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部落 肖克凡著-第31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院子里摆了十几张八仙桌子。席上坐的都是女人和孩子,没见男人。孩子大小不一。大的将比桌子高了,小的还在怀里坐着。
一个妈妈带着一个孩儿,看着分明。
孩子们不懂事都吃得嘴巴山响。女人们脸上挂着心思,又怯又惧不敢抬头。小银子看出他们大都是土里土气的庄户女人,就愈发想看看寿星是个什么模样。
窟窿太小。只听见是五十大寿。
过了晌就散了席。院子外边套牲口赶车,吆吆喝喝送女人孩子们回家。那个执事一遍又一遍嘱咐着说,回家有人问就说是走亲戚去了,管住孩子的嘴不要乱说。女人们都嗯嗯应着,很贤惠的样子。
人走尽了没了响动。猛地院子里响起一阵洪亮的大笑。笑罢这人说,这些孩子里若有一个成大气候者,也算是造福桑梓功德无量啊。
门响,小银子才在黑暗中醒来,心头乱敲鼓。进来一个汉子,听口音像白天祝寿的那个执事。他不言不语使麻绳将小银子两只手腕捆在一起,胸前举着像是作揖。
小银子说你积德行善给我一棵烟卷儿抽吧。不言不语这个人牵着小银子出了屋。
他像是长着一双夜眼,跟白天走路一样又稳又快。小银子很想和他说话。她扯了扯绳子说,我一个寡妇家家的,你拉我去啥地方呀?
那汉子扯紧绳子疾走。瞎说,大先生请来的贵人没有寡妇。
他边走边说。
小银子乐了,说我男人前年尿血死的,我真是寡妇。不信你就去尔雅镇打听。
那汉子不言语了。小银子觉得挺满足,就禁不住咯咯咯笑了起来。
小银子!小银子!前边的黑暗中突然有人喊叫。小银子知道是若玉,就也喊叫。
若玉!你也叫人家牵来啦?
小银子被一团破布堵了嘴。没听见若玉再出声,兴许也被人家堵了嘴。
被牵进一座大宅门。伸手不见五指。听见有人说,给这俩贵人净净身吧。小银子觉出手腕上没了绳子,进到一间黑屋子里。
若玉也被搡了进来。她扑到小银子怀里嘤嘤哭了起来。
地上摸到两只大木盆,水不凉不热。
小银子说,叫洗澡咱们就洗澡,哭管啥用。
若玉说洗净了他们就该使弄咱了。
宅院的大门响了,像是涌进来一群人。
一个鲁莽的声音说,回禀您老,俺们把赵金柱这小子抓回来了。
给他松松绳子,千万别勒死了,逮个活的不容易呀。是满盈大叔的声音,和和善善的。
赵金柱!就是咱尔雅镇的赵泥瓦匠呀,前年他全家七口人都给活埋了。小银子小声说。
若玉浑身发抖说,只跑脱了赵金柱一人呀。
院子里多了一只灯笼,人影绰绰的。
满盈大叔像是在问案子。你是赵金柱吧?
叫你们大先生出来,我操他祖宗!赵金柱吼叫着要往上扑。
小银子想起三年前的那个场面心里就打颤。一大早尔雅镇就传开了,说赵金柱一家人半夜里给土匪活埋了七口。麦畦里七颗脑袋使蓖麻叶遮盖着,远看仿佛西瓜地。镇上的人只知道赵金柱的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名叫肥头。
可肥头这孩子没出满月就殁了。说是吃奶时呛死的。也有人说肥头是赵金柱掐死的。
满盈大叔说了话。他告诉赵金柱大先生想知道肥头尸首的下落。赵金柱吼叫着说,叫大先生出来见我,我要看一看他是啥样妖魔。
满盈大叔嘿嘿乐了,说赵金柱呀你拿肥头当野种,可我拿肥头当龙种。无论野种龙种肥头也是你媳妇生下的孩子吧?别的男人能忍下这口气,你咋就不能忍下这口气?
赵金柱冷笑一声说,肥头叫我给剁成肉酱,掺到泥里烧成青砖了。
若玉歪倒在小银子怀里,俩人搂成一处打着冷颤。若玉说敢情啥样的狠心男人都有哇。小银子说不狠心的男人还算啥男人呀!
这时候从上房走出一个人来。影影绰绰这个人走到院子当央说,赵金柱我可见到你啦,这几年你还顺遂吧?东躲西藏的太不容易了。
赵金柱说,你就是秀才匪的大先生吧?
告诉我,你使肥头的尸首烧成的那两块青砖藏在哪儿啦?不能让我的肥头没个归处吧。
你就是大先生?赵金柱被四条汉子摁住,嗷嗷怪叫着。哈哈!
想不到秀才匪的头子长得像一根竹杆子。我死在你手里真丢人!
我一只手能拧断你的腰。
大先生依然平静如水。我洗耳恭听呐,赵金柱你把那青砖藏到哪儿啦?
赵金柱用力大吼说,我明人不做暗事,青砖我砌在日本人茅坑两边,当了垫脚石啦!
黑暗中院子里许久没人言语。坟地一般。
终于听到大先生说话了。
赵金柱呀别忘了宋朝时你们是国姓呀。我借上几亩地下种,说到底干的还是中国人的事情。你呢,给东洋人砌茅坑伺候人家的屁股。
小银子听着,觉得大先生像个教书匠。
我成心让日本人脚下踩着你的种!
大先生哈哈笑了。这笑声小银子听着觉得耳熟。大先生转身往上房走,身影是个细高个儿。只听他说道,满盈兄,把赵金柱也剁成肉酱烧成两块青砖,把肥头从茅厕里给我替换下来。
赵金柱高喊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这时候小银子在屋里喊道,满盈大叔你给我一棵烟卷抽吧我瘾死啦。
大先生停住脚步。谁喊叫?胆子忒大。
满盈大叔急忙解释。是从尔雅镇给您请来的贵人。小樊梨花呀。待一会您就知道啦。
大先生哼了一声,进了上房。
若玉缩在屋角,像一块发抖的石头。
第
四
章
接生婆老毛子到了董各庄。
六个孕妇已经有两个生了产。老毛子前去看望那两个孩子。
她用俄语唱歌祝福。没人能听懂她唱的是什么。
这一带的人们多少都知道一些老毛子的来历。她死去的男人是个老白党,在高尔察克手下是一名军官。为了逃避布尔什维克老毛子随着白俄人流跑到中国来。她沿着铁道线卖胰子,进了山海关到了尔雅镇就落了脚,成了接生婆。
中国生孩子的人很多。她就生意火红。
子夜时分,老毛子在董各庄接生了一个男孩儿。产妇死里回生,请老毛子给孩子起个名字,老毛子似乎知晓这孩子的出处,说过几天会有人给孩子来送名字的吧。
产妇听了这话,哭了。
产妇的男人听见自己的女人哭了,在外间屋便使劲捶胸顿足,很难过的样子。
上帝保佑你。老毛子对那男人说。喜得贵子呀,千万别学尔雅镇的赵金柱,家破人亡。
那男人用力点了点头,像是听懂了。
还是那辆胶轮大车,董各庄送快手姥姥回尔雅镇。夜色很稠,马车像是走进一张无边无际的大网里。天上的星星就是漏进网里的一缕碎光。坐在车上的老毛子突然说,在俄国我信奉东方正教。这声音夜风中显得悠扬。
车把式是个老实人。没有狗叫。穿庄过村的时候,车把式便低声说一句讨扰了。
只有在这种时候,老毛子才能从黑洞洞的村落宅院里听到传出孩子的啼哭。她的心就一阵阵发紧。她有时十分后悔在中国干了接生这个行当,沉甸甸喘不上气比产妇还累。
你咋丢家舍业跑到俺们中国来啦?车把式突然说了话,像是从天上传来的声音。
为了活命。老毛子说着,摸了摸怀里那个十分神秘的小本子。每次外出接生,凡是觉出是来历不凡的孩子,就在这个小本子上记下孩子的姓氏和生辰,用的是俄文。
你们俄国现今还有皇上吗?
没有了。原先有。
敢情跟俺们中国一样呀,宣统原先也是皇上,现如今到了满洲国。
老毛子说,中国的皇上比俄国的皇上更爱生孩子。中国的孩子多。
车把式像是自言自语。说以前庄户人家不兴请接生婆。这几年好像孩子变金贵了,四处都忙着请你快手姥姥。
有的孩子就是金贵。老毛子说。
车把式问,你挣了不少钱吧?顶个财主了。
有人半夜往我院子里扔银圆呐!那是撒旦的金钱。老毛子说罢又摸了摸那个小本子。
远处一声狗吠。老毛子知道尔雅镇不远了。那是镇上日本小队长养的一条黑毛大狼狗。这几年为了夜里动弹,八路军杀狗,土匪们也杀狗。就杀得只剩下两条腿走路的人了。
那大黄狗荆轲活下来,全因为它是哑巴。
马车得得进了尔雅镇。黑暗里车把式问快手姥姥住在哪条街上。老毛子说停车吧我自己走几步。
尔雅镇三条横街一条竖街,方方正正像个王字。车把式牵过牲口往回转,突然说,啥时候我娶上媳妇大了肚子,也请您去接生。
老毛子深一脚浅一脚往自家宅院走。
脚下,一个东西横着绊了老毛子腿。她身子一歪摔在地上。
闻到一股腥腥的血味儿。
老毛子伸手一摸便知道地上躺着一个人。这是个男人。男人的骨头摸着跟女人就是不一样。她去抓这男人的手,冰凉冰凉的。
是他呀!老毛子心里吃了一惊。
温玉田的左手是六指儿。
警备队的小队长怎么浑身是血半夜躺在当街上呀?老毛子使劲寻思着。
老毛子寻思透了,渐渐心稳气顺。
碰了碰鼻息,摸了摸脉搏,老毛子知道温玉田还活着。他右腿中了一枪,使布条捆扎着想必是为了止血。老毛子哼了一声,站了起来。
她摸了摸怀里那个写满俄文的小本子。
在老毛子眼里,温文尔雅的温玉田简直就是个阴险的活鬼。
这几年温玉田像影子一样跟着她,不停地追问着。老毛子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温玉田却认为老毛子什么都知道。
黑暗中老毛子站在温玉田身边,像面对着一具尸体。我该怎么办呢?她蹲下身问着昏迷不醒的温玉田,手却摸到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温玉田你死吧,你死了比活着幸福,上帝会饶恕你的。老毛子向四处看了看,天地像是一块墨。她猫下腰,十分吃力地抱起这块石头。
她想举起这块石头。六十多岁了没了这种力气。老毛子颤颤悠悠将抱在怀里的石头对准温玉田的脑袋。死吧死了就没有烦恼了。接生婆念叨着,又显出几分杀人之前的犹豫。
老毛子像是不敢杀人。她抱着石头挪动了两步,对准了温玉田的左腿。上帝饶恕我吧。说罢她狠狠往下一砸,嘭地一声闷响,石头便重重落在温玉田身上。
温玉田疼得轻轻哼了一声。
老毛子慌里慌张跑进自家宅院。
上帝饶恕我吧。老毛子跪在屋里,浑身发抖心儿乱跳。
温玉田呀温玉田,枪子儿打断了你一条腿,石头又砸断了你一条腿。你就太太平平坐在家里不要四处走动了。没了腿也就没了祸,上帝会饶恕你的。老毛子自言自语,在胸前划着十字。
镇子东边传来一阵响动。老毛子从中听出混杂着日本兵的皮靴子响。她知道进山讨伐八路军的日本皇军回到镇上,高桥小队长又要使使威风了。
兴许又要在十字街口圈起一群人,连夜拷问是谁通匪通共。
荆轲悄无声息钻进屋来,吓了正在祈祷的老毛子一大跳。你跑进来干什么呀?哎你看见温玉田在当街躺着了吗?荆轲不言不语瞅着老毛子。
老毛子想起了小银子。
温玉田这小子可别死在当街上呀!我可不是要他死,我是要他善善良良活着。老毛子终于按捺不住自己,歪歪斜斜出了宅门又上了当街。
温玉田依然躺在地上,仿佛一具死尸。
老毛子猫腰抱起温玉田的肩膀,使劲往宅院里拖拽。二十八岁的温玉田模样似个书生,身子却显得沉重。天将大亮的时候,老毛子才将奄奄一息的警备队小队长拖到了炕头。
她颤颤着手往他嘴里送了几勺水。
老毛子也不知道温玉田究竟是个什么来历。他外表温文尔雅,暗里却尽干些神神秘秘的事情,好似中了什么邪魔。
温玉田哼了一声,睁开了眼睛。
他定定看着老毛子。
你准是在药铺里为了救若玉,让秀才匪的枪子儿打折了腿吧?老毛子问道。
温玉田依然定定望着老毛子。
老毛子说,我看你该娶个媳妇居家过日子啦。上帝保佑你。
十字街口。日本皇军在坍塌的土坯炮楼废墟上浇上汽油,腾地燃起一堆冲天大火。
说是消毒。
尔雅镇弥散着一股秀才匪的味道。
第
五
章
尔雅镇没了多年的宁静。镇子整天显得颤颤抖抖的,像一个冬日里没穿棉衣的孩子。
个警备队大兵全都给捂死了,保甲长们出面操持吹吹打打装棺入殓进了坟地。
而那十二个被土匪掠去的媳妇,却不知何时才能有个下落。
就有人说十二是个吉利的数儿,生也吉利死也吉利,耐着性子等着吧。
日本皇军小队长高桥三郎早就传下话来,尔雅镇是个模范镇,要强化治安。
温玉田仰靠在药铺堂屋的躺椅上。他闭目养神,看上去像个病在路上的赶考举子。
他的两条腿都断了。贴着前街苏大仙祖传的膏药。苏大仙为温玉田正骨的时候显得有些难过。温队长您才二十八岁就瘸了两条腿,吃不成行伍饭了。苏大仙说着又有了喜色。离了行伍您就该转运啦,吉人自有天相。
温玉田不信苏大仙的话。他住在药铺里养伤。若玉被土匪掠去了,店堂里只由一个伙计支撑着门面。伙计递上一碗黄酒佐着一个药丸子。温队长喝药吧它活血止疼。伙计又说,您叫木匠铺给做的那一对儿木拐,这几天就得。
温玉田说,往后我就成了四条腿走路了。
伙计笑了,说四条腿走路是牲口呀温队长。
一群人无声无息进了药铺就都跪在地上。温玉田惊呆了,闹不明白是咋么一回事。
为首的是个老头儿。人们都是四外庄子上来的。就这么不言不语跪在温玉田的两条断腿近前。老头儿抬起头望着温玉田。
温队长你说这炮楼子咋就倒了呢?
天热土坯干不透,垒成炮楼子就没筋骨呗。那你为啥还急急火火往里轰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