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部落 肖克凡著-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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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脱口说出:“这么说你们家有两个真货啦?”
老六想了想,撩起白毛巾被猛地扑到我的木榻上,叉开双腿骑到我身上。
他五官挪位脸泛邪光,双手狠狠掐着我的胸脯,死声死气:
“看我今天怎么弄、弄死你!”
我却吓得哭了。
他更肆意了:“你来劲儿啦?哼!”
他手劲太大,像一个壮汉。
扑咚一声老六掉到了木榻下,一个嗡声嗡气的声音吼着:
“从刚才我就看你小子犯邪性!你牲口呀?再闹哄我把你填回到马眼里去”
是那个念叨春联的黑毛汉子。
老六爬起身看见那汉子,立即蔫了。
我愈看愈觉得老六像一个浑身干枯五官错位四肢落地的小魔物,全没了孩子味儿。
许久,老六才恢复常态,如大病初愈。
他喘了一口气:“你小子也跟段四一样,给我们家当上听差了?”
我一慌,心里知道老六是说我帮黑太太办的那件事情:“我跟段四不一样,他大茶壶!”
老六幽幽地笑了,像一个成年魔鬼。
黑太太托我办的那件事情,其实简单极了。在那间小屋里她交给我一枝黑枣十几片绿色的叶子衬着三十几颗熟亮亮的黑枣,枝头还系了一根儿红头绳。她又递给我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白纸,说是药方子。之后黑太太捧住我的脸,亲了亲,说:“给金大夫送去,躲着那个段四爷走”
我说:“这事儿我谁也不告诉。”就出了沈家宅门。我的心热乎乎的。自幼丧母,第一次有年轻的女人亲吻我的脸,我想哭。
回过头,看见黑太太站在宅门里正望着我。
进了金大夫诊所,很冷清。我看见那个护士马三姐坐在楼道的长椅上,倒像是个病人。
我问她金大夫在家吗?她直呆呆看着我。她身后墙上是那幅“津门第一大孝子”的竖挑儿。我从她眼中看到了正在干涸的泪水。
“你说,他怎么不理我这个清白女子,反而乐意闻那些脏东西呢?”马三姐自言自语。
之后她又说下个月她就走了,这个私人诊所不是她一生落脚的地方。我就怕有人离开这条小巷,就从枝上摘了一颗黑枣,往马三姐嘴里塞。不料她却尖叫一声。
“脏——”就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她哭泣着说:“脏,有的时候倒显得香,不公道呀!”
抛下马三姐,我窜上二楼,轻手轻脚进了那间朝阳的屋子。
没人,只有一具木乃伊躺在床上金大夫的老娘金老太太。仍然是氧气和输液维持着一个毫无用处的生命。
我鼓起勇气也不敢去看那张老女人的脸。
“金老太太是个小夫人,早年金老太爷从妓院里把她买出来的。她八天气死大夫人。金大夫是大夫人所生,这是杀母之仇呀。”外祖母的声音又在我耳边想起,她是“小巷史”专家。我就从枝头又摘了一颗黑枣,扔在金老太太床上她耳旁闪烁出乌暗的光。
我也不知为什么要向这“尸床”上投去一颗黑枣。后来我才知道我于无意识中摹仿了一个男人黑暗中的动作。这个男人对妓女充满了疯狂的恨和疯狂的爱,甚至哀叹自己是个男人。
我朝楼下走去。楼道里已经没了马三姐,空荡荡中透出几分骇人的味道。我沿楼道向后院走去。后院很小,只有三间小平房,其中一间飘出一股十分古怪的香味。我知道这是厨房,便站在门口向里边张望。
这厨房收拾得很干净,一定是马三姐的功劳。我从小就以为干净的屋子都是女人拾掇出来的,男人不成。
我听见了牙齿的声响:嘎吱嘎吱
之后我看见一张狰狞的面孔:双眉紧锁,目光僵直,两唇扭曲,满脸肌肉都在抖动发出一种哼哼叽叽的声音,不像人的喉咙。
像进入一场恶梦,我呆呆立着,不能动弹。
是那个金大夫。
他已经完全陌生了,只有眉心的那颗红痣和手腕上的那块金壳手表证明着这个人是名医金今儒。这是我有生以来所见到的最为残忍的面相,除非我梦见了鬼。
他身穿一件白大褂,嘴里咀嚼着什么,嘎吱嘎吱作响,桌子上放着半瓶白干酒另外半瓶大概已经装进肚子里。他还在喝。
墙上有五个墨写的大字:救人难救己。
他分明喝得半醉,摇摇晃晃起身,去灶前那口铁锅旁,用一双筷子从热气腾腾的汤水中挑出一只烧鸡来,说了声:“杀!”烧鸡近乎酱紫色,很痛苦的形状。金大夫将烧鸡挑到桌上摆平,手里捏着一只很小的刀子这就是后来我才认识的那种手术刀。
金大夫持着手术刀,一块一块割吃着那烧鸡。他死劲嚼着,猛猛地咽。这只烧鸡像是浑身没有一根儿骨头。
更令我惧怕的是那一锅热腾腾黑乎乎的老汤它一定很稠很稠,已经煮了千万年。
“以毒攻毒。”金大夫哼哼着。
之后他扶住桌子大口大口呕吐起来。
我心里惶惶,以为是鬼魂附了金大夫的体,吓得拔腿就跑。
“小鹿子!”身后金大夫的声音追着我。
我的身子被他那含混的声音给“钉”住了。
一双大手抚摸着我的头顶,声音又有几分温和了:“给我来送黑枣?我这还存着很多去年的干、干黑枣,用不完呐。”
我转过身抬头看他:又是原来那个金大夫了,只是透出血丝的双眼显得目光发痴。
“这枝枣,这个药方子都是黑太太让我给您送来的,就是沈家大太太呀。”
他听着,似乎在努力思索着,突然哈哈大笑:“黑太太沈大太太?黑很形象!很形象!”
金大夫猛然止住笑声,死死盯着黑枣。
“你进来的时候,没、没有人瞅见你吧?”
我点点头。他就从兜里掏出几个硬币给我。
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心理,我不想接他的钱。他向我微笑,样子很可怕。我冲口说道:“我不要钱,我又不是大茶壶像段四一样!”
金大夫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之后他怒吼了。
“你以为,我我是个嫖客?”
我吓坏了。他拍拍自己脑门,低声叹口气:“我金今儒还不如是个嫖客呢,心里没罪。”
我跑开了,出了楼道,见那个段四爷正坐在院门口的青石上唱曲。这曲,我听不懂。
我记起了,金大夫还对我说了一句“好好长吧,当个男人可难着呢”。我不懂“大茶壶”和“嫖客”是什么意思,更不懂“男人难当”。本打算向老六请教的,可是老六已经坐在木榻上开始穿衣服了。我知道有许多秘密不能讲。
老六冲我说:“晚上,我去找你。”
我和老六走出澡塘子,路上又遇见那个疯女,老六又向我说:“她是银行苏家的老小姐,因为搞对象才发的疯。”
我说看来这对象搞不好就容易发疯。
老六说:“哼!傻瓜才为这事发疯呢。”
半道上老六买了一支糖堆儿吃并上了一趟厕所。我心中猜想金大夫跟黑太太一定是搞上对象了,他和她千万谁也别发疯。
回到家我就觉得浑身不自在想起福仙池的那一塘子水就想起金大夫卤鸡的那锅老汤。
小巷开进来一群筑路队,说是要铺设柏油地面。早先的青砖地面属于日租界时代,如今社会主义的柏油就要将它们完全覆盖了。
这是个大响动。住在二楼上的沈先生终于拉开了那幅常年合着的黑色窗帘,颤颤巍巍露出大胖身子,从窗内向外凝望。阳光吞吃着他。
他身后衬着一个黑大人。她在沈先生的阴影中立着,看上去又增添了几成暗色。
“老几位辛苦!喝茶呀,这壶里有。”段四跑前跑后张罗着,活像电影里的伪保长。
沈家二楼上的另一扇窗子打开了,露出白太太的脸庞。阳光把她映得更加白嫩了。
一个身穿工作服头戴大草帽的筑路工人抬头望着那株黑枣树,以及二楼那两个窗户里的白太太和黑太太,有些惊异地说:
“这年头还有这种景致”
段四嘿嘿笑了:“这不是季二爷吗?有名的大花脸怎么当了修胡同的啦。”
那人见了段四一怔:“你?敢情这是沈家呀?你还跟着干呐天啊。”
“混饭吃混饭吃。”段四又去照应另一个筑路工:“孙铁腿,您老不当足球教练也改行修胡同了?真委屈您了。”
那个被段四称为著名京剧大花脸的季二爷哼了一声:“我们都改行了,就你段四还没转业。”
这时我才看清,大花脸季二爷原来就是我和老六在福仙池澡塘里碰见的那个“黑毛汉子。”
沉寂多日的小巷终于热闹起来了。
金大夫提着一把十分轻便的椅子出来了,身后跟着马三姐,携着一个十分轻便的小桌儿。段四迎上去,说金先生胡同墙上的那幅“除四害讲卫生”的标语您还没给写完呢,街道主任可催我好几天了。金大夫毫不动容,说改日等我空闲再写吧街道上派的任务我当然得完成。
我第一次看到段四给金大夫派任务,心里就觉得十分奇怪。胡同墙上已写了四个白漆大字“除四害讲”,只剩下“卫生”二字没有写了。
京剧大花脸季二爷和足球孙铁腿齐声向金大夫打招呼。金大夫怔了怔神,显然认出了,困惑地说:“二位先生,改到这一行来啦?”
金大夫和马三姐在小巷口上摆开了桌椅。临着那条大街的一棵树干上,马三姐挂了个木牌子,上写:金大夫,义诊。
京剧大花脸远远望着,小语小声:“金大夫,好人呐。”足球孙铁腿听了也说:“好人呐,金大夫。”两个昔日社会名流说着就抄起洋镐刨地卖苦力气干活了。
金大夫十分稳重地坐在桌旁。桌上放着紫缎面的诊包儿,自来水笔和一叠子处方纸。
老六从沈家宅门里冲出来,到了金大夫桌前:“我瞧病,我瞧病!”
金大夫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斯文地笑着。
“我腰疼!”老六眨着一双虾米眼说。
“童子,何腰之有?快去找小鹿子玩吧。”
老六一呲牙:“我就知道你是个笨郎中。我男子汉大丈夫怎么没有腰?哼!治男人腰疼的秘方,还是你从我黑妈手里求去的呢。”
马三姐急了:“老六不许胡说”
老六翻了个鬼脸儿:“马三姐你早该出门子啦!”
马三姐捂住脸抽泣着跑进了小巷。
我拉着老六叫他快离开这儿别添乱了。
老六嚼着黑枣,得胜还朝似地走了。
驶过来一辆三轮车。蹬三轮的跳下车来说:“金先生您呐又行善义诊呀!这是什么日子?”
金大夫笑笑:“家母卧床多年,后天是老人家六十六寿辰,我替她做些方便众人的小事情。莫道行善,身为人子嘛。”
“您这一嘴文词儿咱也不懂,就知道您是大好人。我这痔疮”蹬三轮的开始求医。
又来了治脚气的,又来了闹牙疼的。金大夫都一一问诊,很耐心地开了方子。末尾总是那句话:“到仁济堂抓药吧,就说是我的方子。”
我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金大夫。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是在看一个陌生人,心中有些害怕。金大夫突然侧过脸来微笑着瞅我。
我愣头愣脑地问:“金大夫您吃那黑枣了吗?”
他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像个石头人。
老六又跑来了:“金大夫!我爸爸说请你今晚上去我们家打牌。嘻嘻”
许久金大夫才自语:“移风易俗了,打什么牌呀。老六你这孩子”
沈家的牌局,我外祖母已是常客了。每次她打牌回来,都要从兜里掏出几颗黑枣给我吃。她喋喋不休:“牌桌上用黑枣记账,我还没怎么输过呢。”而我,却已经不愿意吃黑枣了,总觉得这是一种十分古怪的果子,心里发怵。
这时候小巷里传来外祖母对我的招唤。
外祖母正坐在大木盆前哗哗洗着衣裳。
“去坐一壶热水,整天就知道疯跑!”
没等我动弹,黑太太就走了进来。
外祖母说:“不用您来请,吃了晚饭我就去府上,误不了打牌。”
黑太太穿了一身黑色衣裳,显得瘦了。
“这又是金大夫的活计?”黑太太问。
外祖母说金大夫的活计还没洗呢在那包袱里裹着呐又是段四送来的。
黑太太就动手解那只鼓鼓涨涨的大包袱。
“这么干净,根本用不着洗呀。”黑太太说。
外祖母嘿嘿一笑:“倒是省我的胰子了。”
黑太太不言不语像是在想心事。许久她才说:“医不治己呀,,…
…
外祖母突然说:“您可不能毁了自己。我看沈先生是实心实意拿您当夫人待着,居家过日子可不易呀。”
黑太太大度地笑了:“还用您嘱咐我?什么样的男人我没见过。往后金大夫再洗这洗那,您就别动手了”
外祖母抬头:“您要抢我饭碗呀?”
“不,我洗,工钱还归您。只求您嘴严就成,除了小鹿子谁也别让知道。”黑太太认真地说。
外祖母低头说:“我可不明白了”
段四跑进院子,大叫:“坏啦!外边来了个警察正要拉着金大夫走呐”
黑太太听罢,小步颠颠跑了出去。
外祖母十分镇静:“金大夫没罪过!是站十字路口的那个交通警于胖子吧?”
段四说:“是胖得有了份量,我没认清模样。”
外祖母笑了:“没事儿,是求医的”
我跑出小巷的时候,那个警察已经走了。
金大夫与黑太太面面相对无言。
金大夫说:“莫名其妙,我又不是江湖郎中。”
黑太太小声自语:“是啊,你治不了他的病。”
金大夫的脸一红一白,十分难堪的样子。
小巷里筑路工们收工了,乱哄哄聊着走。
大花脸说:“是男人就应当登台唱大戏。”
孙铁腿说:“是男人就应当上场踢足球。”
段四追着说:“老几位辛苦了”没人理他。
老六从二楼窗户里投来一颗黑枣,正打在段四那核桃皮一般的老脸上。段四急了。
“你小子也学会这手啦?投肉枣叫门儿!”
金大夫出人意料小喊了一声:“都别闹啦!”
天刷地暗了下来。谁也看不清谁的长相了。
吃晚饭的时候外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