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部落 肖克凡著-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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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媳妇吃吃笑着问,您就甘心让他把钱给赚了去?充大头呗。
老杨掌柜呷了口茶水说,广结善缘,都是林友啊。说着又把儿媳妇搂在怀里,要结善缘。
七
残了脚,傻篓子出不夫了。他爹的小土杂品铺也歇了业。就是开张一天也进不来俩仨买主儿。傻篓子残脚上包着棉花坐在炕上打盹儿。他爹像一头拉磨的驴,愁得在屋里转悠。
还存着一屋子草袋子呢,怎么办呀。
当初进货的时候,老客瞅着他这一间小铺面问,您进这多草袋子,是打算垒河坝修城防吧?傻篓子爹跟这个老客是多年交情了,就冲他嘿嘿一乐,说老弟你真有眼力,看到我心里去了。
他早就看准了这一步棋。等风声紧了,这一屋子草袋子卖给官面儿修城防,净赚一笔大钱。傻篓子爹谨小慎微这么多年没一口吞进这么多货来,胆子壮了又壮。
当年傻篓子的爷爷就是倒腾草袋子发的财。那年天津大水,全淹了。商号货栈都急红了眼,花钱在大门口二门口上垒埝,保着自己的货底子。傻篓子的爷爷是个有心数的小买卖人,早就算计出涝年那草袋子的用处。备下一院子,垒得小山一样。水刚进城,他就撑着小船串街,吆喊草袋子装黄土,垒起埝来全不怵。大街两侧的大店堂小铺眼儿都向小船伸手。这一天里傻篓子的爷爷就发了。
这一回不是发大水垒埝,这一回是修城防挡兵。这城防比河埝可大得多呀!傻篓子爹囤起满满一屋草袋子,候着时机。
心里提防,这事儿他瞒着孙合,这掮客的嘴,能喷得满世界都知道这条发财的道儿。故而傻篓子爹把草袋子全存在自己妹子的后院里。
他妹子住在药王庙胡同,临着保安队队部。他跟妹子妹夫许了愿,等草袋子出了手,给他们留一成利,算是占房子的钱。
就是拿不准嘛时候出手。他犯了嘀咕。
拿不准,傻篓子爹就盘腿坐在炕上,使纸牌给自己算了一卦。他猛地一拍大腿,说今儿个得出去试一试,有运有运,从东南来。
听说东南城角儿那正垒街头工事呢,大兵领着民夫干活儿。
东南城角儿是块要地,当年二十九军的大刀队在那儿跟日本兵干过一仗,砍得东洋人的脑袋落满马路,像西瓜地。只怨那老蒋下令撤兵,气得二十九军的大兵三三五五抱着大刀片儿跳了海河。傻篓子爹寻思着,胆子也让二十九军大刀队给鼓了起来。他叫了一声傻篓子,爷儿俩就出了院子奔了药王庙胡同。
临近晌午了,傻篓子拉着一辆装满草袋子的排子车奔了南马路。他爹在后头推着。傻篓子的右脚残了,又套了脓,那辆车也被他拉得东摆西扭像喝醉了酒。虽说脚上穿了一双他爹的破棉鞋,但他还是想念着那只丢在开洼野地里的棉靴头儿。天底下就那双棉靴头儿最暖和,也可心。曲嫂子为嘛叫我把剩下的那只棉靴头儿挂在树梢儿上呢?像小孩子丢在大街上的老虎鞋,挂在树上等着认领。
在后头推车的傻篓子他爹心里还是犯嘀咕。咱这辈子也没跟官家做过买卖,张口找大兵们要个嘛价钱呢?不能高又不能低,难了。
从南门东上坡儿的时候,傻篓子他爹一眼瞥见孙合正衣帽齐整站在馃子铺门口儿,给那两位下象棋的老头儿支嘴儿呢。
跳马,我跟你说跳马!噢,这儿还丢着车呢。孙合目不斜视,心思全在棋盘上。
孙合手里提拎着半个猪屁股。这地方的肉炖着吃可香,瞧那条猪肘子粗的。傻篓子爹心里说千万别给孙合瞧见呀,就紧跑了两步,推得傻篓子脚底下直发飘。
你这是去送死呀!身后传来孙合的嚷叫。傻篓子他爹吓了一跳,抚着脑门子上的冷汗回头看,敢情孙合是冲着棋盘嚷叫的,不关这一车草袋子的事儿。
可傻篓子他爹还是觉出这句话不吉利。
孙合扭身站定,远远望着那一车草袋子远去的背影,用的是那一只亮晶晶的右眼。
这是修城防不是垒大埝,大兵可比大水厉害多了。孙合自言自语,拎着半个猪屁股往家走,腰里又有了钱他走道还是迈着四方步。
傻篓子拉着车到了东南城角儿,觉出了车沉。他停下车回头看,才知道爹已经落下二十多步远了,他就呆呆地等着。
他爹终于赶上来了。傻篓子看到爹脸色发白双唇颤抖,很害怕的样子。
街头工事垒了一大半儿了,人们正歇着。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走了过来,大声吆喝。
车上拉的嘛呀?不当不正的停在这儿!
傻篓子他爹凑上前去,哆哆嗦嗦说,老总,知道您这儿用草袋子,我就给送来了。您要是用着合适,我铺子里还有呐。
这个军官围着车转悠了一圈儿,对傻篓子他爹说,行呀,快卸到边儿上去吧。
傻篓子他爹心里一喜,就手忙脚乱地卸车。
老总,我铺子还有三千多呐,您都要呀?
都要都要。那军官有些不耐烦了。
傻篓子他爹站在那儿,不知说嘛才好。
老总,您看这价、价钱怎么商量呀?
价钱?嘛价钱呀?军官说着转身就走。
这草袋子得有个价钱呀。傻篓子他爹撵上去几步,追着军官说。
啪!那军官回手给了傻篓子他爹一个嘴巴,还不解气,又抬起皮靴子踹了一脚。
哪来的奸商?想发国难财呀?还给你价钱,一律充公。守这天津卫,有钱出钱,有人出人,你呢,有草袋子就出草袋呗。军官说。
傻篓子他爹眼前发黑,双腿一软就坐在地上了。天爷!我怎么这么傻呀,自己往火炕里跳。这时候上来一群人把一车草袋子卸光了。
他对傻儿子说,拉上车咱们快走哇。刚迈腿又觉得不妥,回身给那个军官鞠了个躬。
站住,军官说了话。你年岁大了,拉着车回去吧,让你这个伙计留下,算个夫。
老总您别价,他是我儿子,他傻。
傻?傻子干活儿才肯出傻力气,你滚吧!傻篓子他爹立在那儿,显得老了二十岁。
草袋子白送,又赔进去个傻儿子。傻篓子他爹独自拉着排子车往回走,心里那个堵哇。
妈的,这是个嘛世道呀,人要是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就欠让你们喂了八路军枪子儿。他拉着排子车从上平安电影园子那个路口拐进去,奔南。傻篓子他爹心里胡乱寻思着,忘了自己该往哪儿去。冷风,吹着他那双招风耳。
路过恶霸张八开的那个隔教的饭馆,已经是南市的心儿了,傻篓子他爹才觉出走错了道,赶紧拨头往回折。路过豆子地,胡同里胡同外都冷冷清清的,没人。这胡同里住的尽是些南方口音的窑姐儿,都没了生意可做。傻篓子他爹心里宽绰了几分,天塌下来又不是光砸我一个人,先砸高个儿的。
在南门东上坡儿他遇见了大用子。
大用子拉着一辆洋车,逆着他走。错车的时候大用子唤住了他,您也改行拉车啦?
他很烦,就说,你拉座,我拉货。
大用子停住车,小声说,那个被我给涮了的大头哇,敢情是曲大少的客人,这一会正坐在曲家屋里喝酒呐,我得躲一躲。
你老实巴交的孩子,怎么也涮人呢?说罢傻篓子他爹拉车往前走,心里说,这就是个教人学坏的世道。不坏呀,你就得饿死。
还了排子车,他一路哼哼着进了院子,像是闹牙疼了。进了屋他呆住了。傻篓子正半个屁股坐在炕沿上,喝茶呢。
你怎么回来啦?
那,那个老总叫我上水铺给他沏一壶茶去,我提拎着茶壶就跑回来了,反正他也不认识咱家。傻篓子破了例,大白天说了这么多的话。
听了这话,傻篓子他爹先是害怕,转念一想,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说不定下午他们就开到别处去了,用不着怕。于是他便拿了个茶碗,也从那只赚来的茶壶里斟了一碗热茶,喝。
味儿不错,不是小叶儿是高末儿。他边说边喝,一会儿就喝空了壶。他又想起那个军官。
这只大茶壶是那个军官的。妈的!
他解开裤腰带,凑足一泡尿。哗,他朝壶里十分过瘾地撒了一泡尿,一脸舒坦相。
他对傻儿子说,往后呀,它就是咱爷儿俩的尿壶了,省了买夜壶的钱。妈的!
你小子胆子比我可大多啦,敢跑,还捎回个茶壶来!爹不如你。他喜滋滋说着,仿佛是儿子中了状元等着招驸马呢。
打了盆水,他蹲在炕沿儿前给傻儿子擦洗那只套了脓的残脚。心里说这是活受罪呀。
八
开明市场迤西,有个人称六国饭店的地方。说是六国饭店,其实就是沿着墙根摆开的一长溜地摊,专卖折箩。折箩是大饭店剩菜剩饭剩汤的总称,一箩一筐地全汇到这里,分门别类,叫卖。
来六国饭店的都是些凑合混饱肚子的穷人。穷人多,生意也就兴隆,通四海。
两个妇道人家在这里遇见了。端着瓷盆的是孙合的老婆,挎着提盒的是曲达元的媳妇。
来了您呐,同时打招呼又都同时呲牙一笑,脸上都挂着几分不自在。到六国饭店这地方来,总是碍着面子的,不大好看。
我呀,来给猫买点儿猫鱼。
是啊,我想寻摸个馒头做面酱引子。
孙合的老婆心眼活泛,说我先去解个手吧咱们回头见。她端着瓷盆奔了西边,给曲达元的媳妇腾出了地方。
曲达元媳妇赶紧往摊子上凑,快买了快走。
折箩也是分出三六九等的。有菜汤子烩烂饭,也有吃剩下的燕窝鱼翅,有盛在大桶里使马勺舀着卖的,也有漂漂亮亮摆在盘子里有名有姓的大菜。
这种大菜都是惠中饭店那样的大饭桌上撤下来的,吃主没动几筷子,挺囫囵地就离了桌子到了六国饭店的地摊上。它的身价依旧带着富贵气。
卖折箩的使马勺敲着桶沿儿吆喝着。
吃去吧,热乎,味儿好!
吆喝着往大桶里的烂饭上撒上一把白花花的碱面。这碱面儿遮住了烂饭的酸味儿。
曲达元媳妇来到卖大菜的摊子前。一条大鱼摆在一只大盘子里,盘子边上贴着个小纸条,写糖醋鱼三个字。这条糖醋鱼汁醇色正,根本看不出是折箩。它在大饭馆的桌子上已经被吃去了几筷子,没翻个儿。卖折箩的把它翻了个身摆在盘子里,好体面的一道名菜呀。
还有一盘四喜丸子,都是择出来的囫囵丸子,有汤有水偎在那里,像是刚出锅的。
吃得起这种折箩的穷人,不多。
曲达元媳妇相中了糖醋鱼和四喜丸子,跟卖主煞了煞价。交了钱她拎着提盒就走,怕叫熟人瞧见。奔北走,她还要去那个名叫文化斋的小饭店,正儿八经炒上两个酒菜。真真假假一起端上饭桌,就有山有水有声有色了。
这时候孙合的老婆来到卖折箩的摊前,买了一盆有菜有汁的米饭,端着就走。吃这种折箩的人,是穷掉底儿的。
卖折箩的接着吆喝。吃去吧!过几天连折箩都吃不上啦,大饭店没了生意我也关张啦。
曲达元的媳妇进了家,在堂屋里搬上桌子,请客人入席。曲大少陪着王十二哥落座,问她,哪儿炒的菜?媳妇回答说,玉华台饭庄。说着她烫热了酒,斟上。王十二哥您就将就着用点儿吧,粗茶淡饭。她笑着说,有几分羞涩。
王十二哥动了动筷子,说味儿好味儿好。心里却说,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讲吃讲喝的。
曲大少夹了一筷子糖醋鱼,立即品出味道绝佳,连声说咱们这儿的玉华台,数一数二的大饭庄。掌勺的大老李,当年是陆军总长家里的厨子。王十二哥说久违了咱们天津卫的手艺。
接连干杯。曲大少说,王十二哥你方才一番话,都说到我耳朵里去了。我他妈的也不愿意过这种日子,是得改变改变!大丈夫宁死阵前不死阵后,我听你的话,往亮堂地方走。
王十二哥说了一声好,举起杯中酒说,这心事你知我知,干!
不过千万要小心。
王十二哥说罢,又夸赞那四喜丸子味道好。
曲达元媳妇心里说,这个王十二哥还真是个吃家,能品出个高低。那糖醋鱼和四喜丸子都是国民饭店大厨子烧出来的菜,味儿就是好呗。
只要那糖醋鱼别翻身,味道就不会不好。曲达元的媳妇镇定自若侍候着曲大少和王十二,脸不挂相心不跳。但她隐隐约约从他们的说话里头听出些味道来。
曲大少有些醉了,王十二哥却面不更色,很有几分城府,稳稳当当喝着老白干。
曲大少说,王十二哥你吃菜呀,把那条鱼翻个身,都吃了它。
王十二哥伸出筷子拉住他,哈哈一笑说,我饱了,别翻个儿啦!吃剩下的你就卖给折箩吧,别浪费。
听见浪费这个字眼儿,曲达元媳妇觉得是个新鲜词儿,从前没听见过。她就愈发细细打量这个王十二哥。
她觉得王十二哥这个人心眼儿挺好的。
曲大少是醉了,举起筷子指着她的鼻子说,小贱妇,你又用眼睛勾搭汉子呀?王十二哥是个堂堂正正的人,不受你的勾引!
王十二哥腾地红了脸,拦住他的筷子说,你醉了,胡说八道啦!
她听了丈夫的醉话,心头一颤。
曲大少又说,王十二哥哥,你你要是看得上这小娘儿们,今儿今儿晚上你就
王十二哥起身给了曲大少一记耳光。我看你是个流氓无产者!王十二哥愤怒之下又说出一句十分耳生的话来。曲大少听不懂。
曲达元媳妇也弄不明白什么叫流氓无产者。她连声说,王十二哥您别生气呀他喝醉了。
她又使劲儿看了王十二哥一眼。
王十二哥急忙挪开目光,不知道自己这双眼珠子往哪儿搁才好。
那间屋里,孩子哇哇哭了起来。
曲大少似乎清醒了一些,见自己的老婆到那间屋里照顾孩子去了,压低嗓音对王十二哥说,你你别看我喝多了我只想叫她扶侍扶侍你。可我脑子没乱,你跟我说的那件事,我一字不差记在心里了。你就放心勿念吧!
王十二哥干巴巴一笑对他说,哪件事儿?我可什么话都没跟你说什么事都没让你办呀!
九
街角正朝阳,大用子躺在洋车上刚要冲个盹儿。有人叫他。
是孙合,拎着半个猪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