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部落 肖克凡著-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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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月奖金又要揍酱”张大区眨巴着一双小肉眼儿,用自己的嘴跟自己的耳朵说话。他蹲在办公室的门槛上运气,第三个嚏喷怎么打不出来,像是憋在大肠里。他“尸不离地”,在这块黑色的又阴又潮似乱葬岗子的地上,当了三十年车间主任,他认识每一粒黑砂。
八成是由于肥足,这里曾经是一块“诗歌高产田”。长歌短曲慢词小令,生往人耳朵里撞。就连这儿的苍蝇嗡嗡声里也充满了诗的平仄。不知什么瘟疫传来,歌谣们渐渐死了,如今已成隔世之音。做为文学遗产,只剩下那首由一连串象声词构成的顺口溜儿,时不时还在唱起。
那小妞儿“白仙”,走进车间第一天第一次听到这首顺口溜儿的时候,便瞪大了恐惧的眼睛。虽然她飘然逝去了,却不知不觉在活人们的眼角中留下一道时有时无的白光,很辉煌。
歌谣们死了便没了大的响动。无声的生是一个大恐惧,令人心里发毛。
当张大区觉得自己的第三个嚏喷就要打出来时,突然听到了一个悠长的屁声。
是姜德力,远远地冲他呲出一口白牙。
姜德力健康地活了这么多年,也该有三十六七了。依然光棍一条,他干完了活儿没地方可去,就一身黢黑四处游飞。他已经称不上“全须儿全尾儿”了。去年吊装砂箱他丢了一根儿大拇指。
“掌柜的!您该擦屁股啦,还蹲?”姜德力挥了挥五分之四的左手,笑嘻嘻说。
张大区不理,照旧蹲着,想事儿。
干过翻砂的人都练就一身蹲功,干的就是猫腰蹶腚的活儿,习惯成自然,这个世界就省去了许多凳子。每逢冲天炉前开大会,张大区站着讲,眼前便蹲了黑压压一片“出恭者”,那场面,堪称世界第一大厕所。
他换了个话题,伸手向张大区讨烟卷儿抽。已经进入准发福期的姜德力,胖没了鼠脸只剩下一双鼠眼,这是父母的唯一遗产。
张大区没好气,蹲着说:“你往四十奔的人了,怎么总抽伸手牌的?存钱娶媳妇啦”他缓缓站起身。
“我存钱娶你闺女。”姜德力一本正经说。张大区气哼哼走开了,踏起一路黑色行云似的浮尘。
“干翻砂,缺钱花,一个月奖金六块八。”姜德力漠然望着张大区肥肉隆起的背影喊。
张大区自己也说不清要到哪儿去。瞎走。
“烟瘾很大呀?”背后走来的强玉凤突然问姜德力,口气冷冷的。
姜德力不理会,怀里掏出一团满是褶子的白颜色,从从容容抖开,鼓起腮帮子一吹,便生成一顶白色无檐小帽儿,护士们常戴的那种。这是一种于黑砂人来说十分生疏的颜色。
“烟瘾大,所以我最害怕林则徐。”
强玉凤死死盯着那团灼人眼目的白色。
“鼓捣白!”姜德力把个白帽儿齐眉戴好,用英语道了再见,就一步三摇往冲天炉前奔去。
强玉凤轻轻撇了撇嘴角,像笑。
炉前,浇铸工们冷眼看着。姜德力这个乐天人物在炉前早贬了值。但他头上那燃烧着的白颜色,却使那群蔑视他的人们傻了眼。以为是个噱头。
“孩儿他舅们,正忙着干四化呢?”姜德力呲出一口白牙冲大伙打招呼。
“你快玩蛋去吧!”驴脸冷着脸说。
“玩蛋?就是打球呀!这次报名了吗?姜德力笑没了鼠眼,”轻轻地问。
“姜德力你不知道愁,愣拿敌敌畏当香油!”
“姜德力你不知道愁,愣拿炸药卷烟抽!”这黑色冷峻,依稀可见翻砂工歌谣的神韵。但唱也唱不出奖金来。
姜德力径直走向投毒犯。炉前买他的账的,除投毒犯已无二人。
强玉凤远远看罢这场景,就走进车间角落里的女更衣室。白班已经下了,她钻进黑洞洞的里间屋,脱衣冲澡。看着自己那溶在黑幽幽世界中的身子,她突然无声哭了。
炉前,投毒犯惊异地指着姜德力那顶半透明的小白帽儿,说:“连个媳妇还没有呢,怎么早般儿把这玩艺儿戴上啦?”
浇铸工们立即配上一个大哄笑:“想提前评上个避孕模范!”
大错乱使姜德力成了个大笑料。
姜德力无话可说,就伸手向投毒犯讨烟抽。
“今儿个我心里乱,一盒烟早般儿就抽没了。”投毒犯满是歉意。
“多喒走?下决心了吧。”姜德力小声问。
“对象吹啦!她找我要三百块钱恋爱磨损费,妈的”投毒犯说。
“那你还走吗?”
“走!一个人去闯江湖,更泠静!”投毒犯激动起来,“哪天炉前见不到我了,那就是我已经撒丫子啦。千万替我保密!”
“啪!”一只肥硕的麻雀被一氧化碳呛下来,成了翻砂工下酒的菜儿。
一个不饶。翻砂工的择食范围无比宽广。“带毛的不吃掸子,带腿的不吃板凳。”除此,全往胃口里请。于是此地痔疮多发,排泄成了一份罪过。
“你看看你看看,你今天刚戴上这顶孝帽子,马上就见了死尸。”投毒犯耐不住姜德力头上的白光照耀,就在脸上加了一副黑眼镜。
“我这是给自己戴孝。”姜德力面无表情。
“你死?嘿嘿,你死了罪谁受呀?”驴脸对这个世界几乎怀有一种泛恶情绪,大声咬着姜德力不撒嘴。
姜德力不理,把那只半死不活的麻雀捧在掌心轻轻梳理着羽毛。一双鼠眼泛着光。他对驴脸悲悲地一笑:“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这玩艺儿吃多了,掉牙。”
驴脸猝不及防一发怔,姜德力甩下他就往车间后边的拌砂工房去了。鞋里不知何时灌进来几颗大粒黑砂,牙一样叮着他。
满地黑砂都像是长了牙齿,呲开着。
手中的那只麻雀,扑楞楞飞了起来振翅,撞到东边大墙上又往西折。一转眼就溶入那黑乎乎的深远尽处了。姜德力表情严肃得像个刑警。
强玉凤冲净了身子关了喷头儿,用手拢着自己一头秀发。墙上,有一扇小窗。
碾砂机后边跑出来一个小黑鬼儿戴瓶子底儿眼镜的季铁文。他瘦弱且委琐,一副眼镜是他脸上的主要内容。他冲着姜德力吐了口唾沫,说:“有件事,有件事我非得跟你说不可”
“不渴你就别喝啦,说吧。”
“今年翻砂车间春季选赖比赛,昨天在澡塘子里揭晓了。十大赖,你排头一名”
“评语是什么?”姜德力问。
“姜德力没乐儿硬找乐儿,是傻×一个。评语是李特务宣布的,他还说你有可能三连冠”
姜德力沉默良久,突然说:“好!李特务他妈的有股子血性。”季铁文呆呆看着面孔泛红的姜德力。
强玉凤抬头看见小窗户外边似有人影一闪,她失声叫道:
“谁!”咕咚!像是一只装满人肉的大麻袋摔到地上。强玉凤飞快地裹捂严身子,使劲推开窗子往外瞧。暮色中空空荡荡,只有无家可归的小风在吹拂。
是幻觉吧?她渐渐稳住了神。洗澡怕人看,自己的的确确是个女人。
她独自笑了。笑得很悲烈,“这真是个让人窒息的地方”然后整理着身上的穿戴,打开那只属于她的更衣箱,从中取出一个硬壳日记本。
姜德力悠悠吸着大烟斗,问季铁文:“新来的这个强书记怎么样?”
“我,我还没跟她说过话呢。前天她来这儿转悠了一圈儿,跟我点了点头,没言语。”
姜德力默默说。
“不知她饭量怎么样?”
“饭量?”季铁文茫然看着姜德力的残手。
强玉凤打开日记本,淡淡地笑。
她是一只从云天之端跌落到黑砂地上来梳理自己羽毛的小鸟。别的无所事事。
这几天她才知道车间里有一部《姜德力笑话集》。口头文学,挂在人们嘴头子上。她就练字儿似地记在日记本上。一段儿一段挺好玩。她吃惊地发现自己即将成为一个民间文学的搜集整理者。
这段名叫“姜德力洗澡”,是个笑死活人的小故事。强玉凤写着,开始脸上挂着淡得不能再淡的笑,当她录罢这段笑话之后,脸已经成了一块“表情死区”。她使劲呼出一口大气。
翻砂工们每天都在拿自己开心。靠自嘲支撑起一个“生”。自嘲出一个无所不包的生态环境一个精黑精黑的生物圈。
《姜德力笑话集》可是一部大书。
倏地,她从敞开的日记本上嗅出了扑鼻的味道,就耸着鼻子寻找。这是人的悟性。
铁的膻味和砂的腥气扑面而来。
三
没有人知道,今天是投毒犯的生日。
生日里浇铸这件八吨重的大泵体,汗珠子砸脚面给自己来挣贺岁的钱,是个买卖。在他这个顶替进厂干翻砂的小伙子眼里,大泵体虽然小自己两旬,却是同一属相同日生,大吉大利。
所以他认定要亲手浇铸这件大泵体。
前天他去了盲先生的卦摊儿,两块钱。
说他是个水命人,流动起来才成大势。“小伙子,你在一个死坑里汪了四五年了吧?决口子往东南流!七月十五日定旱涝,你就能交大运。”
他听了盲先生的话咬了咬后槽牙,心里说:“对!去福建石狮镇贩牛仔裤。”
投毒犯瞒着全世界,只有姜德力知道他的这个秘密。姜德力说:“南边洗小澡儿的地方多,你可别去逛土窑子”
两只铁水包像两只不透亮的巨型灯笼悬在半空。在勾魂儿的哨音指挥下,渐渐凑近大泵体砂箱顶端上一只大型浇口杯。铁水徐徐斟入,像是老天爷屈尊朝土地爷盏中劝酒。有一种一块钱一瓶的劣质白酒,被称为“翻砂工茅台”。东边那堆热砂子里正温着投毒犯的一瓶。没人知道。这是他为自己离开黑砂备下的告别酒。明天抑或明天的明天他就是个只身闯荡世面的自由人了,自己给自己考勤。想到这些他心中居然忐忑起来。
昨天他悄悄捎了一小袋黑砂回家。日后到南方跑买卖,有个水土不服的,抓上一小撮儿黑砂沏水喝。专治上吐下泻。这偏方是一个退了休的老罗锅告诉他的。准灵。
砂箱高处的大型浇口杯里斟满了铁水。
投毒犯扑地啐出一口浓痰。他按住驴脸的肩膀,说:“今儿个让我来吧!”就山猴子一样,飞快地攀上了砂箱顶端。左手盾样护脸,挡着高温的炙烤,右手牢牢抓住那只立在铁水之中的“铁十字架”,一拎,拔出堵在浇口杯底部的形如炮弹的塞子。铁水咕咚咕咚注入了砂模,雄性昂扬。
投毒犯亢奋了,喊道:“咱又当了一回爹!”他离翻滚的铁水不足二尺远。工作服大襟上冒出了淡淡的肉眼难以察觉的青烟。
人形有些朦胧了,灵魂似出了窃。
驴脸急声喊:“快下来!那有你媳妇?”
投毒犯笑了,很狰狞。他的手,死死抠住一层层砂箱的缝隙,双脚探求着黑砂地的承托。
热浪东推西撞,蒸腾出一个个蜃影。
驴脸心里嘟哝:“你小子又挣了两角钱。”
这里有个黑色规定:浇铸大活儿拔浇口杯塞子的,加两角钱。于是浇铸工们轮流做庄。说不清是见利忘义还是舍身求仁。
投毒犯双脚才沾了黑砂地,蓦地,眼前现出一个白灿灿的世界,浑浑然,他什么也看不清了。地皮嘭地一颤,齐着投毒犯脖梗儿的那道砂箱缝儿里呼地窜出一道铁水,直直浇在他的脊梁上。
投毒犯被搡出一丈多远,跑火了!呼啸的铁水六亲不认,似陨石横飞,扑向有汗味儿的地方,炸散了自以为是的人们。
砰砰!全无别的声响。
“这回我可妥啦!”投毒犯身子挺成一根棍在黑砂地上打滚儿。身下黑砂地上滚印出一大片隐形文字。
姜德力头上那顶白帽子被飞溅的铁水穿了个黑洞,他毫不理会扑上去将投毒犯抱在怀里,手指死死掐住投毒犯的“人中”,用古老的急救方法抢救着当代人。
浇铸工们露了峥嵘:伤了脸的,烫了胸的,燎了头发的疯了一样往上冲。驴脸双手捧起一团潮乎乎的黑砂,扑向跑火的砂箱缝隙,堵!翻砂工一个接一个,却无言无语。此时他们终于有了同一个信仰,他妈的!
堵上去的黑砂被铁水烤得发出嗞嗞尖叫,溃散着,女里女气没有丁点硬朗气概。
姜德力大喊:“快去找一辆小推车!”
投毒犯在他怀里不住地呻吟:“这回我可妥啦”
驴脸急了,吼:“!!”他甩了手中软乎乎的黑砂,扑到“金、瀑”前,跳跶着,用戴了帆布手套的肉掌去捂去摁,脸上全是残忍。
“别——别堵啦!没用”
钻上来中国猿人,扯着驴脸的袖子说:“别别堵啦没用,任它流任它流吧”人们象是听到了祖先的声音。
驴脸扑地啐了中国猿人一脸硬渣子:“操!人就干看着?”一个铁星儿迸进他脖梗儿里,烫肉。他伸进手掏出来,填进嘴里,往死里咬着嘎巴嘎巴响。两眼冒着血光。
投毒犯疼得咬破了嘴唇。他的脊背,烧成了黑乎乎一片,残存着布丝儿。裸露着的是筋和骨,硬撑起一个人的架子。周围竟然能够嗅出一股烤肉的味道醇香。只缺了些五香佐料。这对烹饪界一定是个很大的震撼。
“快把周瞎子喊来!”驴脸抢到投毒犯近前。投毒犯艰难地苦笑:“这回可省了我去泡病假了,拿啦”负伤是通往歇息的门径。在这里,劳动居然成为一种难以解脱的痛苦。
姜德力还在抱着投毒犯。突然,他伸出舌头,一下接一下去舔投毒犯那烂泥塘似的脊背。粘乎乎,这是精血炼成的止疼剂。
舔在伤处的舌头随即成了黑色,舒卷着。似兽的疗救。
投毒犯甩掉的那只大头鞋,小香炉似的在黑砂地上冒出淡淡的青烟。
跑火的铁流儿已经弱了许多。中国猿人飞快地抖落开裤裆,凑上去一泡尿就浇凝了砂箱缝隙处的铁水,扭头急问:“接、接碴儿浇铸兴许还成”说着就止住了声。
两座冲天炉空着肚子看着中国猿人。他嘟哝着:“完啦”觉得眼角又闪起一道白光。
终于跑来了五十多岁的车间保健站大夫周瞎子。他是被人从澡塘子里提拎出来的,只穿了一条大裤衩并忘了戴眼镜,他喘着说:“烫着?我有嘛招我有嘛招,快送北郊医院”这是实话。
二十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