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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部分

黑色部落 肖克凡著-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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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是可免夫的,出几个钱,有人愿意舍命去替。傻篓子他爹开着个小铺眼儿,不富,又是个财迷性子,只得认头让自己的独苗儿傻儿子寒天黑地去西营门外动锨镐了。这兵荒马乱的年头。
  这城,已经被人家围了好多天了。那些围城的兵,说是从关外开进来的,要得天下。
  甲长说,夜里干活儿傻篓子你可别多言多语说梦话,嘴给身子惹祸。
  傻篓子他爹在屋里应了声,又不是去战壕里睡觉,他说屁梦话呀。
  甲长五短身材,在街上开着个炒锅。人们都叫他罗矬子。他炒出来的干货,香透半条街。
  随着甲长往院子外边走,傻篓子脚上只穿了一双烂了底的布袜子,像踩在冰河上。
  院子里追出一个声音,说傻篓子慢着走。
  院子是四合套的,挺曲折。院子深处立着一棵小树,是槐。一个嫩嫩的小媳妇小步一串儿绕过当院的二道门楼子,又喊了一声傻篓子你这是给谁去送脚丫子呀。
  一个男人正蹲在阳沟边上漱口,咕咚咕咚弄得满嘴全是响动。小媳妇从他眼前跑过去的时候,他从嘴里拔出牙刷子说,吃了吧他曲嫂子。
  小媳妇说没呢我刚坐上锅。之后她气喘吁吁朝盛满了黄昏的胡同举出一双物件儿。
  是一双半旧的骆驼鞍式靴头儿。
  院子里弥散着熬鱼的味道。腥,像是锅里忘了搁醋不够口儿。
  傻篓子也不说谢谢曲嫂子。他接了鞋蹲下身就往脚上穿。人家的鞋大,豁豁亮亮穿上了,顿时见暖。上了街,傻篓子回头看了一眼胡同里的景物,随着出夫的人流往西边开去了。
  天一下子黑了下来。
  小媳妇扭摆着小巧的身子往院子里走。越过门槛子迎上来一只黑猫,冲她喵喵叫唤。这猫恋人,一往一返在她腿间蹭来蹭去,很瘦的一身皮毛。
  我屋里又没熬鱼,你跟我粘缠嘛呀。她合严双腿一夹,那黑猫就窜远了,但不是去拿耗子。这是一只出了名的馋猫,人人恨。
  黑猫就钻进了北屋,那是孙合家的灶上正在熬鱼。弥散在院子里的味道与往日不大相同,似乎是少了些佐料儿。
  围了城,这鱼也熬不出什么味道了。
  蹲在阳沟边上刷牙漱口的男人就是孙合:四十上下岁,细长身子瓜条脸,一只眼睛明,一只眼睛暗,公鸭嗓子。
  这城防修了三个多月了,说是固若金汤,那八路军怕是攻不进来吧?孙合嘴头子上堆着一层牙粉酿出的白沫子,含混不清地说着。也不知道他是说给谁听。
  这是孙合多年的习惯了,凡吃鱼吃肉吃虾吃蟹,饭前必要下番工夫。不论天冷天热,端着茶缸子蹲在阳沟边上,先蘸上牙粉刷牙,力气用得很猛,涮净了牙刷子,再蘸上细盐末,力气便用得很柔合了;之后用弓子刮舌头,最费时辰;末了是清水漱口,润开嗓子。
  为了图个满口清爽,吃腥荤儿才能品出个子午卯酉的味道来。只要有味道,孙合是肯下工夫的,不能委屈了自己的嘴。
  北屋门槛子上堆着孙合的一群孩子,正往屋外撵那只馋嘴的黑猫。蹲在阳沟边上的孙合似乎脊梁上长着一只眼睛,不扭身子就是一声喝斥。关门,出来喝风呀!
  五只大小不一的脑袋一齐缩了回去。这时候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枪响。
  孙合噗地吐出一口水,仄了仄耳朵,很有把握地说,是西边,西营门外边响枪。
  他的左眼黑洞洞的,凝固而无光,像一只瞎了火儿的枪口。
  衬得右眼更亮了,乱眨动。
  那八路军兴许攻不进来。
  天这么冷,孙合依然光着脑袋扎煞着手,立在当院里找话说。这院子是老爷儿们的大客厅,站惯了也就没了天气,无冬无夏。城里的男人们不聊天是活不下去的
  话憋在肚子里作病。
  孙合的话是药引子,南屋里果然出来角儿了。傻篓子他爹穿了一件蓝色棉袍子凑到院子当央,哈着热气团团着身子,上下不舒展。
  傻篓子爹见孙合的嘴拾掇得这么爽神,知道他晚晌这顿又是腥荤儿。他想了想,说这又沟又壕的,那八路军兴许攻不进来。
  谁说不是呢。孙合拉开了海聊的架式。
  其实是解放军。住在大杂院里的平头百姓不知人家已经换了称号,用的还是老词儿八路军。从有日本人的年头就这么叫,没改过嘴。
  这钱可是越来越不值钱呀,毛得要命。傻篓子爹爱念自己这本经。他开着个小门脸,专卖应时利节的土杂品。这几天没人上门,他也就吹灯拔蜡关了门板儿,候着。
  他也说不清到底候着什么。
  孙合说这城不那么容易就破,警备司令叫陈长捷,南蛮子。
  就是生意不好做了,兵荒马乱的。你等着看吧,兴许一块大洋买不了一个烧饼。孙合是个掮客,凭口舌腰脚在街面上给人家跑合儿,挣拥钱。他说,人不识字呀能混上饭吃,没有脑子可就混不上饭吃了。
  傻篓子爹嗯嗯应着,瞅着孙合的这张脸孔。
  孙掌柜,您这只左眼,还有目力吗?傻篓子爹问了句傻话。做了这些年邻居,他一直没弄清孙合是不是失了一只目独眼。
  孙合被这句话给问乐了,一呲牙说,马马虎虎马马虎虎,混饭吃呗。
  孙合就聊,傻篓子爹就听,天就更黑了。两个老爷们像是没屋子的人,干冻着。
  北屋里推开一道门缝,闪出孙合的老婆蓬头垢面的模样:大虎他爹吃饭啦。
  您不上我屋里吃点儿?孙合吐了口粘痰。
  请吧您呐,吃完饭我屋里咱接着聊。傻篓子爹是个肉头肉脑的男子,自打死了老婆他就没吃过解馋的东西,一肚子素净。
  孙合进屋去品味他的腥荤儿了。这种时辰,他家里最安静,不许有半点儿声响。而那五个高矮不一的孩子围坐在饭桌子前边,吃相十分斯文,没有一个敢吧嗒嘴儿的。孙合教子很严,常训斥孩子们说,吃无言睡无语这是圣人训,贵人要有贵样,长大了才能混上个好事由儿,进铁路进邮局进银行,端铁饭碗过好日子。
  傻篓子爹双手揣在袖口里蹲在自家门口,候着孙合吃完饭出来接碴儿聊。他生就一双又大又厚的耳朵,专门爱听孙合的天南海北。
  屋里没生火,比外边也暖和不了多少。前些天买了五斤煤球,没舍得烧。
  这时候傻篓子爹听见孙合在大声吩咐。
  给傻篓子家端两条鱼去,大虎。
  给曲大少家也端两条去,三柱子。
  傻篓子爹心里一热:这孙掌柜是个穷大手,老天津人的作派呀,要里要表的。
  之后他听见铲子响了,就咽下一团口水。
  远处又传来一声枪响,隐隐约约。
  唉,这日子口儿还讲究吃鱼,也只有咱天津卫呀。九河下梢,吃尽穿绝。
  傻篓子爹自言自语,冻出了两行清鼻涕。
  曲家屋里的小孩子哇哇哭了起来。
  二
  那小媳妇水红的裤子水红的袄,手腕子嫩得赛过白藕。她是曲达元的填房,过门刚刚半年。曲达元的前妻害痨病死了,留下个没摘奶的孩子。娘家心疼孩子怕受别人的委屈,就让她嫁了过来顶替死去的大姐。俗话说这叫姐俩寻了一个人。
  她一步迈进门便做了娘,整天弄着个小孩子脚手不拾闲。邻居们还是依照曲达元前妻留下的称呼,叫她曲嫂子。她好象在替姐姐活着。
  曲达元人称曲大少,是个游手好闲的懒虫。祖上留下的产业,传到他头上没几年就折腾净了,手里连个屁也攥不住。
  丈夫三天两头不着家了,蹲棋摊泡茶楼出戏园子进书场,像个水游子。
  又三天没回家了。她心里念叨着,在门前往那只小炉子里续煤球接火,闹出半院子的烟。
  日子紧巴,煤球就得数着个儿地烧,比鸡蛋还金贵。水缸里的水也快用净了,明天就得花钱雇人去挑。拉水车的小伙子名叫大用子,这几天一直没见踪影,八成是给保安旅抓去修城防了。
  等明儿个叫傻篓子给挑吧。水缸满了就替他补一补那双烂袜子,一还一报。
  他曲嫂子你接火呀。傻篓子爹蹲在自家门前瞅着,对她说,黑下要是把炉子端到屋里,可得在意着煤气熏着。
  她问,您吃啦?
  吃啦!孙掌柜的鱼。他说。
  这时候甲长进了院子,身影又短又矬。
  这时候孙合屋里有了大响动
  哗啦一声掀了饭桌子,是
  孙合在嚷叫,说你这是喂猫呀,熬的这是嘛鱼呀味儿不正让人怎么吃!
  孙合的老婆争辩,这兵荒马乱的,小杂货铺关了张,没搁鱼佐料儿是瞎话,就是缺了酱豆腐和面酱。你逼我抹脖子上吊呀!
  没能耐就别熬鱼我操你祖宗!孙合骂她。
  这年头你操我祖宗我也没处给你找坟头去。
  孙合又摔了一个茶碗,江西瓷的。
  甲长听了一会儿,冲屋里说,文火熬鱼,孙掌柜您怎么变成了武吃呀?味儿正不正的,等太平了您再慢慢品吧!今儿个不是日子。
  孙合闻声出了屋,罗掌柜罗甲长,您屋里坐吧,大虎他妈妈沏茶呀,搁那小叶儿。
  小叶儿留着您自己慢慢品吧,我是公事。
  好,您公事您公事。孙合站在当院里,捏着根洋火儿慢慢剔牙,像瞎了一只眼的宋江。
  孙合饭后是要剔牙的,但有腥荤儿的时候他从不剔牙,图希个余味在口,慢慢品着解闷儿。今儿个的鱼味不正,得剔出去。
  傻篓子爹问他,没吃呀?我看你剔牙呢。
  嗐!半饱儿就觉着味不对,这是老天灭我呀,劫数。罗甲长您又敛份子钱呀?
  罗甲长嘿嘿着,孙掌柜这日子口儿您还能坐在家里吃上鱼,够谱儿啦!
  鞋底子大鲫鱼,是赵家冰窖的六少爷死乞白赖非送给我的,说改改口儿。这日子使黄货也换不来二斤鱼呀!谁敢去凿凌眼喂八路军的枪子儿。
  傻篓子爹说,莫谈国事吧孙掌柜。
  罗甲长正式说话了,矬声矬语。
  都别掌大灯,要是非掌灯不可就得使棉被捂严实了窗户,这叫灯火管制上边说的。
  傻篓子爹嘟哝。我就一床棉被,捂到窗户上去我就站着睡觉吧,窗户纸当成炕席。
  孙合对罗甲长点了点头,嘿,固若金汤呀。
  更得固若金汤。甲长从棉袍大襟底下掏出一个札子,瞅着说,每条胡同口上都得安一个铁栅栏门儿,还有铁蒺藜缠在上头,一家出一万块钱,图个太太平平。
  孙合的老婆出了屋,只穿了件夹袄全凭那身肥肉膘子挡寒。
  她说,一万块能挡住兵?
  您就买个便宜吧,比吃鱼可强多了。
  孙合说拿钱吧别让人家罗甲长候着呀,咱们得赶紧固若金汤呐。他的右眼一闪亮,左眼便也随着没滋没味地乱眨。
  傻篓子爹脱了鞋,从鞋垫儿底下抻出一张票子,挺有油性的。他递给甲长说,只当花一万块钱买了个药丸子吃。嘛药丸子?
  定心丸呗。
  甲长说,是呐,吃鱼也不治牙疼。
  孙合的老婆立在门前没词儿。她兜里一个大子也没有,锅里的鱼还是找曲达元媳妇借钱买的呐。哪儿是赵家冰窖送的。本地有句俗语,说是借钱吃海货,不算不会过,爱吃腥荤的女人,在爷儿们眼里就是贤惠。
  她冲甲长张了张全是鱼味的嘴,没词儿。
  那只黑猫趁机钻进了孙家屋里,开斋去了。
  孙合顾不上看那猫,对自己老婆说,你告诉甲长咱手头没零钱,明儿一早拿整张的票子换开,给罗掌柜送去不就得了嘛。
  他老婆明白了,是呀,甲长现时没零钱。
  孩子们在屋里嚷叫起来了,爸爸呀!猫把鱼都吃啦,你让留着明儿个吃的那一碟子。
  孙合揉了揉混浊的左眼说,那就是我给猫留着的,正好正好。
  是啊,有腥荤儿早下肚别留着了,说不准哪一天黑下八路军就要攻城破关的往里开。罗甲长捧着札子去叩曲达元的风门子,之后就进了屋。进了屋他就叫了声二姐呀你歇着呐。
  她娘家是开鞋铺的,罗甲长叫她二姐是沿用了在娘家当闺女时的称呼。这一程子她活得有些恍惚。丈夫在家她觉得自己当了媳妇,丈夫不在家她又觉得自己仍抱着鞋楦子当闺女呢。
  你那曲大少还没回窝呀?真是个不顾家。
  小媳妇正躺在炕上偎着一岁多的孩子,慌忙起身扣严了大襟,把雪白的奶子装进怀里,说罗掌柜坐罗掌柜坐。她胸口的白光刺了甲长的眼睛。
  你哪来的奶水喂孩子呀?还没开过怀儿。
  让他嘬嘬,哄着孩子睡呗。她说。
  罗矬子一身热沙土的气息,闻着很燥。他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又马上站起了身。
  咯着您啦?曲达元媳妇脸上陪着笑。炕上铺着两床缎子被红官绿娘子。她伸手从那床红缎子被窝里摸出个物件。是焐炕的热壶。差一点儿让您给坐碎了,她对他说。
  甲长脸色泛出了酸气,说曲大少一弄就是几天不着家,你天每天黑下还给他焐好了被窝儿呀?白搁工夫。
  她笑笑说,焐得了预备着呗,说不定他嘛时候就回来,最爽神。
  嘿,曲大少是几时回来几时舒坦呀,有福之人不用忙,没福之人跑断肠。罗甲长边说边打量着裱糊得雪洞一般的屋子。炕下边摆着一只木头箍的红漆尿盆儿,门后边的墙上挂着一根死长虫似的皮鞭子,案子上蹲着一把油光泛亮的宜兴紫砂茶壶,炕上盘腿坐着一个水灵灵白嫩嫩俊巴巴的小媳妇。
  罗甲长坐不住了,起身从怀里往外掏东西。一包白瓜子,一包黑瓜子,一包大仁果,一包小松子,最后他掏出一包炒白果。
  您那炒锅还开着呢?真是卖了缺宝儿了。
  你要是心里不忍,就给一千块钱吧。
  您这是赔本赚吆喝呀,怪不合适的。
  他用目光在她身上揉摸了一遭,见她没觉知,就说,你到嘛时候也离不开这些零嘴儿。嗑吧嗑吧,过年的时候给我绱一双棉靴头儿吧。
  那床红被窝里一拱一拱露出个脑袋。
  罗甲长急了,对这只黑猫说,你倒挺美,吃饱了上这儿睡觉来了,趁着曲大少不在家。
  她低着头说,被窝呗,人睡猫睡都是睡。
  甲长往外走,小声说,这个曲大少,操!
  小媳妇恼了,甲长您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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