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部落 肖克凡著-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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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诉你吧,我告诉你吧,你可给我记住了。孙合十分神秘地说。
这八路军的洋钱呀没假的。
旺族
第
一
章
小银子一觉醒来,太阳正落山。暑热,像一口烧着开水的大锅足能蒸死一头驴。她没睁眼就伸手摸了摸身边。是炕席。
就知道温玉田睡醒晌午觉已经走了,带去了屋里的男人味儿,只剩下自己一个寡妇躺在家里出汗。
没听见街上有什么响动。日本皇军前几天就开出镇子进山讨伐八路军了。只剩下温玉田的警备队一群穿黑色军装的大兵。
小银子坐起身,打了个哈欠推开炕上的窗户,往外看景儿。
窗户外边是尔雅镇的后街。太阳摸不着的阴凉地界里坐着几个正做手工营生的女人。小银子瞅见她们就咯咯咯笑了起来。她身上穿着汗津津的红兜兜红裤衩,笑起来活像一团颤动的火。这笑声传到外边阴凉地界,就有人喊热。仿佛天上的那个毒辣日头,落在小银子屋里了。
小银子还是笑不止声。天气就显得更热了。那些女人被小银子的笑声震荡着,有些不知所措。正在纳鞋底子的如意妈高声喊道,小银子你浪声浪气笑个啥呀,温玉田没喂饱你吧?
小银子回嘴便说,我看你们还没有养汉的胆量呐只会养活孩子。
女人们听了这话,都郑重了脸色。她们不言不语拾掇起针线笸箩,牵起自己的孩子各往各的宅院走。小银子瞅着十分惊讶,闹不清自己的哪句话是卤水,将这些女人都点成了豆腐。
你们咋都走了呀?咱们接着说话吧。小银子不敢笑了,挽留着女人们。
一般高的几个孩子,都光着屁股晒得浑身黝黑。三四岁的一帮小活物。孩子腰上都由一串儿碎布缝做的五毒儿拴着,远看像是拖着一条彩色的绳子。孩子的妈妈手里死劲逮住绳头儿牵着往家里走,像是一人手里牵着一只小狗儿。那神情,仿佛一松手孩子就被人抢了去。
咯咯咯小银子禁不住又笑了起来。就你们的孩子金贵呀,整天牵着不敢撒手呢。
只有如意妈一手牵着如意正正经经朝小银子的窗户说,大友他妈为啥疯了你知道不?你没生过孩子就不知道肚子疼。
哪天高兴我就生一个孩子给你看看。
女人们走尽了,窗外就没了景致。小银子扭着屁股回转身子。那只大黄狗不知啥时候进了屋,立在炕沿前喘着粗气。
大黄狗的名字叫荆轲。荆轲在小银子面前低眉顺眼像个四条腿走路的丫环。小银子伸手从炕席下摸出一张票子,派荆轲去买一盒烟卷儿。
荆轲叼着票子去了。小银子心急地候着烟卷儿。这时候从街上传来一个很大的响动,震得双脚一颤。小银子怔怔着立在屋里。她不知道这时候温玉田正倚在若玉的药铺柜台前悠悠地喝着茉莉花茶。他眼巴眼瞅着十字街口的那座刚刚垒成的炮楼轰隆隆坍塌了。十二个警备队大兵全都捂在里头。
门帘一晃小银子知道是荆轲买烟卷儿回来了。进门的却是那个接生婆老毛子,是个穷老俄。老毛子黄头发蓝眼珠进了门就说,炮楼倒了警备队全都捂在里头啦。
小银子跳着脚说温玉田也捂在里头了。没顾得穿衣裳她就跑出家门上了当街。红兜兜红裤衩的小银子像一朵流动的火烧云。
十字街口那座土坯垒成的炮楼已经坍成一个土山。满眼全是尔雅镇的女人。只顾哭嚎围着这座土山打转。小银子跑上来喊叫。先别哭丧!赶紧往外刨人兴许还有救呐。
人们哄地一声爬上土山,搬坯刨土喊叫着自己的亲人。
小银子心里念叨着温玉田使劲往土里刨着,手指渗出了鲜血。荆轲趴在远处井台子上,伸着舌头舔着石板上水灵灵的晚霞,一口一口将那所剩不多的夕阳咽到肚子里去。小银子大声嚷叫,荆轲你快来嗅一嗅,这温玉田到底捂在哪儿啦!
十字街口是个热闹地方。绸缎庄、饭馆、杂货铺、豆腐房都派了伙计来帮着刨人。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站在一边哈哈大笑,嘴里不停念叨着。这疯女人是大友妈。
都死吧死得一个不剩,死了比活着强呀。
春天的一个傍黑儿,大友不见了。这孩子才四岁。后来在油坊的大缸里漂着大友的尸首。大友妈看见缸里的儿子就疯了。
大友是属小龙的。大友妈在街上疯跑整天念叨大友是一条小龙。一惊一乍的像是身后有人拿刀追着杀她。
啪!像是一声枪响。人们直起身子抬头看,只见十几个生脸汉子已经包围了十字街口,手里都举着盒子炮。人们懵怔着像是在做梦。
尔雅镇一下子凝固成一块大石头。
大友妈蹲在地上浑身哆嗦。大友死了我们全家都活不成了,这一伙人就是来拿我的。疯女人叨叨着,脸色铁青。
为首的是个精瘦的老汉,瓜条子脸。他夏布的褂子黑绸裤,一顶大檐草帽扣在脑袋上。
别骇怕别骇怕,我们不伤老百姓。这老汉乐乐呵呵说道,听我支使,男人站一堆儿,女人站一堆儿,不许说话。
这时候小银子才觉出自己穿得太少了。
拎着盒子炮的汉子们早已将店铺里的东家们招唤出来了。
一个大嘴汉子从绸缎庄里摘了一幅中堂出来,举给瘦脸老汉看。
满盈大叔这幅中堂是王介臣写的咱们捎回去吧?
小银子站在女人堆儿里心中想道,这瘦脸老汉名叫满盈,他们是哪路英雄呢?
满盈大叔对店铺的掌柜们说,我们不希罕银圆,我们要书籍要字画要古董玉器。他说着伸手翻了翻收敛来的一堆书籍,嘿嘿乐了。
这尔雅镇人杰地灵,怎么尽是些个皮影戏的唱本儿呀?三教九流的。我们要的是经史子集,早先京城里翰林们看的书。满盈大叔说着就将那些闲书踩在脚下。这时候东边的铁道线上传来了几声枪响,隐隐约约的,满盈大叔变了脸色,快步朝女人堆儿走来。
一个汉子告诉满盈大叔,这边站的都是小媳妇,那边站的都是大姑娘。
满盈大叔朝小媳妇们走来。他十分和气地说让我摸一摸吧咱们赶早不赶晚。
小银子壮起胆子问,满盈大叔你们是八路军吧?满盈大叔不言语,一个接一个摸着小媳妇们的腕脉。远处那一堆尔雅镇的男人被盒子炮镇唬着,不敢动弹。
满盈大叔摸住一个又黑又瘦的媳妇的腕脉,脸色一暗说,你得赶紧吃药呀是肺痨,站到一边去吧没你事啦。
又摸到一个大屁股媳妇的腕脉。满盈大叔乐了。你有喜啦站到一边去吧,我们不要有肚子的。满盈大叔说着又指使手下的汉子们赶紧拾掇东西预备上路。小银子这时候看清了阵式,敢情满盈大叔是在择人呀。她一下子来了泼劲儿,朝前挺起红彤彤的胸脯子。
满盈大叔我也有肚子了。她火热地说。
满盈大叔一把捉住她手腕,目光锥在她脸上。你这小媳妇根本就没有肚子,想逃脱呀。
小银子咯咯咯笑起来浑身像是着了火。
丁六儿,丁六儿!满盈大叔召唤着那个大嘴汉子。丁六儿没了踪影。
一辆胶轮大车,红马驾辕黑马拉套。抖着一串儿响铃飞快冲进十字街口,汉子们都举起盒子炮,要朝着大车开火。满盈大叔大声喊叫不让开枪。
车把式像是个缺少灵性的傻子,看不出眼前是啥光景。满盈大叔突然老鹰一样扑上车辕。车把式像只大兔子被摁在地上。
我来接快手姥姥,我们董各庄六个大肚子等着接生呐!车把式挣扎着喊叫。
快手姥姥就是那个接生婆老毛子。这个六十多岁的穷老俄打从落户尔雅镇,不知接生了多少孩子,得了这么个美名。老毛子从人群中走出来静静望着满盈大叔。
砰地一声枪响。
第
二
章
街北那家药铺里传出一声枪响,十分沉闷。接着又是一枪,声音清脆了。
尔雅镇上的男人女人全都吓得趴在地上。满盈大叔领着汉子们往药铺里打枪。几个汉子一眨眼工夫就冲进药铺去拿人。
满盈大叔高喊,小心里面有警备队黑狗子。
老毛子蹲在大车边上说,警备队都捂在炮楼子里了兴许全闷死啦。
小银子听着心里也纳闷。这炮楼咋自己就倒塌了?像个纸糊的,准是天热土坯泛潮。
汉子们从药铺里提拎出来一个白白净净的小媳妇。这小媳妇生得太玲珑了,远看像是汉子们手里提拎着一只大母鸡。
她就是药铺的女掌柜若玉。寡妇,水灵灵娇嫩嫩一个小女人。不到三十的年岁。
满盈大叔望了望衣裳不整头发蓬乱的若玉,像是明白了这是怎样一回事。他大声问汉子们。丁六儿在药铺里吧?你这不要脸的东西快滚出来吧。
那个名叫丁六儿的大嘴汉子捂着流血的肩膀走了出来。
若玉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小林黛玉似的。
丁六儿结结巴巴说进药铺是想拿两棵人参。满盈大叔阴沉着脸问若玉。若玉抽泣着说丁六儿进了药铺就脱了裤子要使弄人。
他使弄你啦?满盈大叔问。
若玉说将要使弄的时候枪响了。
丁六儿扑腾一声跪在首领面前说,没等我使弄就有人打黑枪,揍在我肩窝子上。
谁开的枪?满盈大叔机警地问。
是个穿黑皮的。我朝他开了一枪,这小子一晃进了后院没了影子。兴许是这小娘儿们的男人呗。丁六儿没完没了说着。
这时候有人从镇上大户侯家马厩里征了一辆四轮大车。满盈大叔就催着那些女人们上车。小银子蹲在靠车辕的那边,叫若玉也凑到近前来壮壮胆量。
满盈大叔让丁六儿进药铺去找一条麻袋来。丁六儿见自己被赦了,连连磕头致谢。
汉子们都上了马。满盈大叔成了赶大车的把式,挥鞭载着女人们就走。
丁六儿从药铺里跑出来,手里举着一条麻袋追着满盈大叔。
大车停下了。满盈大叔问丁六儿,这条麻袋合适吗?丁六儿说了声挺好枪声就响了。满盈大叔收起盒子炮,派人将丁六儿的尸首装进丁六儿自己找来的麻袋里,搭在马背上驮着。
尔雅镇的男人呆呆看着这个场面,愈发闹不清这支队伍到底是哪路英雄。
若玉在大车上已吓得昏死过去了。
这时候满盈大叔才看见,那辆来接快手姥姥的胶轮大车还停在南街边上。接生婆老毛子坐在一旁正使纸牌算卦呢。
满盈大叔问车把式黄各庄六个大肚子是谁家的媳妇。车把式一一说了。
满盈大叔突然哈哈大笑,说这孩子是愈生愈多呀。说罢他朝十字街口一抱拳,说今天路过贵镇多有打扰,还望乡亲们多多包涵。
一个响哨,汉子们的马队押着一辆哭哭啼啼的马车暴土扬尘离开尔雅镇,飞奔而去。
接生婆老毛子的马车这才敢离开尔雅镇,去向黄各庄。
天黑了。疯子大友妈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扯着嗓子喊叫。
他们是秀才匪!他们是东边来的秀才匪!
没人理会疯子的话。大友妈就围着炮楼坍塌而成的土山飞跑。人们这才想起土里边还捂着警备队的大兵呢。
大友妈说,我的大友死啦,秀才匪饶不了我们全家!早晚我家得遭了活埋呀。
听了这疯话,尔雅镇的人们不禁想起三年前镇上的那个泥瓦匠赵金柱的一家七口人。
掌灯时分,被掠去的小媳妇如意妈居然跌跌撞撞跑回了尔雅镇。人们渐渐明白了,袭击尔雅镇的那一群汉子正是大名鼎鼎的秀才匪帮。
秀才改行当了土匪,人称秀才匪。
保甲长们追着如意妈打听消息。院子里站满了没了媳妇的男子汉们。
保长说,皇军进山讨伐去了,警备队又都捂到炮楼子里,刚刚刨出几具尸首。咱们只能自己护着自己了,想个法子救女人们回来。
如意妈是个十分俊美的媳妇,蒙头躺在炕上一言不发。如意爹是个老实巴交的汉子,满是歉意地冲保甲长们说,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咋被土匪放回来的,像做了一场恶梦。尔雅镇的男人们只有骂街的本事了。
不要脸,掠人家的女人,斯文扫地!
酸文假醋的,算什么绿林好汉!
如意妈搂着如意哭了一宿没住声。
人们从炮楼坍塌的土山里刨出了一具又一具警备队大兵的尸首,由家眷哭天喊地认领了去。没人不咒骂这土坯垒成的炮楼。
唯独不见警备队小队长温玉田的尸首。
他是个光棍汉子,无亲无故。
第
三
章
屋子黑得像个地洞。小银子团缩在角落里,活了二十六年了她才懂得什么叫害怕。她记不清关在这里几天了。茶不思饭不想,她只想抽烟。她烟瘾太大,就连荆轲也熏成了烟鬼。
窗户上严严实实一层苇席,使木条钉着。白天不热,夜里泛寒。小银子懂得节气,知道不是进了山就是离海近了,别处三伏天没这么凉快。她身上的红兜兜红裤衩太单薄了。
白天外边好生热闹了一阵子,赛过集日。人来人往脚步响,就是听不见有人说话,像是到了哑巴国。小银子猜想外边是个大宅院。
闻见饭菜的香味,院子里一阵桌凳响,想是摆了席。又听见一个孩子喊撒尿,一个女人就吓唬这孩子。都是山里的口音,听着很侉。
小银子就想起若玉。若玉的口音也是有些侉,嫁到尔雅镇这些年了还是带着娘家口音。
若玉给关在啥地方了?
临晌午才听见一个男人说话。小银子猜他是个执事。这个执事说,今天从四村八庄招你们来,是给大先生做寿,是为了让他看看后人们。你们大人孩子都别骇怕,自家人嘛,该吃就吃该喝就喝。
说罢就响起了一阵吹打。小银子懂得这叫响棚,心里说,这群匪类真像是得了天下有了朝廷,弄出这么大的响动也不怕官府来兵灭了他们。
响棚之后执事喊,给大先生拜寿啦!
只听见一阵三拜九叩的声响,像是地上跪了一大群人。小银子来了精神儿,扒着窗户在苇席上捅了个小窟窿,想看一看寿星是谁。
院子里摆了十几张八仙桌子。席上坐的都是女人和孩子,没见男人。孩子大小不一。大的将比桌子高了,小的还在怀里坐着。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