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部落 肖克凡著-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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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面上一太平就开张,保准赚钱。人人都得去扯他的红布,大着胆子卖呗!
他老婆乐了。你怎么知道八路军爱红?
他也乐了。天底下没有我不知道的事儿。
哼,你就是不知道自己嘛时候能胖!
傻篓子前边跑,曲达元媳妇后边追。没觉知便已然上了街。
她喊叫,傻兄弟你不要命啦!
远远望见保安队队部了,它对面是一面高高的大墙。她心里打了个激灵。这正是同德兴货栈的后院墙呀!王十二哥跟自己的爷儿们说的就是这块地界儿。而自己的爷儿们也正是叫傻篓子给他当帮手到这块地界儿办那件大事情。
她朦朦胧胧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远处天上升起一颗颗亮光乱闪的东西,像过年时候大店铺放的那种烟花。她不知道这种东西名叫信号弹,正给那攻城的八路军指明地点呢。
傻篓子大声喊叫着。我操你妈妈国民党兵!
他扑向躺在街边上的那具尸首。
我爸爸死啦,曲嫂子我跟你一块过日子,你好你心眼儿好!
傻篓子大声念叨着。
兴许孩子他爸爸这会儿早死在城防上了。她心里寻思着,觉得自己的爷儿们命太薄,不能跟王十二哥一块交大运了。
人啊,是一步没赶上就步步赶不上了。
十五
没了枪炮声。孙合说八路军已然攻进来了。他就领着全家人出了壕洞。天蒙蒙亮,空气中游动着火药味儿的余韵。
他问自己的老婆。再过七八天就该过年了吧?今天是腊月二十几来着?
这日子口儿你还寻思过年的事儿,好大的闲心呀!他老婆领着孩子们进了屋,说总算是太太平平熬过来了,没遇见枪子儿。
孙合说,大虎你别上炕,给我出去看看。
他老婆眨着眼说,你疯啦?这时候让孩子出去找死哇!我看你是灌多了猫尿醉了心。
你少放没味儿的屁。大虎呀你到胡同口可别出去远了,看看大街上嘛样,回来告诉我。孙合说罢拍了拍大虎肩头,又说,你是半大小伙子了,也得长一长胆子,日后才能干大事儿。
一会儿大虎回来了,挺英雄的样子。这孩子内秀,身材模样都长得很随孙合。
大街边上躺了一长溜当兵的。大虎说。
死的?孙合老婆问。
活的。一身黄,狗皮帽子狗皮袄,正歇着呢。他们看见我也没说别的,好象挺累。
孙合说,准是八路军准是八路军。
之后他就背着双手在屋里蹓跶,想事儿。
他突然问大虎。大虎呀你说八路军好不好?
大虎吭吭吃吃说不出话来。
记着,八路军好!到哪儿都说八路军好。
大虎连连点头说,嗯我记住了。
孙合叫大虎把描红模子的毛笔墨盒找出来。
他又叫老婆糊了两面小纸旗儿。
我说你写。他对大虎说。
不大的工夫,孙合领着大虎二邦子三柱子,爷儿四个就出院子往胡同外边走。孙合走在前边,一只手举着一面小纸旗儿。
左手那面小旗儿上写着:八路军好!
右手那面小旗儿上写着:同庆天津光复!
孩子们手里一人举着一个白面大馒头。
孙合老婆追到胡同口,拦住这爷儿四个往地上一坐说,你乐意凑热闹就一个去,拽着孩子们干嘛?没有你这样的当爹的。
住嘴!我这是领着孩子们去见见大世面。养不教,父之过。
三字经你懂吗?臭娘儿们。
硬是推开胡同口的铁栅栏门上了街。孙合老婆没办法,就哇哇哭着回了院子。
这时候傻篓子把爹的尸首停在自家屋里,烧纸钱儿。曲达元媳妇抱着孩子陪着傻篓子祭灵,一个劲儿地掉眼泪。孙合老婆见这种情形,就哇哇哭着径直进了傻篓子家,权作哭了灵。
在街上走着,孙合回头跟仨孩子说,都别害怕,看爸爸怎么说话怎么办事,你们都得用心学着,别不懂个眉眼高低。
大虎说,爸你眼神儿不济这道不好走我领着你吧。
住嘴!没有我看不见的地方,一只眼我能顶八只眼使。说着孙合就揉了揉那只瞎眼。
离那些兵近了。那些兵一长溜儿都在大街边上的墙根儿半躺着,怀里抱着大枪。
孙合朝一个脑袋上缠着绷带的兵晃了晃手中的小旗儿,高声说了话。
老总们辛苦啦?我们是来劳军的良民。
他又小声指派仨孩子。快去送馒头。
那个兵笑着说,老乡,别叫我们老总叫同志吧。
孙合天津城里生天津城里长,头一次听见有人管他叫老乡,耳朵很生疏。他心里想,这八路军呀大多是庄户人家出身,才管我叫老乡。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迎上来,八成是个连长。他也对孙合说,别叫我长官叫同志。
同治?同治是大清国的年号呀!孙合寻思着,连连点着头。
那军官又指着他手中的小旗说,不是天津光复是天津解放。
孙合承应说,是天津解放是天津解放。
我们已经不叫八路军了,叫解放军。
是啊是啊解放军解放军。大虎,一会儿回家就把这几个字儿改过来,人家说啦。
孙合觉出这是一支和和气气的队伍。
这样的队伍该得天下。他看见当兵的都躺在冰凉的地上,连忙抓住那军官的手说。
这可不行呀身子骨要紧。
军官说不要紧我们有爬雪山过草地的传统。
雪山和草地这两个地名听到孙合耳朵里是十分陌生的。他只知道估衣街官银号东浮桥老地道。天津卫没有他不认识的地方。
孙合心里一动,揉了揉那只瞎眼。
领着仨孩子,他一路摇晃着小旗儿奔北,去那女鬼上吊的厕所。他心里大声说,这一回又是死物变活物,派上用场了。
爷儿四个一人扛着一捆草袋子往回走。
大虎问他说,爸爸咱这是给谁去送货呀?
孙合不言语。见了当兵的他就让孩子往地上铺草袋子。铺上吧铺上吧,天凉可别作了病。他大声嚷嚷着,忙不迭。
当兵的都纷纷躲闪着,说我们是人民的队伍不拿老百姓一草一木。
孙合急了。他挥着胳膊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可是我的一片心啊!
见了那军官,孙合已经学会时兴的名词。他说,同志,您给作主吧我要慰劳解放军!
军官想了想,大声说,好吧!一人一个草袋子铺在身底下,我们要多打胜仗感谢人民的支持。说罢,军官端端正正给孙合敬了一个军礼。
孙合一怔,慌忙给军官作了一个揖,算是回礼。他又大声吩咐仨孩子说,快给长官鞠个躬,一人鞠一个。
您到我屋里喝碗茶,暖暖身子吧?
军官笑着说我们有纪律不入民宅。
那咱就回见啦。孙合领着仨孩子进了胡同,往家走。他问大虎说,你没害怕吧?
大虎说,那些草袋子就白送他们啦?
闭嘴!小毛孩子别问大人的事。
进了院子,孙合大声嚷叫。
人家八路军不入民宅。人家现时不叫八路军叫解放军啦!大伙别怕人家是仁义之师。
话音刚落,那位军官就出现在院子门口。
孙合心里说,来啦?真是不拿老百姓一草一木呀!
您的草袋子我们用了,这是给您的钱,请务必收下。
同志,您这是拿我当卖草袋子的呀?我慰劳八路军不解放军,心甘情愿啊。
老乡,我们有铁的纪律。您收下吧,其实这钱也是我们从敌人那里缴获的。军官说罢拍了拍大虎的肩头,说了声谢谢就走了。
接在大虎手里的是一只粗布小口袋儿,麻绳扎着口。孙合拿过来,一步迈进了屋。
他对坐在炕头的老婆说,拉锯就掉渣儿呀!
他老婆说,就数你猴儿精。
孙合大发感慨,连说祖上有德祖上有德。
想不到我孙合成了咱天津卫头一个跟八路军做买卖的人。
那草袋子一下子就成了军需品!我这辈子可没白活,成就了一桩大生意。
之后孙合关严了窗户关严了门。大虎他妈妈,静静心静静心,我得给菩萨烧一炷香。他慢条斯理对自己的老婆说。
你从嘛时候又信了佛啦?有工夫你快数一数那钱吧,看给了多少。他老婆嘟哝着。
这一笔钱我赚得太容易了,必须得给菩萨烧上一炷香,心里才踏实。
南屋里悄无声响。傻篓子正跪在他爹灵前,一个劲儿往火盆里烧纸钱儿。他一边烧一边念叨着说,爸,你快拿钱来吧拿钱来吧。
十六
临近正午,一个身着军便装的男人走进了院子。他径直奔向曲家,在门口叫了一声达元兄我来啦。
他腰际扎着一条十分威武的军人皮带,插着一只亮锃锃的手枪。人就更威武了。
拉开门一步迈进屋,他站定。曲达元媳妇抬头一看便叫出了声。
王十二哥!王十二哥呀您来啦。
王十二哥笑着说,天津解放了,我是解放军。他环视左右又问她说,曲达元呢?
她低下头说,给抓了兵去守城防,生死不明呀!你叫他办的那件事儿他也就办不成了。
王十二哥很吃惊,连声说太意外了太意外了。他很伤心的样子又说,达元兄要是办了那件事,就等于他参加了革命工作,可如今他即便还活着,也成了国民党兵啦!太遗憾了。她突然大声说,黑下响枪的时候,我帮着傻篓子去给他爹收尸,路过同德兴货栈后墙离保安队部不远的地界呀,我在街心儿点了一把火,烧了一只竹筐和一大堆烂纸呢。
王十二哥笑了,对她说不是点火烧烂纸是往天上打信号,跟同德兴的一个小伙计。
她捂着脸嘤嘤哭了起来。王十二哥真对不住您,您托孩儿他爸办的事情我也没能替他给您办成。当初您要是让我办那件事就好了,国民党又不会抓我去当兵。
王十二哥掏出手巾给她,叫她擦擦眼泪。他说,你是女人呀!
我回去之后城工部的领导就批评了我,说叫曲达元这样的游手好闲分子去打信号枪是很不妥当的,极有泄密的可能。
她问他,你上司没罢你的官吧?
没有。你别难过了,曲达元要是没死,肯定被我们俘虏了。我想不出几天他就会有消息的。若是很长时间没有消息,恐怕事情就不好了。
她听罢低下头说,那我就守寡呗。
王十二哥有些激动。他急声急语说,守寡是旧思想,可你也不要盲目嫁人。我,我还会来看你的,你等着我来看你吧!真的。
她的脸腾地红了,把手巾递给王十二哥。
他说,你换一条手巾给我吧,我得走了。
她就依着他,把自己的手巾递给王十二哥。
上次的糖醋鱼味儿真好,我还想吃呢。
她笑了,笑得挺开心。傻蛋!上次的糖醋鱼是折箩,你没品出来呀?
王十二哥有些发窘,低头说我这个天津卫长大的娃娃怎么总叫天津卫人给蒙了呢?
那只能说你还算不上天津卫的娃娃。她说。
王十二哥恋恋不舍。终于,他说了话。
我、我还没成家呢。看你侍候曲达元的那个样子,真是温顺贤惠出了奇。我要是日后娶媳妇,就娶你这样的天津卫女人。
她抬起头说,我可是鞋铺的闺女,你别光看见鞋面儿看不见鞋里儿。
他误解了她的话,十分通达地说,鞋铺的成份不算高,小业主呗。
王十二哥走出屋门。她随着,像昔日里送曲大少出门一样,习惯成了自然。
你别送了,我还会来看你的。你得给我做一条真正的糖醋鱼,不是折箩。
她就立在院子里目送王十二哥。
不知为什么她心里热乎乎的。嗯,这往后的日子,兴许能有滋有味儿的。她寻思着往孙合家的门前走。她想问问孙掌柜,又觉得这话问不出口。
这解放军又枪又炮的使劲攻城,我那位孩儿他爸八成得死在城防吧?
正犯着犹豫,门口跌跌撞撞进来一个人。
傻篓子还在给他爹烧纸钱儿,鼻子就失了灵,破天荒没闻出曲大少的味道来。
她一阵眩晕。
曲大少穿着一身单裤单褂子,叫化子一样跑了回来。乍看,像个大烟鬼。
你,你回来啦?她说。
操!枪炮一响我就溜了号,半道上脱了军服,鞋也跑丢了。我在黄家粪场藏了一宿。
曲大少倒在当院里说累死我啦他妈的。
傻篓子出了屋说,你没死呀曲大少?
这时候孙合屋里正热闹。两口子插上门挂上帘子,屋里一个孩子也没有。
打开小口袋儿给我看看,八路军给的是嘛样的钱?孙合老婆急不可待地问。
我早就闻出银子的味儿啦!我是洋钱孙的后代,嘛样的钱都见过。现大洋呗还用问。
孙合老婆乐了。晌午饭你想吃嘛呀?我今儿个好好犒劳犒劳你。
他伸手把她搂在怀里,我想吃你。
老不正经的,等黑下你吃我吧,别让孩子们看见你松开手!
孙合打开小口袋儿,倒出十几块银圆。银圆白灿灿的,照亮了这间又酸又臭的屋子。他再现当年在银号里混事由儿时候的绝技。
那银圆,一块挨一块码在二胳膊上。一伸手,那银圆流水似地往掌心淌去。孙合闭目养神。啪啪啪啪落到掌心的银圆被他那大拇指一弹一弹,一块又一块横飞出来,落在炕上。
他掌心里一块银圆也没落住。当年在银号里过洋钱,遇有赝品才用大拇指弹出去,绝不放过。
他老婆见所有的银圆都被爷儿们从手里弹出来,惊了。
你爹,这都是假洋钱呀?咱们赔本了。
孙合不睁眼也不言语,又重新将银圆一块挨一块码在胳膊上。哗,他又流水似地过了一遍,一块银圆也没弹出来,全落在手里了。
他老婆更惊了。他爹,全是真的!
孙合还是不睁眼也不言语,泥佛一般。
你倒是说话呀!死啦?
孙合伸手递过来三块银圆,十分平稳地说,给傻篓子送去,给他爹买棺材。
我问你这些洋钱是真是假?
你叫唤嘛呀?说着孙合将胖乎乎的女人拢到自己怀里。他睁着那只瞎眼闭着那只明眼,一板一眼对老婆说了一句话。
我告诉你吧,我告诉你吧,你可给我记住了。孙合十分神秘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