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部落 肖克凡著-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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协”,是翻砂车间唯一的“民主党派”。
见无人报名,武青协会员们即以在野党姿态针砭时局并弘扬清高淡远的旗帜。
“一看收两毛钱,就没人报名了吧?财迷!”一个武青协扑到榜前,冲破多日压抑以男子汉加男子汉的气概把一张拾元的票子啪地糊在榜上。
武青协同仁雄赳赳地散去了。个个心中充满了一种神圣的使命感,很幸福。
刘烧鸡偷偷地看着,脸上阴阴地笑。
张大区颤着一身肥肉凑近去看榜上的签名。突然,他扭脸对黑幽幽的车间大声喊:“人!都死绝啦?都死绝啦?”
刘烧鸡窜上来,怯声说:“不是有七八个人刚才报了名嘛”
“放屁!没一个够尺寸的。”张大区止住高腔,孤独地低语:
“怎么都懒得玩儿啦?怎么都懒得玩儿啦”他缓缓地进了办公室,对强玉凤说:“我到局里去一趟,今儿个你值班看家吧。”
强玉凤说:“我正有事儿跟您谈”
见强玉凤神色异样,张在区脱了鞋蹲在筒上,说:“咱们还真没正式谈过呢。你说吧,我听着。”
“我要告诉您一件事儿,希望您能有个足够的思想准备,往开处想”
“是你想调走吧?这地方要黄了”
“不,我不想调走。再说,也黄不了吧?”
张大区笑了,很兴奋:“好话!铁水凝了才见真模样。黄?怕不那么容易!”缓口气又说:“不过天有不测风云,我也怕有个变动,到时候耽误了你。你到底没干过翻砂呀。”
“谢谢您。我想说另外一件事儿。您,确诊了——Ⅰ期矽肺病。当然。Ⅰ期是很轻的。”强玉凤鼓足勇气对眼前这个患者说。
“哈哈!瞧把你吓的。这事儿呀?轮拨儿也该轮到我啦!”张大区确实没有什么异样,尽管他知道这是一种不可医治的职业病,早晚得活活憋死或得并发症归西。
强玉凤却受到了震撼。许久她才说:“一共九个人,这一批。
据说还有十一个可疑患者。”
“要保密,不能公布!”张大区却紧张起来。
“瞒着工人,这”强玉凤站起身。
“你不懂。现在我还瞒着一个人呢。他去年就确了诊。”张大区很老道地说。
“谁?”强玉凤突然提高音量,问。
“回头再谈,我得赶着到局里去。”
强玉凤望着出了门的张大区,只得淡淡地一笑,却流露出浓重的迷惘。
走进来刘烧鸡,笑容可掬:“强书记,听说您另有高就啦?”带着青衣的身段。
强玉凤:“我没有姓高的舅舅。”翻砂工的语言居然在她口中初露端倪,这是黑色对异族的强大渗透力。已经渐呈雌化的刘烧鸡倍觉意外。
大洋马满世界疯找姜德力不见,就奔更衣室来了。姜德力班组的更衣室,像个破窑。
“德力!”大洋马一步踩进去,身后响起了午休的铃声。一个小时的歇息终又盼到了。
姜德力正在猫腰蹶腚满地找着什么。
“你找嘛?狗宝呀!”
姜德力不理,愈发执著地寻求着。
嘛呀?你哑巴啦!”大洋马伸手拉他。
姜德力无奈,直起腰说:“早晨买了一包大果仁,就那颗个儿大它还掉地下找不着了”
大洋马哈哈大笑:“财迷!”
那颗大果仁,金灿灿地躺在黑色角落里,闪烁着辉煌的光茫。姜德力忘情地抓起它,定定地看。许久才说:“找到了!”那执著的神情,只有下过地狱的人才能从他那非凡的鼠脸上品悟出非果仁的风光。
大洋马凑近姜德力,说:“走吧!跟我去吃宋愣子的红烧肉。
他整整一饭盒!”
“我有吃的。”姜德力突然去揉大洋马的大胸。
“是糖拌西北风吧?走呀”大洋马有点进入状态,弄了块妩媚贴在脸上。
姜德力说:“我跟何大吃赌了棋,赢了吃包子。”
“何大吃?你非得饿死不可。他全厂冠军!”
姜德力甩了大洋马的拉扯,往外走。
大洋马要哭:“你个没良心的。”似乎她已经是姜德力的媳妇了。
这块黑色土地的男欢女爱,乃是极散淡的,无海誓山盟,没人能说清谁跟谁最终睡到一个炕上去。除非你铸出一双连体铁人来。可人偏偏又是肉长的。
午休的时候胃口最忙。黑砂地上人们早都入了穴位,端着饭盒往嘴里续料。
一个年纪轻酒龄却长的“大头娃娃”,散乱着头发在黑砂地上摊开一包老虎豆儿,言传身教辅导着向往杜康世界的汉子学习划拳行令。
“一个孩儿呀!公母俩呀!九平米面积三级工呀”输了拳的就喝凉水装醉鬼。
扑克摊前最火爆,三人一拨儿六大位对垒,玩的是“大跃进”,大牌管小牌。
“姐俩儿脱裤对儿八!”出牌叫号儿。
“姐俩儿钓鱼对儿钩!”拍的山响。
牌桌是一只废包装箱。一天拍散一只。邪劲。人人都会“铁砂掌”。
输家向赢家递上一支火柴棍儿。这是常见的记账法。完了事儿厕所里付款。没有官方来抓赌。赌是这里的一项文化娱乐活动。输比赢更具乐趣。
远处,黑砂地上蹲着何大吃。他一张饼子脸上有一双金鱼眼,静候姜德力。
姜德力头顶小白帽儿,一个牌摊接一个牌摊串着。他凑近李特务的牌摊,伸手抓了几根火柴棍儿。赢主立刻说:“你别滥抄旗杆!”
火柴棍儿被说成是旗杆,无法想象的夸张。“凑个份子吧。”姜德力毫无表情地说。
“你快找个没苍蝇的地方去吧!臭肉。”
“满世界就这儿没苍蝇。老几位醒醒盹吧,后天是白仙的周年。”
牌摊静下来。人们像是听到了另一个星球传来的声音。
黑色是一种健忘色。无人记住后天是个什么日子。那白仙,来到车间七天就上了吊,许许多多的人甚至无缘听到过她说话是个什么声音。但她毕竟把魂儿留给了黑色部落。
姜德力残忍地冲人们干笑。
李特务挤了挤蛤蟆眼:“出血出血,一人得出一份”尽管平日他很少对外投资。
姜德力毫不迟疑地敛钱装入小白帽。
“你可别把钱贪污了。”一个不知深浅薄厚的牌友冲姜德力喊道。
姜德力猛回头,异声说:“你浑蛋我也浑蛋?”
李特务自语着:“姜德力八成也是个人物。这牌我不打了。忍一觉去!”
众人也没了赌兴。为什么?说不清。
姜德力怀里塞满了翻砂工们出的“血”。
他终于蹲到何大吃跟前了,说:“久等了,孩儿他大舅。”说着就四处寻找:“棋盘呢?”
何大吃睁开金鱼眼,不语。伸出食指,三画五描,便在黑砂地上勾勒出一个棋盘。
身边小钢钟盆里是热气未尽的肉包子。
“嘛馅的?”姜德力咽了一团口水:咕咚!
“跟你一个味儿,狗肉的。”何大吃伸手砰地往嘴里砍入一个包子,舌头一捻就下了肚。
“哎!你怎么吃我的包子?”姜德力抬头说。
“你就是个包子。摆棋”
清一色灰铁铸的棋子,已磨得泛亮。
何大吃第一手棋便拱了一步当头卒,这是一种十分独特的开局走法。这个半路出家的翻砂汉子,独创一套“何大吃卒子论”,自成体系从不言传。公布于众的只是他脑门子那三道永恒的皱纹。
“我知道你小子不是来跟我下棋的。”何大吃的嘴叉子连着耳朵根子。又填进去个包子。
姜德力出车,说:“这小卒子活着不容易呀!过了河才横着走。直拱,几下子就拱老了。”
“那得看怎么个活法。不能傻不叽叽的楞过河,也不能死里死气的不过河。这是学问。”
“别充一本正,你尽玩虚的。”姜德力说着,却眼盯着自己的第三个卒子让何大吃的马给踩死了。他心中升起一股参加追悼会的伤感。
何大吃的卒子只死了一个,其余皆健康。据说何大吃常用的杀着是“卒卧中心”,迫使“老盖儿”死。逢此时他便美得闭上那双金鱼眼。
姜德力便拚力扑杀何大吃的卒子。
何大吃突然说:“这回你算是找到运动的重点了。”说完就现实主义地吃包子。
来了个观棋的马玉斌,四十多岁的瘦汉子。他若立在黑砂丘前,远看像坟前一炷香。
他老娘早年是三条石一家小翻砂铺的内掌柜,厉害出了名。家里外头全天候式的马玉斌整个生活处处都是“翻砂”。但他居然连任几届翻砂车间篮球队的教练,怪哉!。
何大吃一只历经苦难的老卒拱入王宫。“小人物暴动真厉害”!姜德力知道是吃不上包子了,就站起来问:“马头儿今儿个你带的嘛饭?”他觉得身子饿成了一张薄纸。
马玉斌:“我还剩下半块臭豆腐。”
姜德力十分失望,抬腿就走。
“回来。”何大吃亮出舌苔,小钢钟盆里空空荡荡。缓缓地,他从怀里掏出一块钱递过来。
姜德力惊讶地看着嘴角流油的何大吃和钱。
“我也想在阴间交个朋友。这叫什么来着
感情投资?”
姜德力明白了,伸手接了人民币:“世界几百年中国几千年翻砂匠才出了个她有血性的”残手微微发抖。
何大吃仰脸望天:“敢死也是个人物。”
马玉斌惶惶地问:“我也凑个份子吧?”
大洋马端着个饭盒追上姜德力,气极败坏:“人殁了你倒迷上了她!后补爱情呀?这儿有活的你偏不理”泪水流到嘴角。
“放屁!我配得上人家吗?人家敢死。”姜德力说着走着,险些撞上中国猿人。这老头闭着眼睛就能走路。烂熟于心了。
姜德力从怀里掏出那颗三寻九觅终于回归的金灿灿的大果仁,放在掌心里托着用目光舔。
大洋马仍在说:“敢情你的白帽子是给她戴孝!”她演绎着姜德力头上那顶“新生事物”。
七
人逢喜事精神爽。张大区往局里跑了六趟,得到两次面君的机会。牟局长当年劳动改造是翻砂车间的“牛”。老熟人了。他见了张大区就说:“你不见老!”张大区说:“所以我才想把翻砂车间改革出个样子来呀。”牟局长听了,问:“改革?翻砂工现在还是蹲着吃饭吧”
于是牟局长大抒怀旧之情。
张大区不知道新上任的顾市长已烧出“三把火”,首先抓的是“基础工艺专业化”。许多热加工车间正在联合成热加工厂。他只是凭着自己求生的悟性向牟局长大谈自己的改革方案:把翻砂车间独立成翻砂厂,挂出“铸铁件厂”的新招牌。
“我可不是为了把翻砂主任的字号升成翻砂厂长。咱这是改革呀!”最使牟局长感兴趣的是张大区改革方案中有关工人福利的那几项:“管一顿早点吃,豆浆茶鸡蛋或者馄饨油条。上班前开伙,保准没一个迟到的;有个头疼脑热的呢,医药费五十岁以上的三十块钱,三十岁以下的二十块钱”
牟局长听着,突然说:“好!有些企业领导把改革只理解成多给工人增加几条劳动纪律,很片面”老头子激动了:“你搞个详细的材料给我送来!再跟规划处具体研究。”
居然口头同意了张大区的改革方案。金口玉言呐!张大区不知道牟局长每天都要“同意”许许多多事情,但他还是振奋起来差一点儿脱了鞋蹲在牟局长办公室沙发上。
“喂,那个夏天总爱穿白汗衫白裤衩白球鞋干活儿的小伙子还在吗?我记得他手艺很好。”牟局长突然问起印在脑海里的那个白色人,笑着回忆往事:“我记得你总看不上他,说他是什么白毛鼠?哈哈”
张大区想了想,说:“是姜德力吧?他白什么?早就滚弄黑了,整天像个打烟囱的啦!”
“这可不好,还是要讲卫生嘛。”牟局长站起来说:“要文明生产,不要野蛮生产!我等着你报方案来!改革,正摸着石头过河寻找经验。”
张大区愈发兴奋:“我这是快餐,慢不了!”
归途上,张大区觉得连公共汽车上的苍蝇都是杨柳细腰的。
他美美地构思着:“垒一道大墙隔开南边开个大门儿;再修一条柏油道当然,还得新做四只考勤桶。遇见捣乱的先处分他几个,杀一儆百!”
远远看见那远古遗址似的翻砂车间了,他不无壮举地想:
“让厂头儿支使了这么多年,这回咱能自己过日子啦!”
进了车间,迎面扑来一阵幽幽哼唱,他像吞了个堵心丸。
嘎吱嘎吱噌噌呀,嗞剌!嗞剌!
黑,确是一个稠乎乎的现实。
“公”厕门口,一个炮弹头般的人影从里边迸出,撞到他身上发出非人类的尖叫。
“又有人上吊啦!又有人上吊啦!”
张大区摇晃着身子看清了是半只耳朵。
“一身白!一身白吊在里头呢!”
围上来一群人聚成一个黑肉疙瘩。
“真有敢死的?第二个白仙呀!”
“赶紧落吊兴许还有救!”
冲进去三条黑汉去拯救同类。
张大区这个五十七岁的部落首领第一次失去了主张,他呆呆立着。
跑来矬子阎树兴,一头撞到人墙上,又台球一样弹到张大区身前:“小、小范死啦!”
“胡说!他怎么会跑到这来上吊呢?”张大区觉得脑袋里开了胶水工厂,粘乎乎的没了思维。
那三条黑汉从里边走了出来,神态平静。
“已经抢救过来啦!死不了”
“谁!”张大区急问。
“一根儿竹竿挑着一件白大褂儿,还他妈的精湿呢!”三条黑汉组合着说。
“哄”人群爆出一个大号的笑,接着便凝固了似乎
触景生情想起了那白仙。
“别笑啦!”阎树兴小炉匠似的跳着脚,“小范真的死啦!在医院”
姜德力冲出人群,似虎擒羊提拉起阎树兴大声说:“前天我还守了他一夜!”
“突然病变。”阎树兴近乎气绝。
姜德力像一只疯鼠,扭脸冲着冲天炉大叫:“我操你祖宗,黑砂!”
人群凝固了,里边站着的闭目不语的何大吃。
张大区心底结了冰。
跑来了慌里慌张的周瞎子:“老几位老几位,谁看见我白大褂儿了,刚洗的”
“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