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07年4期-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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畔袂鞍谄鸺苁疲迦司兔靼孜乙墒裁戳恕K前蜒酃馄胨⑺⑾蛭遗桌矗蝾娜艘脖簧肀呤烊四笮选8詹盼易懦ɡ璒K,他们可听可不听;一旦唱起五十块钱一首的歌,他们就觉得错过了会很不划算。唱之前我酝酿一番情绪,叭噗一声便跪了下去。伴着我跪下去的姿势,人群里冒出嘘声。我对着遗像唱上半分钟,便用膝盖走路,走向人扎堆的地方,冲着小妹子或者大姑大婶含情脉脉地唱:……痛苦痛悲痛心痛恨痛失去你,啊啊啊。唱到这一句时我的舌头总有点打滑,使不上劲。我讨厌这个喜欢拿痛字造句的词作者。往下就好了。场面上袅袅地飘起鼓掌的声音,像小孩学拉屎一样,由稀渐稠。最后我面对着一个肚皮微凸的妇女唱着:……只好等到来生里再踏上彼此故事的开始。然后余韵徐歇,刘德华就是这样,我也只能这样。声音一停,我晓得今晚第一个五十块钱算是捏到手了。很多人都吆喝起来,说牛人再唱一个。肚皮驮了毛毛的这妇女也叫起好来,微笑地看着我。我就觉得夜色很好,乡村的夜色确实很有味道。
郭丙朝听到我的声音了吗?我突然想。回答是肯定的,锅村这么小,被四面的山围成个小盆地,所有的人所有的房子都像是被同一口锅煮在里头。只要郭丙朝还呆在锅村,他就没法不听见我的声音。
第二天上午我即将离开锅村时,郭丙朝远远地站在一棵苦楝树下等我。他脸色肯定不好。前几次来,他也会在那个地方等我,想跟我说些话什么的。我害怕和他说话,因为他总是面色凝重,语重心长。每次我总是等郭小毛把车发动起来了,再往村口那地方去。即使郭丙朝守在那里,我也仅仅打个招呼,说郭村长你好。他会抛来一枝烟,准备等我抽烟抽稳了再说话,但我总是一边点烟一边朝着龙马车奔过去,并说,郭村长今天我事急,下次再去拜你的门。他猝不及防地看着我走掉,皱纹板结了起来,嘴巴皮抽搐着。前面几次,郭丙朝总是试图让车子停下来,好揪着我说话,但郭小毛跟我一条心,把车开得更加快。这次我已经听见龙马车发出突突的声音了,我一上车郭小毛就会把车弄得飞跑起来。我坐在车上跟郭丙朝说,下次一定去你家里拜访。其实我去过郭丙朝家里一次,送他一条蓝壳的烟,价值一百块钱。但郭丙朝微笑地跟我说他一般不抽这种烟,抽中华抽顺了,还是中华牌的烟抽着有感觉,一团烟雾下去轻轻柔柔地给人暖肠暖胃。他抛给我一根中华烟,软壳的,烟杆子永远皱着,像是被洗衣机绞过。我就很奇怪了,一般的人抽烟都往呼吸道里送,郭丙朝偏偏是往消化道里送。
当我坐上了车正要走,郭丙朝突然蹿了上来紧挨着我坐下。郭小毛说,丙朝叔你也进城?郭丙朝说,不,我有点事情找李牛人讲。郭小毛说,我忙,你能不能快点?郭丙朝很不耐烦地说,我都不说忙你还忙,你是领导?
……李牛人,你没必要躲我。郭丙朝扭过脑袋,鼓起眼泡看着我,说,我又不会咬你一口,你何必像躲鬼一样躲着我?要不然就是你心虚。你有什么心虚的?我赶紧赔笑,不做声。郭丙朝说,李牛人,我找你只会有好事,你用不着躲我。下个月三号,你记住是阳历并非农历,我家的老太太过生,要请你来唱歌。钱一分也不会少你的。我有言在先,现在就把你承包了,到时候一定要来!他把最后那个字咬得很用力。我问老太太多大年岁,他掰了掰手指才告诉我说七十九。这就有点奇怪了,我晓得七十九岁一般不会大搞文章,再怎么说也会捱一年做整寿。何况他还要请我给老太太唱歌。在锅村,我可从没有听说谁家老人过生日要请歌手当堂唱歌的。我觉得这事有些奇怪,没有当即答复郭丙朝。
好像我要迫害你一样。郭丙朝继续用粘着血丝的眼泡看我,冒出这么一句。昨晚上他没睡好。我扭头躲开他的眼光,装作在看天。他便跟郭小毛说,小毛,你说我妈过生是不是喜事?郭小毛说,好事好事,老太太命长。郭丙朝又说,我请李牛人去唱歌,难道我还会少给他钱吗?郭小毛说,哪会少给呢,只会多给。说这些话时,郭丙朝眼睛一直盯着我。我要是不表个态,车子看来是走不了的。于是我答应下来,同时心里头暗自地笑了,又一桩生意到手,何必还装出被人逼债的样子?我觉得自己应该厚道一点。
得到我的答复,郭丙朝才下了车,并狠狠交代一句,我们可是说定了。
郭小毛的车抖动起来,我得以离开锅村。我问郭小毛,你怕郭村长吗?郭小毛用力地扭着方向盘并坚决地回答我说,怕他个鸟。我又问,你们锅村人怎么都看他不顺眼?郭小毛说,别人看他不顺眼,我也跟着不顺眼。要不然别人也会看我不顺眼。
为什么别的人看他不顺眼?
我说过了,我晓得个鸟。
其实他心里清楚,不肯说而已。我也不想把这些与己无关的事弄得很清楚。我年纪已经不小了,对很多事情都没好奇心了。
锅村人以前不晓得“牛人”这说法。电视看得多了,才知道“牛”原来还有厉害的意思。锅村人以前很穷,通路通墟以后,手里拽着几个钱,也开始不知好歹了,搞起喜事丧事办酒席,请客越请越多不算,慢慢地还讲究去请一个四乡八村都有名气的牛人来压席,显摆主人家的面子。其实,这牛人也有个水涨船高的标准,最初的时候,把乡长镇长请来,请酒的主家就觉得自家堂屋敞亮了,来喝酒的人能够和乡长镇长磕磕杯沿,一杯冷酒也就喝得出滚烫的滋味。但过不久,锅村人就冷静地认识到乡长镇长算不得牛人。他们长见识了,知道乡长镇长这号官苗苗,在党代会上响屁都不敢放。把他们当牛人拽上桌面,并不能起到蓬荜生辉的作用。后来,锅村人再有酒席,牛人就不再到乡镇请了,而是直接去到县城,打的士把牛人载回锅村。运气好的,甚至能请回一个副县长。
锅村的墟场红不了两年,忽然就冷了下去,锅村人能赚到手的钱渐渐又少了,但酒席上请牛人的习惯却保留下来。习惯就是这样,一旦形成就会有强制性。要是娶亲不寻个牛人在首席上压场子,新媳妇会觉得自己是二嫁了一样;要是家里死了人不请个牛人来撑场面,死人的脸上都是吃冤枉死不瞑目的样子。
去年,郭丙朝的儿子结婚,郭丙朝提前一段日子就开始考虑,到时要请哪个牛人来为这场婚宴压阵。按郭丙朝的心思,想请分管工业的孙副县长。郭丙朝把会计郭丙昌叫来跟他说,你去一趟县城,把姓孙的那个副县长寻到村里来。我拿他当牛人用一用。郭丙昌打听了一下,孙副县长最近正在办调动。郭丙昌跟郭丙朝说,老孙只是分管工业。郭有权家里去年办酒,把常务副县长老贺都请到手了,你把孙副县长寻来,不是要矮他一截吗?贺副县长前脚来过以后,就把孙副县长身上的牛气盖掉了。但是再往上请,只有去请县长了。县长哪是随便能请得动的?郭丙朝把自己在县城的熟人都捋了一遍,仍然没法和县长套上关系。
当天,在请县长的问题上,郭丙朝脑筋拗上了,屈起手指敲得脑壳皮嘣嘣响。郭丙昌就提醒说,按现在年轻人的想法,不一定当了官就是牛人,只要他的名字很多人都知晓,也算牛人一个。郭丙朝一想也对,老请当官的,级别越请越高,也不是个办法。他问,那你说请个什么样的牛人?郭丙昌说,时下嗓音好会唱歌的,都是牛人,年轻人不把当官的看在眼里,只喜欢歌唱得好的。只要台子上有个人在唱歌,台下的年轻人就会快活得抽风。郭丙朝也看电视,他晓得郭丙昌说得没错,这年头唱歌的最出风头。
郭丙朝把寻找牛人的事交给郭丙昌办。他说,呶,那好,你去寻个会唱歌的牛人,要县城唱得最好的。郭丙昌这人眼不瞎但是耳瞎,什么才叫唱得好他根本分辨不出来,到城里找一个姓周的熟人帮忙。
老周正好认得我,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接他电话之前,我被一个穿意大利西服的客人点去唱了一首冗长的歌,唱完他劈面扔给我二十块钱。在南部酒城,如果酒客点歌我就得跪在他(她)前面唱。唱完后他(她)视心情给我撂五十块或一百块钱——至少是五十。这个穿意大利西服的家伙又不是头一次来,竟然扔给我二十块钱。我很想拿电吉它朝他脑门磕一下。实际上我却把那张纸钞捡起来,还很有礼貌的样子说,谢谢。这二十块钱还拿不全,吧台上管账的老女人按比例照抽八块不误。我坐在一个角落里喝着酒生闷气,老周电话就打来了。
他问我谁是这个县城唱歌唱得最好的。
我当时正在气头上,狠狠地朝电话里说,他妈的,这还用问吗?
……老李,我真是没想到。老周在电话里大笑起来,说,我们县城怎么就这水平?你竟然是唱得最好的了。
我说,不好意思,我原来以为是别人,但他们都说是我,看样子确实就是我了。这么说的时候,我心情仿佛又好了起来。
老周又笑了一通,跟我说起郭丙昌托他办的事,问我有没有兴趣去锅村唱唱歌,酬劳是一晚上三百块钱。
此前我可从没想过跑到农村去唱歌。既然老周提到这事,我还是掰指头算起账来。他作为中间人会提一百块好处费,钱到我手里就剩两百,去还是不去?
正在迟疑,老周又说,你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去那里又不是要你跪着唱歌,他们是要你去当领导款待,有专车接送。他简单给我讲了一下锅村的牛人风俗,我脑袋一热,心想他说得没错,就算找找心理平衡,去一次也无妨。天天在酒城给人下跪,时间长了没准会闹出心理疾病的。我也不想这样。和大多数人一样,我有时候也梦见自己当上了领导,被人前呼后拥,说两句话就被掌声打断三次。
我答应以后,没几天,郭丙昌就叫了一辆的士把我接到锅村。
郭丙朝花这么点钱把我请去,还是蛮管用。他儿子娶亲的婚宴上,气氛果然一片大好。年轻人都要走过来看一看我,看我的长头发和衣服上缀着的金属亮片。当天,我甚至觉得是自己在结婚,而不是那个叫郭友光的衣着光鲜的后生。虽然穿了红衣红裤的新娘没有依偎在我身侧,我仍然好几次产生了错觉。这样的感觉当然很爽,有人敬我酒我都喝下去。在锅村面对着这么多张热情洋溢的脸,再加上酒劲打头,我有点想哭,想发自内心地唱一首歌,唱彭丽媛那首《父老乡亲》。又喝一杯,郭丙朝给我撂一个眼神,示意我可以唱了。我是作为牛人被请来的,当天也并不是非唱不可。郭丙朝希望看到的状况是:牛人兴致一片大好,他自己憋不住要唱一首,以回馈主人家的盛情款待。于是我就唱了。坐在席上吃饭的人都端着碗挤过来看,尽量向我靠拢。他们一直在议论我,说不晓得这牛人唱歌到底有多好。我脑袋被酒泡坏了,唱得好不好已不得而知,但我十分卖力,把周围树上的鸟都掀出了巢。我听见潮水一样的叫好声,气氛好得郭丙朝的嘴定型为卵圆型。这个时候,他会认为花三百块钱请我来是明智的,婚宴上的气氛比他预想的还要好。若是请一个副县长操着官腔说几句祝福的话,锅村人早听得不新鲜了。
宴席中间,主婚人叫新郎新娘向各席敬酒。这新娘已经喝了不少,一时有点心血来潮,非拽着我跟她一起走不可。于是新郎新娘各在一边,我夹在中间,我们三个人一同向来客殷勤敬酒。要命的是,来客们更愿意举着杯找我碰。新郎似乎有点受冷落,但他显然是个大气的年轻人,依然乐呵呵的,以我这牛人为荣。
事后郭丙朝掀着牙,付给我讲定的数额。后来听说,郭丙朝很少这么爽利地把钱付给别人。那一天我很开心,真正体会到了做一个牛人的快感。说实话这些年,我很少有这么开心的时候。
很快又有了去锅村唱歌的机会。倒不是说,那次在郭丙朝家的喜宴上露了一嗓,使我在锅村小有名气了。
那天有个人来酒城找我。我问,你是谁?他说他叫郭小毛。当时我还不认得他。他问,你是郭丙朝家上次请的牛人对吗?我想起了那事,点点头。郭小毛似乎很高兴,他把来意告诉了我,又要请我去锅村唱歌。我当然去。
我第二次去锅村,是郭小唐雇的。他要娶媳妇。去的路上我听郭小毛说,真他妈奇怪了,上次喝酒的时候,郭小唐还说并不是很喜欢这女孩,但没几天工夫又打算和人家结婚了。再往下,他告诉我说,跟郭友光结婚的那女孩,以前是跟郭小唐好,谈了几年。但郭丙朝手段多一点,把锅村墟场上最好的几间门面给了女孩的父亲,这女孩转天就和郭友光好上了。郭小毛总结地说,我们乡下人搞对象,差不多就是这回事。我告诉他,城里人其实也一样呵。
郭小唐的婚礼上郭丙朝当然来了,他发现我在,还主动打招呼。我也就跟他打招呼。郭丙朝对郭小唐说,小唐,你看你看,只要人把事情想清楚了,一切就很简单。我看你找的这个妹子,是锅村最好看的,又细又白。郭小唐你好福气咧。郭小唐回敬着笑脸,但我看出来他笑脸上挂着阴阳不定的神情。他说,大伯你讲笑话了,你一家人吃肉,我们沾沾油腥,不能比。郭丙朝说,不知足了吧?今天是你的喜日子,你的媳妇是最好的。谁敢说不是,一村的狗都要咬他。
喜宴上郭小唐要我坐大席。一坪的酒桌,只有这一张大席。郭丙朝当然也在,我们还喝了酒碰了杯。郭丙朝摆下碗筷就要走,一派业务繁忙的样子。郭小唐就拉了他一把,说,大伯,忍一脚再走,听李牛人唱首歌。李牛人也吃饱了,马上就唱歌。郭小唐一边说,一边就打起手势叫几个后生去搬音响。郭丙朝说,那当然要听,我和李牛人的交情,要比你跟他交情深得多。李牛人要不是我的熟人了,你狗日的郭小唐随便能请动人家?郭丙朝掀着牙齿,跟我交流眼神,显出很熟络的样子。郭小唐在旁赶紧说,搭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