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部落 肖克凡著-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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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了想,说:“嘴。”
他笑了:“心。”
“你知道人身上哪儿最脏吗?”
我使劲想了想,说:“屁眼儿。”
他苦笑了,说:“还是心。”
我突然想起了金大夫的那一锅老汤。
回到家外祖母对我说:“刚才白太太来了,说要借你几天,你去吗?”
外祖母又说打从老六逮了去,白太太一个人黑下睡觉就害怕;外祖母又说打从金老太太死了,白太太就整宿合不上眼,得有个童子避邪气。
童子尿童子压炕童子避邪气,到处需要童子可人人都不愿当一辈子童子。
我说:“金大夫也算是大童子呀,没结过婚。”
“金大夫要是敢出他那屋子,那好事早就成了,也不至于苦活这么多年人不人鬼不鬼的。”
她又说:“我送你去白太太那吧!”
我大叫:“我不去!我不去!”
外祖母惊了:“你中了病啦?疯吼什么!”
“我不去!”
“我又不是推你下火坑?去吃去喝有多美。”
我说:“白太太是妓女,我不去!”
外祖母许久才说话:“你懂什么叫妓女?”
我摇摇头:“反正不好毁人。”
金老太太起灵的头一天黑下,吃了晚饭我就被外祖母押送进沈家宅门了。外祖母说白太太简直就活不下去了,小鹿子就当你是一味药吧去给白太太压压惊。进了宅院,我看见黑暗中的那株黑枣树的叶子落了满地,而那树枝随着沈先生的咳嗽声一颤一颤,像是树根连着沈先生的气嗓管儿。
没见一楼黑太太屋里有动静。上二楼进了白太太屋,我看见她已经是病人的模样了,头上包着一块手巾,躺在床上。我站在门口不愿上前去。
她对外祖母说:“段四引来七八个了,我没看中一个人。我得往前走一步了。您瞅瞅这宅子成了什么样子,连一分活气都没有”
外祖母神秘地说:“那个唱过京戏的季二爷相中了您呐,正单相思呢。您走一步吧。”
白太太一笑:“就因为旧社会我干过那一行才相中了我,这种老爷儿们就爱闻那种味儿。那种味儿如今没处买去啦,成了缺宝儿呀。”
“男人里还是想当嫖客的多,装成不近女色的样子是为了做人呗,做给别人看。”白太太说着就拉我的手:“委屈你跟我这一黑下,明天我就不害怕了,明天灵就进了坟地。”
我问:“那锅老汤也随着去坟地吗?”
白太太怔了神儿:“噢!你千万可别提它,没有几十年修行的人可别沾那味道。金大夫不是已腌成肉干儿了吗?一锅假药呀!”
外祖母叹道:“其实金大夫是个好人,可怜。”
白太太招手叫外祖母凑近,低声小语。
“我那黑姐姐呀中了邪,这一程子她是真心爱上了金大夫,甘心当一块大排骨让他啃一辈子。你说她救得活金大夫吗?
这个男人对她是又恨又怕又离不开嘴。他心阴着呢。”
外祖母说金大夫要是个真男子汉就应当敢张嘴找沈先生要人娶了黑太太让她真正从良做女人。
白太太黯然:“也说不清他是恨还是爱。”
外祖母走了,把我交给了白太太。
我搬个小凳子坐在门口,说:“白太太您睡吧我给您站岗!”
她笑了:“真是个好孩子。老六他算是毁啦!我不该过继他当儿子。断了后多好呀。”
不知什么时候我趴在沙发上睡着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屋里漆黑。我看见白太太睡得挺稳当,就悄悄出了屋去了楼道。
沈先生屋里没有响动,只是偶尔发出吱吱的轻响,许是老鼠的声音。
我下了楼,站在黑太太门口望着她的那扇黑乎乎的门。之后我伸手去摸,没摸到她贴的那张纸片
能发出声响的“假鬼敲
门。”
黑太太为什么把自己的房间布置得跟金老太太的房间一样呢?尤其是那黑纱床幔。
这时候有了响动。宅门轻轻一动溜进一个人来,站在院子里不动。之后他很机警地关严了宅门,进了楼道。
我蹲在楼道一侧,离他八九步远。
不知为什么我心里认定他就是金大夫。
那人从怀里摸索出什么东西,轻轻朝黑太太门上投去:嘭!
又一投夜静,声音显得很响。
一个东西滚到我近前,我摸到手里了。很软很圆,是一颗黑枣沈家黑枣!
“黑子,你落灯啦?”声很轻,是金大夫。
“我、我来了,谁说我不敢来?”
我却以为听到了鬼的声音,阴气扑面。
金大夫的声音又飘了过来声音很硬。
“你们这些人,当年都是我爹的衣食父母呀!没有你们青楼,谁买我爹的药吃呢。我为什么是我爹的儿子呢?我恨死你们了!”
门敞开了一道缝儿:“可还是来了,你离开黑屋子又活不成呀。”这声响来得很突然。
金大夫被黑太太的声音震了一下,结巴起来:“你你你”
他又用乞求的口吻说:“明明天就进坟地,我实在熬不下去了”就一步迈了进去。
黑太太屋里亮起一盏光,地板乒乓响了几下,似很沉很重的脚步声。之后是金大夫一声低闷的惊叫:“你、你怎么也住这样的屋子?”
我爬上楼梯,从门上方的那扇窗子往里瞧。
我看见黑太太影影绰绰坐在那张床上,掩映在黑纱床幔之中很像那个已经躺在棺材里的金老太太。我吓得闭上了眼睛。
“你、你怎么知道我来找你?”金大夫站在床前与黑太太隔着一层黑纱床幔,他身穿一身白色孝服,头戴一顶白色孝帽子,昏暗的灯光下活像一个冬天里的雪人儿。
“她死了,你没处泄恨了自然就来找我。离开恨你能活得下去吗?你要把我也变成活尸!”
金大夫近前一步,抬手去撕扯黑纱床幔,身子却又僵住不动了:这黑色纱幔大墙一样竖在他的面前,难以跨过。
“你就接着恨下去吧,一直到死!我是真心想救你活呀,可你偏偏治死了她。她死了我也就再也救不活你了,所以我在这儿给你布置了一间黑屋”
金大夫扑进黑幔之中,喊:“你也治死我吧!”
白色孝衣与黑纱幔纠缠在一起,扑翻了床前那盏灯。楼房微微一颤,楼上沈先生又一声接一声咳嗽起来。
“你说,我为什么是个废人?”金大夫的孝帽子落在地上,像一团白色的脑浆。
黑太太呻吟:“因为、因为”
小楼咳嗽起来了,发出吱吱的怪响。
黑太太卧室的天花板上正是沈先生卧室的地板。我倚在楼梯上听到一声很重的怪响。
嘭嘎吱!我猜想是沈先生从床上摔下来砸在年代久远的日本地板上了。我往二楼上跑去,只听嘎吱一声巨响。
沈先生卧室的门被震开了,扑出一股呛人的尘烟,我趴在门口迷糊过去了。
我爬进沈先生卧室的门槛,伸手朝前摸,什么也摸不到了这时月亮闪了出来,月光下我看到沈先生卧室里什么都没有了,连地板也不知去向。屋子成了一口方井。
白太太从我身后冲上来,抓住我的肩头尖叫一声就昏了过去。
沈先生屋中的地板塌落了沈先生随着屋中的一切乘电梯似地降到一楼去了。
下边正是黑太太的卧室!
我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我大喊:“金大夫快救人呐!”
我冲到楼下,楼梯就倾斜了,吱吱怪叫着。
我喊:“救人救人呀!”
小巷死静,没见一个人影,像是这条青灰色小巷两侧的楼房里从来就没住过人类。
沈先生的地板覆盖了黑太太的卧室,撕裂成几大块落在屋里。我看见一团白色正在蠕动,推开散乱的地板残片缓缓向门口爬来。
门口团坐着肉球一样的沈先生。那团白色爬近沈先生,停住,扬起一只手去摸沈先生的鼻息。沈先生的手缓缓抬起,抓住了这只手。
“金大夫你你是很想当个嫖客的吧?”
那团白颜色凝住了,挣扎着往外爬。
“你不去救救她?鬼郎中”
那团白颜色挣扎着往外爬行,牙齿咬得咯咯咯怪响。
“告诉你那个秘密吧!你的亲生娘老子,也是妓女!”沈先生用力喊出一个无人知晓的谜底:“生了你之后,才才才下的水。”
“这秘密我早就知道了黑牡丹告诉我的。我恨你们让我爹发了财!”他爬出宅门。
沈先生居然扶着门框渐渐起身,呻吟着。
“金你爬回去吧。再爬回来,就算你这辈子当了一次回头客。恨就去恨你爹吧!”
白太太站在二楼上哭叫着找不到下楼的路。她跪下了:“沈先生你不能死,等我下去”
天亮时,景象看得十分清楚:黑太太躺在床上,死了。一块楼板落下时折成两段,恰恰搭成一个“人”字,支在她的上空,像是给她搭了一个人字形小帐篷。几缕黑纱挂在“人”字上,飘摇着。
沉沉的黑铁灯罩砸中了她的头和胸,像一只笨重的斗笠。
沈先生躺在黑枣树下的一只大沙发里,平静地喘着气。他哼哼着说随楼板往下落的时候看见了鬼来捉自己,一眨眼鬼又没了踪影。
段四不言不语给黑太太穿着寿衣。
金家出殡了,响起了震耳的哀乐。
段四转过头对我和外祖母说:“那个还没进坟地,这就又死了一个。八成她俩真有缘份,约好了一块走,路上作个伴儿。”
金大夫打着孝子幡,底着头猫着腰瘸着腿。
段四往地上喷了口酒,问沈先生:“这楼板是怎么塌的?年久失修呀。”
“年久失修,再者说我这么胖,砸的。”
白太太望着金老太太的棺材从眼前抬过去,坐在地上嚎哭起来:“死啦!我黑姐姐也死啦!我一下子可明白啦!我哪儿也不去啦!”
她缓了一口又哭:“我哪儿也不去啦,沈先生沈老板!明天我就去办手续,我重新嫁给你啦!我又从了一次良呀”她扑到沈先生怀里。
沈先生听罢,头猛然一歪,没气儿喘了。
外祖母哇地一声哭了:“你楼上她楼下你们一块儿都死啦!
这可不应当呀,你怎么天天偷着锯楼板呀?黑太太可不到四十岁呀”
白太太惊呆了:“他使小锯天呀!”
外祖母抹着眼泪:“你抬头看那檀条的碴口!少不了一年的工夫哟难为沈先生了。”
白太太瘫倒了:“他这是图什么”
段四给黑太太身上蒙了一条白单子,阴着脸说:“难怪当年您外号叫傻姐儿呢!沈先生这是救黑太太出地狱上天堂呀。我这么猜想,金老太太一死,他就知道黑太太得接班当活尸首,就抓紧时间弄塌了呗。”
我也哭了:“黑太太心眼儿好”
段四收拢着残留在四处的黑纱:“就是我心眼儿最坏!可还让我当街道代表。哎,小鹿子姥姥,清洁费您还没交呢,一毛。”
巷尾传出一阵惊惧的喊叫声,跑来了马三姐的新婚丈夫,像一个良民呼唤保长。
“段四爷!她死啦她死啦!”
“谁?又死了”段四昏倒在黑枣树旁。
马三姐上吊死了。
她留了绝命书,贴在墙上。
“我不知道结婚是这样,脏。我后悔了,我要像金大夫那样独身一生该多好呀!晚了迟了,结婚真脏!我到西天去独身生活吧。”
外祖母听了绝命书,急了眼。
“马三姐这是干净死的,中了邪教呀!打她当护士那一天起就没闹明白啥脏啥净。”
就这样,在黑枣树败叶季节,小巷里死去了三个不同朝代的女人,死法不一。
那疯女银行苏家老小姐跑进小巷。
白太太望着疯女沉吟:“她八成懂过爱情。”
段四说白太太我看您是越活越幼稚了。
日子渐渐平静下来了。
我经常看到那个季二爷在小巷口徘徊,有时他走进沈宅门前,向二楼的那扇窗户张望,满脸迷茫的表情。后来,便有了那场荡涤污泥浊水的“伟大运动”。
金大夫活了很久,默默目睹了许多活人的死之后,终于在二楼那间黑屋里死去了。不知是他生前的一个什么患者八成是大脑炎患者给金大夫送了一个挽联:金今儒之魂不死。
我见到老六的时候,段四爷已经亨年八十八岁而去世了。段四爷晚年收养的一个徒弟正年轻,在马路边开了一个烧鸡店,生意兴隆。出售的烧鸡俗称“风流鸡”,味道独特供不应求,自立于个体户之林并被评为卫生先进摊点。
我问老六在什么地方高就发财呢。
“瞎跑,我白妈也没见着我过上好日子,就死了,命苦!”他骑着摩托车走了,雄赳赳一条好汉。
我终于了解到老六是个“人工流产业务员。”有未婚姑娘怀孕或寡妇大了肚子,均可求他办理
找关系网中一家家小医
院悄悄御掉“货物”。他经常本着“无人负责我负责”的精神在患者家属一栏中签下自己一时一变的名字,为数以百计的女人勇敢地充当“家里人”。
老六见到我便嘿嘿一笑:“我胖爹当年的行当是侍候男人,现今我是专门侍候女人了。”
我说:“不然,你依旧在侍候男人,因为女人肚皮隆起都是男人粗心大意的结果。”
他又提到那个段四。
最后他呲出一排黑枣色的牙齿冲我一笑。
“金大夫那个大傻帽儿!”
都是人间城郭
一
甲长是下晚儿来的。他先叫嚷了一声傻篓子,没见动静,又叫嚷了一声傻篓子他爹。这时候那间还没掌灯的南屋里有了响动傻篓子穿着黑粗布的棉袄棉裤走出门来,去出修筑城防的夫。
十八岁的傻篓子不言不语,人显得很瓷实。白天他很少说话的干活儿。晚上睡了觉却半宿半宿地说梦话,没完没了比说相声的小蘑菇口齿还灵利。他爹没辙,就打着哈欠说,为了你太阳跟月亮也得换个儿,是黑白颠倒呀。
梦话说不成了傻篓子出夫夜里去修城防,人是不能睡的。黑白颠倒了,傻篓子白天睡了个死,预备着夜里出大力气。
其实是可免夫的,出几个钱,有人愿意舍命去替。傻篓子他爹开着个小铺眼儿,不富,又是个财迷性子,只得认头让自己的独苗儿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