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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黑色部落 肖克凡著-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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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面孔来一个阳型实物。
  他一准在那间小屋里静静坐了一夜。
  我从不询问,只用眼角余光跟踪着他。角落里,他总要洗净了手,操一小刀儿将那阳模轻轻削去一层全部位同比例缩小。反出阴模又轻轻在上边挂一层腊,比搽胭脂还要均匀百倍。
  如此下去
  我便断定这项浩瀚的工程一俟竣工,杨实强便能铸出一个能在茶杯里洗澡的小人儿来。
  他太执著了,手也惊人地灵巧。
  后来他终于捡足了一小堆废铜并在炉后悄悄烧起了一只小坩锅儿。造出型来,合上砂箱;化成铜水,他便要浇铸了。
  偷窥一个人的秘密是犯罪,我便去洗澡了。
  第二天一上班,杨实强就像一只受惊的耗子,到处乱窜。他一脸惊惑疑虑焦灼和迷惘的神色。几次冲我张嘴似地要询问什么,终于又闭合。
  丁大铆蹓跶过来,见了结巴嘴冯师傅就说:“昨晚上有人干私活儿!”
  冯结巴一定是想问“大活儿还是小活儿”,但一个“大”就说了十三遍仍未吐净。“大大大大”听起来像是在吹冲锋号。
  “小活儿,打开砂箱我就一泡尿把它给浇凉啦。正赶我有急事,就随手扔在大砂堆上盯着今天查人。一早儿我就去找,没啦!"我想丁大铆的急事,八成去会那个管仓库的寡妇杨实强心中的圣母。
  杨实强瞪大眼睛听着“案情简介”,眼中汪着一窝子泪。
  侯师傅冷冷看着杨实强。
  我与杨实强握别的那天,太阳很好。他说:“铸了两个东西本想送你一个,就在我上厕所的工夫回来一看都没了。”他又说:“真难呀。”
  我说人活着就是最真实的铜像。
  他有些吃惊:“你知道我铸什么了?”
  最后他冲着太阳说:“禹小立你记住,人活着不能太!可也得把那点儿劲使匀实了。”
  这是他对我的开导。
  二
  有许多事都是听说的,你必须感谢那些个嘴。
  ,本身就具有神话色彩。因为你不知道说话的那个人是人还是神。
  早年,天上的太上老君到凡世,采沧海浪尖之露珠,撷高山峰巅之霞光,烧炼神药仙丹。于人间一隅余火一堆儿。翻砂匠人便集人生百年纯汗,汇生灵万点真血,熔炼仙药人丹。天火与地焰同为一宗。翻砂场里的看炉人便代代供奉老君神。于是有了翻砂工图腾。
  我甚至于听说之后做如是想:翻砂或许就是一种古老的宗教。
  听说,侯师傅在班后小组政治学习会上软软地歪倒了。在医院里活了九天。将死的那天夜里,他清醒起来,比世间任何一个清醒的人都要清醒。他对守在身边的姜德力说:“废砂堆上两个小铜人儿,是杨子,铸得真像呀,好手艺。比我那年在奉天给庙里铸的铜佛还精巧。”
  侯师傅歇息了片刻,又说:“他这孩子嫩呀,不懂啥是犯禁。
  翻砂匠一辈子给别人铸,就是不兴铸自己。铸了,就伤了元气。我给他埋啦,埋啦”
  等不及姜德力问清“埋在哪儿”,侯师傅就去见太上老君了。
  杨实强当然不知道严师把高徒给埋了。
  听说,沈茂先已经不大操练自己的嗓子了。他在一个风雨之夜终于用“钥匙”捅开了姑娘的那把“锁”,定了终身。他到底得到了战胜司文治的武器飞出了翻砂车间调到厂办公室谋职。
  听说魏丘还是魏丘。后来他结了婚,娶一个远郊的村姑为妻,工农携手并肩齐向前。他平时还住单人宿舍,公休天骑车回家。婚前一年他让铁水崩伤了一只左眼,视力极弱,人们简称“瞎了一只眼”。他也不去辩解,有时就在单身宿舍的楼道里熬药,使全楼人们共同分享着《本草纲目》的神韵,婚后几年他也没有得孩儿,便暗中有人说他阳萎,天天喝药加强战斗力。
  记得魏丘与我同居一室时,躺在床上向我发表了他的伟大理论。我以为他喝醉了酒,诧异地听着。
  这个世界最怕的是“单儿”。对立统一规律,讲的都是双方:
  两面儿,两边儿,两拨儿,俩人儿矛盾起来才有劲。你若是让他找不着那一面儿,那一边儿,那一拨儿,那一人儿一切都拿你没治。对着空气拳击,一会儿就乏了;对着死人发训令,一会儿就腻了。觉得是在自己打自己,自己训自己。也就结了。
  我听得喘不上气,再思,又觉得玄妙而不可言。心中便升起亦浓亦淡的惆怅。
  听说,司文治已经调到厂教育科当科长。不升不降,平调。他正向职工们开展着永远的教育。
  听说丁大铆活得挺好,只是有些见老。
  没有听说章立国如何如何。
  但我还是听到了那个“大麻子”的情况。
  大学毕业我分配到局秘书处工作。一次到市里开会,碰见了在市委机关供职的老同学,就神差鬼使地向他打听。
  老同学的信息量大得惊人,但还是几费周折在记忆库里索检了数个回合,才说:“有。那是一个很好的同志,原市委组织部青年干部处处长。三年前病故了。追悼会上许多人都难过地哭了,,
  我不晓得章立国是否知道了这三年前的噩耗。
  终于有了回厂的机会:深入基层开展调查研究。我自报去向,并说要在厂里住几天。
  我向那块黑色土地走去。
  三
  在厂办公室里,我见到了沈茂先。他比过去白了胖了,多了几分中年之气。
  我与厂办公室主任寒暄。沈茂先立在一旁候着,之后他请示道:“主任,第一接待室吧?”于是他视我为“贵宾”,领我去了那装有空调的房子。
  他从怀里掏钥匙。我目击此物,心中怦然一动。我不知道他得了钥匙之后,为何又懒于向司文治发起进攻了。
  他十分熟练地打开接待室的门,说:“请坐。”然后提起暖瓶沏了茶。
  他浑身散发着活力。只是在他提壶沏茶的一瞬间,脸上闪过一丝猥琐的神色。
  “你在搞什么呀?”我冷冷地问。
  “接待!接待上边儿来的客人。办公室里几个人有分工,我简称‘上接待’。倒挺清闲的。”
  我说:“我今年才结婚。”
  “我的小男孩三岁了,胖极了。”
  “孩子他妈妈”我慎慎地问。
  “我爱人她在厂文印室打字。我领你去见见她”
  我便随他去见了。分明是当年政工组长那个胖女人第二。母女如出一模。
  我没敢问那位胖女人的去向。如今工厂里机构繁多。哪里黄土都埋人。
  我触景生情,暗想:沈茂先只有在妻子打字的时候,才能从她那肥肉隆起的脊背上看出几分弹钢琴的风韵吧?
  我向沈茂先问起魏丘的近况。
  沈茂先朗朗笑了:“你还记得有一年他丢了一串钥匙,在车间大墙上贴了一张寻物启事?”
  我点头:“那一串钥匙他到底也没找着。”
  “不知是谁在‘魏’字的左边贴了小纸条儿,成了‘鬼丘’。他真有几分鬼气呀!”
  我不想笑。
  沈茂先接着说:“他现在当烧火工了,管着三个烤窑。你还记得那首歌谣吧?‘烟熏火燎赛仙人,满脸黑灰赛老包’。我总想把他调个好工种,如今我也有这个能力了。可魏丘就是不应声。唉”
  “他还是那样?少言寡语的。”我问。
  “新闻!去年全厂联欢会他代表翻砂车间登台独唱。连唱三首歌儿大伙儿还是不让他下台。最后一首《咱们工人有力量》,灌了个满场叫好。”沈茂先没有用音乐术语来描述魏丘的演唱效果,活像一个毫无音乐知识的听众。
  我不知道再与沈茂先谈些什么。他一个劲地往我的茶杯里续水。如此下去便离上厕所不远了。
  四
  厂长见了我,说:“住几天吧。晚上咱们一起吃饭。你先去洗个澡吧。”
  我猛然想起了那个当年厂长刘金水,就问:“刘金水现在”
  “三种人儿。大前年辞了公职回山东去了。如今听说他当了县农工商联合公司总经理。”厂长轻描淡写地说。
  我向翻砂车间走去。夕阳在前。
  厂道很深长。道边一排木栅墙,我知道墙内是个露天料场。
  远远看见里边站着两个人,正打逗着,无拘无束。
  “我领点铁丝你就这么抠儿啊?老板娘。任霞香任霞香,你在人下才吃香!”一个声音响亮地笑着。
  “死鬼!你以后有了孩子也没屁眼儿!”一个女人尽管称
  不上半老徐娘的嘻笑。
  是杨实强和任霞香。
  我与他们隔着一道似墙非墙的木栅栏。
  他与她仍然在开心地笑逗着。
  如此看来,杨实强似乎打破了昔日所有的图腾崇拜,轻松自然地与这块黑色土地共存着。
  我绕了木栅栏的墙,寻门入了那露天料场。空空无人只剩下了一个露天料场。
  已是下班时分,我径直进了翻砂车间的浴室。景观依旧。只是增了许多陌生的面孔。
  “干部,你怎么不到前边那个大澡塘子去洗?”一个年轻的生面孔脱着衣服问我。
  我说这儿好。
  “这儿好?大锤砸铁手端包,造型下芯半猫腰,钢钎清砂用手掏,一群光棍没人要。”年轻的生面孔十分流畅地对我说。
  可能是身上多了几分官气,我就训他:“年轻轻怎么光练嘴?
  你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翻砂工。”
  “哟,哟,这是要忆苦思甜呀。”另外几个年轻的生面孔开始起哄。
  “我是你们的大师兄!”我说。
  “兄?凶多吉少!”
  这种“修辞格”太熟悉了,我觉得好笑。
  “你们是跟姜德力学的吧?”
  “卖姜能得几分利!我们没师傅迷踪派。”
  难以对话,毕竟又是一代人了。
  满池氤氲,水却不似当年那么稠了,半清。墙上写着一行淌汗的大字:池里搓肥皂的,罚款二元。却没见有谁胳膊上戴着红箍儿。
  一个年轻的生面孔先于我入水。水热,他不由脱口道:“真烫呀,我操!”
  “你操?给你哥娶的!刚来没几天就学了一嘴炉灰渣子”池水中竟然传出杨实强的声音,咄咄逼人。
  那人不言不语。老老实实泡入水中。
  “你个巴巴手!那么好吃的活儿你还出废品。活该扣你奖金。”杨实强又在教训另外一个说不清是谁的人。
  “你手艺强,你干!”那人弱弱地反击。
  “我干?我干你看着呀?”
  我入水,也不由烫得“啊”了一声。
  “又来了个肉嫩的。”杨实强隔着雾气说。
  我趟着水凑近他,叫了声:“杨子”
  他眨着一双泪流眼,隔着热雾注视着我。
  “是你你来这儿干什么呀?”
  我说洗澡。我说来看看大伙儿。
  他便仰面泡在水里,头枕池畔,静默不语。
  “好多人都已经调走了”他缓缓说。
  洗澡的人渐渐走净了。我俩还在泡。
  我觉得澡塘子里少了往昔那种味道,究竟是什么味道,我又说不清楚。
  我想问他许多事情,我想告诉他许多事情。
  “那铜人儿让侯师傅埋在车间黑砂地里了”
  “噢”杨实强轻声叫道。许久,我才从雾里听见一句话:
  “埋在这儿,也好。”
  “你现在手艺练得很好了吧?”
  “六十六,比他们矮半级。可我每月的奖金比他们的多。”
  我问手艺,他却用工资和奖金作答。
  “真得谢谢侯师傅,看来他最知道我的心思”
  我没有告诉他说是侯师傅怕他犯禁才埋了那小铜人儿的。
  “我现在也带徒弟了。这是一群生瓜蛋子。”他有些得意地说。
  我说你应该进取。
  “废话!你以为就你自己在进他侧过脸来说,像是在教取?”
  训一个“生瓜蛋子”。
  我在热水里烫得十分舒坦。
  他先行出水,问我:“今晚你住高级招待所吧?”
  进来了章立国。杨实强拧着毛巾说:“你又不是德州烧鸡,怎么还泡老汤。”
  章立国不语。我蓦地想起,章立国也该有三十六七岁了。
  章立国在水中与我握手,都是裸体。
  我问:“成家了?”
  他说:“快了快了快了”
  默默无言。于是我想起了姜德力。
  从沈茂先口中我得知姜德力这家伙仍然十分健康活着。据说有一天他突然对世界表示了一个极大的不满:“电匣子里说的那些相声还没有咱这儿的事哏呢。一群白吃饱!哪天咱给他们编几段听听。”
  果然姜德力编了几个段子。忽一日他“灵魂深处暴发革命”,居然贴上邮票把杰作寄给了《群众演唱》杂志社。过了三个月竟发表出一个段子来:对口相声《乐乐呵呵》。年终还被文化宫评了职工曲艺创作三等奖。领了二十块钱奖金,他说是“飞来凤”,满世界发烟发糖像个慈善家。最后还贴进去两块五。
  他说:“这叫赔本赚吆喝,落个心里美。”
  章立国当场为他校正:“心灵美。”
  我从水中缓缓站起,出水便有荷花之感。章立国向我挪近身子,小声说:“这没外人,我跟你说心里话呢。我,我真是个做重要工作的人,真的。”
  我说:“我知道你说的是心里话。”
  我终于鼓起勇气告诉他:“那个脸上有麻子的张处长,三年前病故了。”
  他微微一惊,不语。之后才响声说:“这么多年咱也没靠过谁,咱是凭自己努力咱是凭自己努力”说罢就摸出一根细针扎着眉心。
  “我的血太多,得放放。”针下挤出一股黑血。
  我向职工单身宿舍走去。
  路过任霞香的仓库,早已人去屋黑。我已经听说了一件奇闻。前年的前年任霞香竟然以寡妇的身份生了一个孩子在“吃劳保”期间。全厂哗然,又觉得对寡妇难以制裁。愣是让她在厂计划生育委员会的帐本上填了个“计划外”。
  是个大胖小子,其父是谁?无考。逼问急了任霞香才说:“瓦尔特!”
  司文治闻讯赶来,只说得四海翻腾云水怒,只讲得五洲震荡风雷激,做尽了思想工作,才把那个目前市场短缺的男孩儿讨了去给他当儿子。他给任霞香送去五百块钱做“产品利润”,并问:
  “你还有什么要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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