年之后成了黑砂的六侄儿。
包骏边走边开导我:“名不正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六侄儿就六侄儿吧!六侄儿也比我这个不伦不类不死不活的人强百倍呢。”
我说:“包骏包骏,我想跟你交个朋友。”
他怔了一下,怒了:“你离我远点儿!”
我非常失望,就又孤零零想起了马庆善。
临近打响午休铃声,车间突然走进一群人来。为首者三十来岁,男教师模样,领着十几个学生模样的小伙子。都是怯生生的表情。
羊师傅似乎看见肥料来源,本能地抄起了粪筐。而包骏远远望着这群人,没说“灵长目”那句口头禅。
翻砂场上所有的活物都一下子凝固了。
林志刚以大肠头儿的气魄判断着。
“是他妈来学工劳动的吧?”
我这才想自己当年也是中学生。
八
翻砂场几经烟火洗礼却还是讲究旧例儿,有个喜事主家总要出点“血”,表明你眼里有人。我领了一级工的薪水就买了二斤糖块儿,认亲似地四处散着。见了那些三条石牌苦大仇深的我就说:“出了师咱还是徒弟,有事您照样支使我。”人们听着就错动着牙齿,不误时令地嚼着我的糖块儿,嘎巴嘎巴山响。
“好好干!明年就四十一块六毛四了。”
我知道那是二级工的价钱,只要不犯错误到时候自然长上去,国务院规定。
母美玉吃了我十二块糖,还没够。她说:“你财迷小子抠手抠脚像个老爷们儿?往后就自己舒坦自己吧!”
她的宗旨是祝愿我打一辈子光棍儿。
还余下几块糖,我决定给马庆善送去。
金铁萍埋头打着油砂小芯子对我说:“刘直刘直你可要快去快回呀!”这口气好象我要出远门去云南贵州或东三省。
出了车间大门我就胡思乱想:马庆善砸脚可能出自天意,令我无师可承自己乱长。这老头子严重口吃,今年正月初一的一句拜年话,他从去年八月十五就得动弹舌头,如此也未尝不误节气。马庆善没把他结巴的毛病传给我,是我口条儿的福份。
临近砂箱库我撞见了吴大队长。
他咧着海碗大嘴问:“那只黑猫你给我逮着了吗?都三天”
!了。。
“您记差了,没给我派过这个任务。”
“唔,那就是派给了包骏。”
吴大队长似乎永远记不清人和事。他口中散发着一种我无从体验的味道十分熏人。
那台低矮破旧的龙门吊车吱吱扭扭行走着,赛一堆乍了尸的死铁。不论有用没用,马庆善一天除了练气功化石头,就是不停地将一摞摞砂箱吊来吊去瞎折腾,像一个搭积木上了瘾的傻儿童,无休无止地东拼西凑玩弄把戏。
吴大队长追着龙门吊车大声吼:
“工业学大庆,你这是违章操作!”
这是我认识吴大队长以来从他口中听到的最为现代的词汇。
垂死的龙门吊车照旧行走着。
“马庆善你手呢?你手忘在王家台老家啦!”
吴大队长在“用典”。他和马庆善以及羊师傅同是王家台的老家,先后离开农村来到三条石永茂公铁工厂学徒干翻砂,绝对苦大仇深。
故而“王家台”既是故家的名称也是他们生活中频频使用的一个代词,具有不可穷尽的修辞学意义。
有不切实际的妄想,就说:“你别做王家台热被窝里的美梦了。”
形容路远,就说:“这是回王家台呀!”
我分配到翻砂车间的第一天,填写职工登记表交给吴大队长。他看罢面露喜色。
“你小子也是王家台的?好!”
我解释说我家住天津市河东区王家台大街十三号,家庭出身职员。
“我是交河县王家台,你是天津卫王家台,五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