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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部分

黑色部落 肖克凡著-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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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儿讨了去给他当儿子。他给任霞香送去五百块钱做“产品利润”,并问:
  “你还有什么要求?”
  “我就想让你们大伙儿都知道,老娘养活孩子比那些水灵灵的大闺女不差!”任霞香似乎在向一个大闺女示威。
  翻砂车间齐声反对:“翻砂匠的儿子不能给了司文治!”其中以杨实强的态度最为强硬。最后无奈,就站在冲天炉前高喊:“这回我有个大胖孙子啦,心就放在肚子里啦!”
  司文治打从离开翻砂车间,硬是不敢回去露面似乎他有些惧怕那些黑砂的颜色。
  他是黑砂的忤子。
  我进了单身宿舍,果然魏丘正立在楼道的炉子前煎药,远看像一尊石雕。
  我沉默良久才问:“据说你在生育方面有苦恼?”
  他缓缓移过目光,淡淡一笑:“那是司文治。”“这药”
  “治眼。我看了书,书上说能治好。”沉默。他又说:“本来就是一对的,如今单了。我,我还得把它们凑成一对,不能总这么‘一目了然’。”
  我听了心中十分激动。魏丘终于
  杨实强十分洒脱地走进楼道,哼着一支无名的歌。走近了,他亮声说:“魏丘,又熬翡翠白玉汤呢!”
  之后他叫了我一声:“上我这儿来坐吧。”就脚步咚咚上楼去了。
  我心头倏地一亮,急问魏丘:“杨子结婚了吧?”
  “嗯,就住二楼东头,洗漱间改的。”
  “那女的是谁?!”我迫不及待地问。
  魏丘瞥了我一眼,说:“他媳妇呀。”
  我心中居然毫无根据地断定:丁大铆的女儿!
  满天星星乱眨眼。
  翻砂车间的冲天炉,矗于黑色土地上向天举起火炬红了一个小天。
  恍惚之中,我又听到了一阵悠悠的歌谣声从远处飘来。这是一首《四大大》:
  皇上他爹,宇宙他姥,
  火化厂的烟囱呀,
  翻砂工的雀儿!
  任霞香生下的那个孩子,定是翻砂工的儿子!遗族
  一
  干翻砂要先学徒三年。三年不算长久,粗了手糙了脸腌臢了身子,每月吃四十九斤半粮食,练铁了胃口;肥足,早先不长草儿的地方愈发见了黑茬儿茂盛了裤裆。于是就够了判死刑的年岁十八,公民权了。拚命实践,却出不来真知,才晓得这行当博大精深,越干越觉出是个黑洞,没底。脑浆子磨豆腐,犯着迷糊就临近了满师。出师得考手艺,是公是母牵出来遛遛。三年的修行就在这一时显摆出来,像个抻长之后又加以浓缩的节日。好在一辈子只破一次身,出了师就成人了。心里挺荣誉的,美乎乎的难受。
  这一拨儿出师的,统共仨:金铁萍林志刚还有我。一女两男,不是个理想的比例,使人担忧日后的火并。再添一个女的就齐了,凑成两套,人们都这么说。
  “双”是翻砂场上的吉利数字。干活儿用的砂箱,大多成对配套。一扇儿下箱必配一扇儿上箱,好比一个母的配上一个公的,合在一起铸出活儿来。而翻砂场上那些光棍儿则被称为“独扇儿”,属苦命之人列。
  车间头儿名叫吴大边,人们都叫他吴大队长而不叫吴主任。
  这称呼使人想起每天在村里当当当敲钟招唤大伙儿下地干活儿的那路人物,就好象我们都是荷锄耪地的庄户小子,吃工分儿。
  翻砂工确实只比庄稼汉脑袋上多了一片屋顶,都是汗珠子摔成八瓣的革命者。
  吴大队长挺仁义,早般儿就放下话来:“发薪的头一天,考你们仨!”
  我翻月份牌一看,天呀!十三号。好在翻砂场不讲洋例儿,都是正宗汉室,认和尚不认神父。
  翻砂场上干活儿的有一百多号人,一撮撮一簇簇分散在四处,淹在黑砂地的褶印里一招一式干着苦大累的活计。在这里当徒弟是不大容易的,却也能享受几分优待。遇见红事,娶媳妇的人决不收徒弟的礼,到时候你扛着个脑袋去吃去喝就是了,还可以充小辈儿跟新娘子胡闹一番。素常耍手艺把活儿干砸,也没人跟你上论。好象学徒的三年里你根本就不算人数。一出师里外全黑了,挣命去吧。
  我一个人干小件活儿,铆足劲筛出坟头般一堆备砂,估摸着够用了,就去东边大件活地上找林志刚,谋划出师的事。想起十三号那天我就惶惶然,真想喝碗糨子粘牢这悬浮的心。
  迎面大墙高处,呲牙裂嘴写着五个大字,原本是白油漆,久而久之成了灰色。
  工业学大寨!
  应是“工业学大庆”的,农业才学大寨。这幅怪诞不经的“工业学大寨!”已赫然在大墙高处照耀我们三年有余,怪味十足。
  林志刚正随着师傅忙乱地干活儿往模子里下芯子。他的师傅李吕子三十出头,是个善干大活儿的工匠,瓜条子脸,鼻子奇大。
  我说:“林志刚你心里有底吗?这考手艺。”
  林志刚脸上有宝:一双三角眼极小,小得使你不敢相信世界上还有这么精致的眼睛。他总是睡不醒的样子,你看他一眼准得犯困。
  “考呗!咱爷们儿等了整整三年了。”他往手心啐一口唾沫,好象他根本用不情抒得更匪了,“比撒泡尿拉泡屎难不了多少!”
  着学徒便可直接进入工匠行列。
  李吕子不言不语,指挥着天上那部嘎吱吱乱响的破天车吊起一只形状古怪的芯子,用笤帚扫着上面的尘土:“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你瞎了眼啦?”
  李吕子是在骂天车司机。天车窗口立即露出一张磨盘式的大脸,很肥。
  “我是瞎了眼!林志刚你替我拧他的嘴。”
  天车司机母美玉李吕子的雌物。用翻砂工的话儿,母美玉是李吕子的下扇儿。
  李吕子抬头:“晚上咱们包饺子吃吧。”
  林志刚也随着喊:“母师傅我出了师请你吃饺子,三鲜的!”
  她偏偏姓母,仿佛怕人忘了她是个女的。
  母美玉在天上叫唤一声:“嘻!肉馅来啦。”
  远处,那个几乎已被黑砂堵死的小门洞慢悠悠闪进一个人,脚下蹚起一路浮尘,活赛来了云游的神仙。看身形儿,是包骏。
  这是个喝过大学墨水的“反动技术人员”,内蒙古人氏。他工学院毕业就被发配到翻砂场上来与工人阶级打成一片,老婆孩子却在赤峰那边的一个县里与他远隔千里。包骏虽已婚配,在翻砂场上仍然被称为“独扇儿”。准光棍儿
  他举着一脸大胡子走过来,像个伏尔加纤夫一条麻绳身后拖着一只很大的死狗。
  湿漉漉的,是一条黑狗。湿,它就愈显黑色,眼皮上方生一道白色弧线,活似死狗戴了一副十分生动的眼镜。
  李吕子热烈了:“眼镜狗,它活着的时候八成有点儿学问,狗里的知识分子”
  黑砂地上四处响起欢呼声:“吃肉!吃肉!”
  包骏自言自语:“灵长目”
  “灵长目”是包骏的口头语。
  母美玉在天上喊:“狗腿给我留着!”
  包骏抬头看天:“灵长目”
  母美玉在天上念叨:“这破天车又要出毛病!”
  李吕子蹲在砂箱上说:“狗日的”
  林志刚小眼一眨冲我说狗肉壮阳吃吧保你顺顺当当出师拿上三十五块五。
  我知道三十五块五是一级工的价钱。
  一群饥民似的翻砂汉子紧随着包骏身后拖着的那条死狗,呼着“吃肉吃肉”的口号走。
  包骏回首,声缓语低:“别咬了自己的舌头。”
  追上来车间头儿吴大边,很兴奋。
  “包骏包骏,怎么弄死的?”
  “掉进深井淹死的。车间后边那口大跃进留下的深井。”
  吴大队长搓着双手:“新鲜事!这么个死法
  狗掉井里淹
  死了。啧”
  黑狗走了,吴大队长转脸叫住李吕子。
  “这字儿,还得你爬上去改,得抓紧。”
  李吕子抹一把瘦脸上的汗:“我干不了。”
  吴大队长模样还算周正:牛眼,塌鼻,海碗似的嘴五官配套全长在四方大脸上。
  “干不了?来了检查团这可是坏影响!”
  吴大队长叫李吕子爬到天上去改那个“工业学大寨”的“寨”
  字。
  李吕子怒了:“你存心让我也摔死呀!”
  吴大队长大嘴一咧:“你以为死就这么容易找?我在下边用大网接着你保证没事。”
  李吕子抻起细脖往天上飞了一眼,表情倏地悲暗下来:“你得答应我那个条件,放母美玉调出这地方。”
  吴大队长牛眼一瞪:“她根本不愿意调走!”
  “所以我才求你高抬贵手把她开出去嘛。”
  吴大队长说了声:“操!”就走了。
  母美玉又在天上叫唤了:“吴大队长!我这破天车又出毛病了得停工啦”
  吴大队长头也不抬很熟练地应着:
  “午休时候叫包骏修理,你。”
  林志刚嘟嘟哝哝:“这天车真破,三五天就得修理一回。将来要是让我修理,保证万年牢。”李吕子冷冷瞅着自己的徒弟:“你修理?就等来世吧。”
  有人扯了扯我的衣角,是金铁萍。
  “刘直刘直你又有一刻钟没干活儿了,快去干活儿吧干活儿吧。”她声音很低地关照着我。
  她真壮实。墩墩实实的身子大手大脚,汗毛孔往外透着力气。模样不丑,挺端庄的。进翻砂场学徒之前,曾被“中学红卫兵报”评为学习毛著积极分子,可她不言不语从不卖狂。
  林志刚插言:“金铁萍出师考试你准备好了吧?别紧张,反正咱们仨是一个状元一个榜眼一个探花。你是党员,就当状元吧!”
  金铁萍难得地一笑,转脸对我说:“刘直刘直你快去干活儿吧,没有师傅管你更要自觉多干呀刘直。”
  她劝人干活儿的时候,才有几分温柔。
  有时我猜想她除了乳房哪儿都是铁的。
  那只黑狗已经成了一堆碎肉。黑色狗皮被包骏钉在一张木板上,晾着。远看耍恢换罟芬话驼票簧仍谇缴稀
  金铁萍害怕,就下意识揪住我的袖子随我走:“刘直刘直你快去干活儿吧千万别吃那狗肉。”
  我说吃了狗肉长劲头,能多多干活儿。
  她改了主意:“那你就吃。”显然她乐于我多干活儿。她爹是个老工人。
  我说:“我不怕考手艺,可我害怕出师”
  二
  吴大队长说:“谁的孩子谁抱啊嚏!”
  林志刚就急用先学向师傅李吕子请教:“您说出师那天是考刮板还是考实样?”
  李吕子说不是考刮板就是考实样。
  金铁萍也请自己的师傅“押题”。
  她师傅是个老翻砂工,因面孔生得似羊,人们就都叫他羊师傅。羊师傅低头寻思了一阵子,说:“考啥?考干活儿呗。”言罢就不误节气地搬砂箱接着干活儿。这老头子从农村老家养病回来刚刚十几天。他老婆孩子都在农村。腊月里他得了肺结核,不吃药不打针却回了河北省交河县去偎那块热土地。偏方:每天喝上三盅酒儿,酒里放上一撮子红糖。三月里重返翻砂场,吴大队长问他肺结核呢?他就,“没啦!”之后捂着屁股就往工厂后墙边上他那块“自留地”里跑,把追到肛门口的那泡肥料送到田里。
  羊师傅农活儿的手艺,比他翻砂手艺强。
  林志刚有师傅,金铁萍有师傅,唯独我没有师傅。心里不踏实,我噇出二十箱小活儿,就往车间门首走,去换换空气。
  太阳地里蹲着一具“骨头架子”,是曲建新。这位三十大几的光棍汉正在使唾沫吐气泡,玩儿。见了我,他站起身,很有规模地思索了一会儿,突然说:“那时候你还没进厂,告诉你吧那件事不是我干的,真的不是我干的!”
  他中了病,天天为自己辩解着什么。
  我说:“我心里也烦,有点儿害怕出师”
  他说:“我要到党中央去申诉!”就走开了。
  车间门首墙角上,挂着一只铁物,似钟非钟,形状古怪。我顺手拾起一根芯铁棍,朝上当当当连敲三声。素常我见过吴大队长敲击此物,似有深刻道理,譬如说电影地道战里村头树下那口大钟。
  这是一只铁的屁股,由肉模铸出。
  我就想:从天上摔下来的那个黑秀才居然有这么大的屁股,肯定是个好饭量的人物。
  金铁萍又追到车间门首来了,轻声叫我。
  “刘直刘直你快去干活儿吧,又闲了一刻钟啦!你不干怎么能行呢”
  临近出师,她原来不很轻细的嗓音比过去更加粗浑了几分,像是进入“变声期”。她蹲在黑砂堆前干活儿时,宛若一台大马力蒸汽机,呼呼喘着,身边黑压压一大片全是她干出来的活儿。一身肥大的小帆布工作服裹得她没了丁点线条。她的事迹登在报纸头版上,标题:“苦干三年的铁姑娘。”
  我没好气儿:“我找师傅”
  远处,砂箱库一部吱吱扭扭的龙门吊车正在东摆西摇行走着。
  我的师傅就是那个叫马庆善的孤老头子。他只当了我四个钟头的师傅,我便成了“遗腹子”。我进翻砂场认师时,他只唔了一声。当天下午二点三十六分他就被一根沉默多年的铁杠砸模糊了右脚粉碎性骨折。住医院享福去了。他老人家歇了一年光景。我就自个儿跟自个儿学手艺,工具是爹妈给的一双肉巴掌。等到马庆善一瘸一拐来车间复工,吴大队长就火速将他派往车间外面的露天砂箱库去当看守
  共产主义般悠闲。这是伤
  脚换来的福份。
  远望马庆善的砂箱库,是一派铁的丘陵:方的圆的大的小的高的矮的砂箱们东一堆西一垛掩映在杂草丛中,裸着紫黑的本色。杳无人迹。西边是洼地,野草很张狂。一头黑色的驴子正在没腿的草丛低头吃草,挺稳重。
  这黑驴,是马庆善的坐骑。它像是一头哑驴,我从未听到有什么响动从它嗓子里发出。
  我知道这头驴离挨宰的日子不远了。这时我又想到自己即将出师,心头便蓦地一紧。正要转身往回走,无意之间看到从砂箱库的草丛深处走出一个人来,上了旱地就向我疾跑。
  “洼地一带十分平静,除了我没有任何动物,形势大好不是小好!”
  是包骏,奓着一脸黑灿灿的胡子。
  他身材高大,手中却捉着一只由白士林布缝成了的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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