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部落 肖克凡著-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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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区看得陶醉了,忘情:“你小子好手艺呀!”然后扔给姜德力一支烟卷儿:“抽!”
姜德力抬头,毫无表情地说:“我就是模子。”
张大区走到办公室门口,身后扑噔一响,跪下一个雪白的人。
“掌柜的,我爸爸死了。另外,我申请离职不干了”一个叫王嘀咕的翻砂工正在给他叩“孝子头。”说:“两码事儿你怎么搅到一块说呢?先办丧事,给你三天假!”
王嘀咕正了正孝帽子说:“我就是通过这回办丧事才知道卖花圈能挣大钱的。多贵的也有人买。我打算去干这一行”
“你就不怕你爸爸骂你?”张大区虎着脸说,“你们家三辈儿都干翻砂!”绷脸抬腿就走。
“我”王嘀咕看着张大区的背影:“我嘀咕了半辈子,头一回拿这么个大主意。”
办公室走出强玉凤,她柔声安慰王嘀咕:“别难过了。老爷子什么病过去的?”
“让狗不理包子给撑死的,六两呀!也算是老喜丧。我姐姐脑袋上还戴喜字儿呢。”王嘀咕说着就朝强玉凤行了个近乎军礼的礼,去了。
死,还要戴喜字儿?强玉凤心里寻思。
车间深处传来了嘿哟嘿哟的发力声。一群赤着上身的壮汉,正在抡着大锤砸那件因跑火而报废的大泵体。砸一锤便喊一句粗糙的歇后语,大发劳而无获的感慨。
“免费逛窑子白干!”重重一锤碰下。
“免费进公园白玩儿!”沉沉地呼喊。
把铁砸成碎块儿,回炉。锤下,迸出散乱的火星子,一瞬间。
强玉凤打了个冷战。屋里,电话铃响了。
是局组织部的一个熟人:“小强你不是想换个地方吗?现在有个研究所缺一个办公室副主任可以争取一下。”
强玉凤平静地笑了笑,说:“我暂时不想动了。”
“你不怕黑?精神状态不错嘛。”
“嘎吱嘎吱噌噌呀,嗞刺!嗞剌!”姜德力从门外走过,哼唱着,手持一张报纸欲去厕所蹲读。
强玉凤放下电话,追到门外,小声喊:“姜德力!”姜德力止步。
“我想跟你谈谈。”
“弹?是风琴还是钢琴?”姜德力一本正经。
“无弦琴”强玉凤毫无表情地说。
五
每天早晨北京时间七点五十九分,极准时,黑砂地里响起一”à长达一个声似驴鸣的哈欠:ǎ——à——à——ǎ——à—— ——分钟,接着才响起了上班铃声。天天如此,让世界充满爱。
这堪称世界第一哈欠,发自李特务的丹田,灌满整个翻砂车间。李特务是个三十多岁的翻砂工,已有十五年的“哈欠史。”他打过哈欠,便惬意地擦着眼角,一起一伏走向车间大门口。他是个微跛儿,嘴里却唱着“哪里不平哪有我”
今天,却没有听到李特务的哈欠声。
像是个什么忌日。
车间大门儿口,一溜儿排着四只带着盖儿的铁桶:驴腰粗,三岁孩子高。只只铁桶的盖儿上都打了许多孔,像蜂窝。细瞅觉得扎眼。
看桶人是个老翻砂工。五八年左耳被绷断的钢丝绳抽掉了半只,去向不明。于是他得个外号。
张大区倒背着双手走近半只耳朵,问:“李特务今天哑巴了?
没听他打哈欠”
“痔疮,歇啦。”半只耳朵缩了缩脖子说。一阵风刮来了翻砂工。他们拥到桶前,乱哄哄地,一人手里捏着一根竹签儿,从小孔里投。一根竹签上刻着一个号码。上班投入桶内,下班从桶里取回,这是刘烧鸡智慧的结晶,学名“考勤桶。”
但翻砂工们不要学名要俗称,他们给考勤桶起了一个令人莫名其妙的外号:窑姐儿。每当把手中竹签儿插入小孔的时候,总要有人模仿着某种快感之下的哼哼声:“舒坦死啦!”
于是,全车间都“舒坦死了”。
深奥的引申义。丰富的精神生活。
可怜那看桶人半只耳朵,一生清白却空落一个鲜见的职称:
茶壶。
张大区瞅着一个个翻砂工用一根根细且挺的竹签儿,蹂躏着自己的考勤桶。
“你不是调走了吗?又来了。”
“是吊走了,可没断气绳子先折了!”
“我调走啦!今天来办手续。”
“办销户口的手续,去火葬厂。”
人们每天早晨见面打招呼总是彼此彼此。这几乎成了一个永难兑现的口头语。像是大家打好了铺盖卷儿已经十年,却终未成行。于是“调走”便成了一个客套,乌托邦。
此时姜德力说:“都他妈瞎乍呼!真放你们走,准得有一半见傻的。”看来他怕饿死荒郊。
其实原先车间有一台考勤打卡机,人称电子狗。没几天就不知被谁给宰了。时髦的东西在翻砂车间活不长久。于是考勤桶应运而生;于是翻砂工们都“舒坦死了”。“一声:肾虚!”
这可能是一种自省意识。
半只耳朵见人散尽了,就掏出自己的竹签儿说:“咱以身作则。”也投入桶内。之后,他开桶“验尸”眨着老眼分辨出竹签上的号码,念叨着在一张表格上画出一个个“△”。
见十三号签儿,他怀疑地说:“小范咋来啦?”
是呵,投毒犯仍住在医院享福呢。他的签儿却化身似地来上班了。半只耳朵大惑不已。
张大区走进周瞎子那保而不健的小屋,周瞎子慌忙起立,说:“你吃了吗?”中国式早安。
“这几天我眼睛总模糊,像刷了一层糨子。”
“是,是白内瘴吧?”周瞎子马上诊断。
张大区说:“黑内障。说正事儿,今天不许开假条!八个蹲班的,做小买卖去了;十一个病假的今天开炉,活儿多。”
周瞎子脸上堆出一片褶子:“坏啦!我刚开出一张假条去”
“谁?”张大区小眼儿一瞪,问。
“大洋马”
她?怪事。歇了班上哪儿去吃便宜饭呀?张大区大感意外。
大洋马一时一刻也离不开黑砂,全年满勤。每天早晨上班前她都站在考勤桶旁,像个尚未加冕的女王。
“哎!今儿你带的嘛饭?”她挨个儿询问。
“酱驴鞭!给你留一截儿吧?”
大洋马不吃亏:“哟!把你伯伯宰了吃啦?”
无须询问上几个人,空着手来上班的大洋马便能把当日午餐落实到一个“大头”身上或红烧鱼或酱排骨炸丸子反下。
是高蛋白。
这里是大洋马的免费小食堂。大洋马是这里的糖醋蒜瓣儿,大伙儿就着提味儿。
但动真格的不行,大洋马的裤腰带是一道焊死了的铁箍。神鬼打不开。
“给她开了病假条她也不走。东游西晃满车间聊天儿呗”周瞎子缩着脖子说。
张大区说:“女的!真拿她没治。”
这时候进来了瓶子底儿眼镜季铁文。一见张大区在,转身就往回走。
“你回来!”周瞎子见了软蛋就下狠劲捏,喝住季铁文说:“这地方又不是茶馆,说进就进说走就走。带进细菌来怎么办?”
“我就是细菌,走还不行?”季铁文怯怯说。
“你老实巴交的孩子,哪不得劲儿?”张大区越俎代庖,替周瞎子问诊。
“我。”季铁文呆了呆,哭丧着脸说,“我夜里房檩折了,掉下一块砖,,
“砸你哪儿啦?”周瞎子龟似地伸长脖子。
“我姐姐还在医院观察室呢。再说,我也得找人修房呀。”
“你跟你姐姐住一屋?”张大区问。
“八平米,中间拉一道帘”季铁文父母早亡。姐就是娘。
周瞎子长了精:“你姐姐挨砸,你来找我看哪家子病?”
张大区片刻不语。猛转身对周瞎子说:“给他开两天假!”
周瞎子一怔,马上掏出笔来,写。
“写什么病呢?哎小季你得过什么病?”周瞎子慌里慌张问季铁文,满脸人道主义精神。
“我姐说我小时候抽过一次风”
张大区不言不语走了,迈着铁的脚板。
季铁文拿着周瞎子开出的写有“痔疮全休两天”的病假条,在车间道上追上了张大区:“掌柜的掌柜的我以后好好干”
张大区挥笔在假条上签了个“张”。
翻砂车间有个规矩,周瞎子开出的假条须经张大区签字方可生效。这样真正具有处方权的不是周瞎子这个“二百二”大夫,而是只知道槐角丸治痔疮的张大区。
赶上来车间工会主席老干饭。他吃了大半辈子盐水泡米饭,染白了一脑袋头发。但他常年在上头扣着一顶黑帽子,很古怪。
“怎么办呀!厂篮球赛得争三连冠。”
张大区想了想,对老干饭说:“不能弃权!正是长精气神儿的时候。你先办吧。保三连冠!”
刘烧鸡从办公室跑出来,用坤腔喊:“张主任,厂长电话叫你去!”然后就肃然立着。
进了关厂长办公室,张大区先哭穷:“奖金太少了,我日子不好过呀!”掌柜的一脸小伙计相。
并无反应。关厂长白脸上一副白框眼镜,额上一块白癫风正在“扩张领土。”
“你们车间有个叫姜德力的吧?”
“有!您怎么知道的?”张大区心中纳闷儿。
“姜德力笑话集到处流传。从中我多少了解了翻砂工。”关厂长文化味儿很浓。
“嗐!干活儿累了提提精神呗!瞎编”
张大区心中不悦,但面不更色,说:“嘿嘿,抓生产的不会讲故事。”
“依我看,金工车间懒,机修车间刁,工具车间眼光高。至于翻砂车间嘛,我还一时说不清楚。”关厂长推开桌上一叠文件思索着说。
张大区委琐地一笑:“翻砂车间奖金少。都快黄了。”
关厂长额上那块白癫风斯文地一亮:“月月亏损,黄了是好事情呀!今天叫你来就是要谈这件事情的。从五月起,停产。”
张大区一怔,问:“那咱厂的铸件?”
“外协解决,每吨比你们的便宜三百元。你们现在是干的越多赔的越多,恶性循环。”
张大区的心跳加快了:“真的要关门儿。”
“已经向局打了报告。停,比干强。”
张大区的鼻头儿开始泛红。
“关了门,节水节电节气节炭,还杜绝了工伤事故。听说这月你们又烫了一个?”
“从南京到北京,谁不知道干翻砂就是拿人肉换铸件!”张大区渐渐由黑色的虫变成黑色的龙。一黑一白进入中盘扭杀。
“人肉换铸件?我的天!翻砂车间更应当停产关门。”关厂长激动起来,脸色更白。
“可前几任厂长,没一个这样说的。”
关厂长把办公桌子的台历朝前一推:“今天是一九八六年三月十六日。”
张大区的鼻头儿更红了,像一只熟透的草莓。关厂长不知这是个什么信号。但张大区还是乞者般笑了:“我们车间还是保留吧”
“定了,我从无改变主意的习惯。”
张大区那鼻头红得将爆。他恭顺地站起,干干一笑:“关厂长真的没商量啦?”
“这是企业管理。我不是小作坊掌柜的!”关厂长不知道张大区被车间里称为掌柜的,一句话引爆,张大区嘴里喷出一个核爆炸的声响。
“大褂子你是怎么揍的!”
仍未尽兴,又投出氢弹:“我操你妈妈!”
空气凝固了。关厂长这位曾在日本进修企业管理的知识分子,被“国骂”惊呆了。他意识不到自己掘了张大区祖坟,只能颤着手一指:“你”
“泥?还水呢!从有驴那年就有翻砂场,你让停产关门?撒吃症!”张大区扭曲着脸孔,挤出一脸干得没有丁点水份的笑。嘭地一声摔门走了。绝望者有时是无畏者。
关厂长久久稳不住神儿,在办公室里往返踱步,像一个远古部落里的迷路人。“这翻砂人真是不可思议。”他在空中狠狠挥了挥拳头,神差鬼使想起了达尔文。
门儿又轻轻地开了,进来了和颜悦色的张大区,鼻头已经褪尽了红色。
“关厂长,真对不起。我越老越混了,您消消气,消消气”近乎负荆请罪,高姿态。
关厂长使劲眨眨眼睛,他怀疑这是幻觉。一个怒发冲冠的老头子居然能在几分钟后自我调节成一个和风细雨的老者,再度前来。翻砂人种不是神的后裔就是鬼的遗族。关厂长心中居然悸悸的,精神几乎崩溃了。
关厂长毕竟忠于自己的思想,支撑着说:“这更加坚定了我的信念”换一口气又说:“我会妥善安排工人们的去处的。”
“您可别把事儿做绝了。”张大区鼻头儿又变成一只烂熟的大草莓。
六
黑色大墙上张出一张白色告示,已经三天了,天天围着一群人看榜,高声念“白”字。
“目愿报各,择优寻取”
报名参加篮球队收费两角,是狗头军师刘烧鸡的主意。他虽然在翻砂车间是个人物,但一肚子没什么好下水。从儿子身上趸来个洋味的句子:“逆反心理及自我表现天性。”他冲张大区吹唬:“收他们两角钱,报名更踊跃。这叫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准灵。”
翻砂工把他定为永远的阶级敌人,国民党不应重用他,共产党更不应重用他。“四清”之前他是厂基建科的干部,跟同屋的一个材料员合伙贪污了一笔款子。运动来了,俩人在下班的道上订了攻守同盟。他说:“上老虎凳也不能承认,咱们不说没人知·”那同伙咬了牙关:“我要招了供,不是人揍的!”出了厂门,刘烧鸡就往回折,径直去了党委办公室弃暗投明。第二天那同伙宁死不屈,直到判刑仍不招供。刘烧鸡宽大处理,脱了。
白色告示上再次闪烁着刘烧鸡的智慧。
“便宜呀才两毛钱,刘烧鸡他闺女。”李特务一眼看出主谋是谁。
“两毛钱让你看看。”那个叫宋愣子的壮小伙儿说。他是个打球好手“玩蛋专家。”
“报了名兴许是让你去献血,小心着吧。”
“黑血,人家医院贵贱不要呀!”
这是一块烫得人发冷冻得人发烧的土地,充满了对外部世界的怀疑。就是不怀疑自己。
过来一群小男人,清一色二十大几的岁数,一米六上下的身材,肚子里装的是技校毕业的墨水。这是被人称为“武大郎青年友协会”的会员们。简称“武青协”,是翻砂车间唯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