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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部分

收获-2007年4期-第51部分

小说: 收获-2007年4期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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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土地庙之后的山路高陡不明,通往层层叠叠的大山里面。山上除了我们两个,也没有其他人。外祖父背着箩筐,在路上没有说过一句话。他的大半生交付给土地和劳动,是沉默的男子。我尽力支撑体力,以便能跟上他的脚步,只觉得那条山路十分漫长,此时已完全远离村庄和田野。 
  幽深高山森林,树木夹道的山间小径铺满厚厚松针。午后阳光蒸腾起松脂的辛辣气味,鸟声偶尔清脆响起,如影相随。不知道走了多久,外公停下来,把水壶和麦饼递给我,让我在原地等候,自己顺着没有路迹的灌木丛里往底处爬。用手抓着杂草,小心挪动脚步,一点一点下退,茂密绿草在风中摆动,他很快消失了身影。 
  坐在山顶的树荫下,阳光从松针的缝隙里洒到眼皮上,点点金光闪烁。满山苍翠里,只听松涛在大风中起伏,如同潮水般此起彼伏。好大的风。格外湛蓝的天色蔓延在群山之间,白云朵朵。那一刻时间和天地似乎是停顿的,凝滞的,却又格外寂静豁然。 
  等了很久,外祖父从山谷底处爬上来。他的短锄沾了泥土,背后竹筐里装着刚掘下来的兰花。粗白根须裹着新鲜泥巴,细长绿叶如同朴素草茎,花苞隐藏其中,难以分辨。他渐行渐远,寻找兰花的踪迹,又只采摘四五拥,内心清朗,一点都不粘着。采完就回转。 
  外祖母把这些兰花草种在陶土盆里点缀庭院,多的就分给邻居。顶端稍带紫色的生涩花萼翘立,不用晒很多太阳,放在阴凉走廊下,过几天花苞就绽放。浅绿色花朵不显眼,凑近细嗅,有一股沁人心脾的花香,令人心里通透。它们是这样的香,气味清雅,不令人带有一丝杂念。只生长在难以抵达的幽深山谷,与世隔绝,难以采摘,却又丝毫无骄矜。 
  家里的人都爱兰花。兰花真实的天性不会被复制和变异,也不与这个世间做交易。空谷幽兰,何其贴切。外祖父知道它们在哪里,年年春天,心怀爱慕走过远路,去故地拜访它们。这在我的心里留下印象。 
   
  2 童年 
   
  外祖父在地里种番薯多。收下来的番薯晒干切成白色丝状小条,上面有细碎粉末。收集起来,可以吃很长时间。番薯叶用来喂猪,外婆用番薯叶南瓜和米糠喂养那只大猪。干柴烧完之后的炉灰还有着热力,把装了番薯干和红小豆的陶罐深埋进炉灰堆里,焐一个晚上,早上把陶罐拿出来,里面的粥温热但烂熟,放一勺白糖进去,把粥捣乱,经过咽喉落入胃里,绵密妥帖。他们都爱吃得甜。 
  外祖母总是早起,大概五点多天未亮,她就在厨房和房间之间来回穿梭。她和那个年代的每一个农妇一样,勤劳周转,总有做不完的事情。快过年的时候,尤其忙碌,要把糯米磨成粉,做年糕,炒瓜子花生和米花糖,所有的点心都自己来做,一屉一屉蒸熟。她在春节常做的两种点心,一种是豆沙馅的糯米团,豆沙加了白糖和桂花,很是甜腻,团子表面洒着红色米粒,顶端染了红色,叫它红团团。还有一种是萝卜丝咸菜豆干馅的,糯米层略有些硬,嚼起来更有清香。 
  临近春节的冬天早晨,外婆早起格外忙碌。厨房里的火灶,干柴塞进去,火苗闪耀,松枝和灌木发出噼啪的脆裂声音。由庭院里天井打水,倒进水缸的声音。鸡鸭和猪发出的声音。碗盘的声音。忙碌而迅疾的脚步声……种种声响,惊动一个寻常的清晨。棉花被子是有些重量的,但很暖和,只有露在外面的脸庞冰凉。即使醒来也不愿意马上起身穿衣,躺在微亮的凌晨蓝光里,看着暗中火焰跳动的光亮,耳边交织这些热闹却不喧杂的声音,心里只觉得非常寂静。又只觉得自己会失去这样的时刻,幼小时心里已有惆怅。 
  阳光剧烈的夏日下午,从院子里悄悄走出来,踩着清凉溪水底下的鹅卵石,小鱼小虾盲目地撞到脚背上。外婆种在庭院里的杏树开花了,粉色花瓣洒落了一地。栀子花一开就上百朵,到了夏天,把花采下来分送给邻居,摆在房间里,别在衣服边,戴在头发上,都是那么香。喷喷的香。 
  大自然的美,从来都是丰盛端庄的。格外的郑重。 
  高山,田野,天地之间的这份坦然自若,与人世的动荡与变更没有关联。童年的我,有时躺在屋顶平台远眺高山,凝望遥不可及高高在上的山顶边缘,对它们心怀的向往,渴望能够攀登到山顶,探索到山的深处,看到那里到底有些什么。可当站在山顶的时候,看到的依旧是这种深不可测量的神秘。自然给予的威慑,它的寓意从无穷尽。 
  一个孩子拥有在乡村度过的童年,是幸会的际遇。无拘无束生活在天地之中,如同蓬勃生长的野草,生命力格外旺盛。而对土地和大自然怀有的感情,又他他总是会与别人不同。 
   
  3 清风桥 
   
  母亲出生的地方,是靠近海边的一个村庄。她在那里度过童年,少年,以及出嫁之前大部分的作为年轻女孩的时光。 
  我和母亲,有数次清明回去那个村庄。春天的山野,空气清新,阳光明亮,气候还略带寒意,山上的杜鹃,梨花,杏花,桃花,全部盛开。母亲带我去看以前的房子,顺着窄小鹅卵石街道,走到陈旧木楼前面。里面面目全非,已被新的主人当成了储藏屋,堆满干柴和农用工具。但是母亲记得房子以前的结构,她的祖母开小旅馆,她小时候与弟妹们住在阁楼上,日子一样欢喜深浓。 
  《莲花》里面,内河的故乡儒雅,那些台风,集市,大海,渡船,洪水漫过街道的描写,来自母亲断断续续并不完整的回忆。她的口吻始终是愉快的,带着天真,自动过滤掉世间的动乱和贫困,只有一种充沛浓烈的情意。 
  村庄最主要的大街道,新铺过水泥,显得平整宽大。街道上空空荡荡,一家绸布店,里面卖被面和缎料。一个老人在街边卖饼。一只黄狗慢慢地跑过去。是一条非常普通的被修整过的街。母亲说,这里以前是一条大河,水是从大海分流出来的,河岸两边都是人家,打开后门,就可在河边洗衣服取水。真是热闹极了。这条大河,是整个村庄的命脉一样。大河上有一座大石桥连着两边人家。那座大石桥历史悠久,圆拱形,大块大块的青石铺垒。夏天,桥上凉风习习,总是有人在桥上乘凉。 
  后来乡政府决定围塘,把这个大海边的村庄彻底改造。他们在海边填田,铺平大河,拆掉大桥。于是,这个曾经是热闹的海船靠岸产品交易的村庄,随即冷寂下来。再没有大船停靠,没有人来交换物品,没有规模盛大的集市。没有了河。没有了桥。只有两个大桥墩还在。旁边立着一块石碑,记录这座桥被拆的历史。填河拆桥,被当作一个功绩在纪念。 
  母亲站在水泥地面上,看着前面,仿佛看着她童年时带来无限乐趣和生机的河。我的眼前浮现出那无限喜乐喧嚣与天地一体的河边生活,只是再没有人会知道那座大石桥的形状。它的名字,叫清风桥。 
   
  4 祠堂 
   
  古老的祠堂,纯木结构,里面立着一个泥塑将军像。后来重新修补家谱,才知道这个村庄居民的祖先,是一个王族的分支,从山西逃难到此地,繁衍子孙,并且用同声不同形的方法,改变了姓氏。所以这里的姓,在百家姓里找不到。这个山西的王抵达浙江,抵达层层叠叠的高山深处,最终寻找到一块依山傍水的土地。再往前走,就要抵达东海边,无处可逃。可见此地给了他庇护。 
  祠堂的大戏台以前每年春节都演戏。唱戏班子在附近几个村庄里轮流演出,那是极为热闹的盛会,包括晒谷场里的露天电影。后来一律都没有了。童年的时候,村庄里还没有电,外婆家里是点煤油灯的。再后来,有了电,有了煤气,有了自来水。有了钱的人家把二三层高的小楼盖起来。鹅卵石小路成了水泥地。只有村口的大溪涧的水搁浅和污脏,水不流动,到处堆满垃圾。本来还能看到溪水边成堆被晒干的鱼的尸体,后来就什么都看不到。 
  它不再是童年记忆里从东边蜿蜒而来的大溪,哗哗流淌,清澈见底。女人们在水边洗衣,洗菜,孩子们在水中游泳嬉戏,水里浮现游动灵活的鱼群。大溪曾是村庄的一条血脉,供出养分和活力,现在人们已经不再需要它。干涸的溪水,就如同村庄的现状。村里的壮年男女都外出打工,只剩下老人孩子和妇女在家里。白日里空落冷清。 
  祠堂依旧保存着,华丽精细的木雕结满蛛网,残损却又栩栩如生,保有昔日宗族权力集中地的荣耀。戏台早已荒废。一堆年暮老人围坐着观看电视,也在这里打麻将,抽烟。昔日祠堂的热闹盛会,几近一场春梦,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村庄富足起来,原先自成一体的静谧和丰盛,也被经济大潮冲洗荒废。走在以前举办集市的唯一一条街道上,旁边还未拆去的老房子墙壁上有向日葵和毛主席头像的雕刻,写着语录。战争,“文革”动乱,市场经济,一样样都浸染到此地。唯一不变的,是周围寂然沉静的高山。它们依旧是古老的时代里,落难的王抵达此地的形状。他相信它们会给他庇佑,于是带着家人和随从下马停车,在此建立家园,开垦土地,种植庄稼,繁衍子孙。一个古老的村庄就此产生和延续。 
  我与母亲,记忆中的村庄,都是一样,被时代的潮水洗刷,只留下断壁残垣。 
   
  日影飞去:1 图书馆 
   
  小学四年级,得到第一个图书馆借书证。父亲常去市立图书馆借书,给我也做了一个。他爱读书,偏向政治经济和历史,也喜欢文学,订阅文学期刊。家里书橱里底处的书,在黄梅天纸张潮湿,就需要在有阳光的日子里晒干,干了之后留下淡淡发黄的褶皱。书柜里总有一些皱巴巴的书。他爱书,我便也就喜欢看书。在图书馆里借书,从看民间神话开始,阅读唐诗宋词,又看世界名著。那时候就只有这样的书,没有后来上世纪八十年代出生的人所痴迷的卡通漫画,校园小说。通通是没有的。 
  记忆中的市立图书馆是一个幽静所在。门口有高高门槛,挂着厚布帘,管理图书的人面容清瘦有雅气,从不大声说话。来此地的人,也是如此。这处古老的明式建筑,走廊阴暗迂回,尽头是围墙耸立的庭院,天井里分别有两棵粗壮的腊梅和玉兰。春天,玉兰开出大朵白花,淘气的孩子扔石头块上去,把大花打落下来,花瓣洁白瓷实,指甲尖划上去掐出浅褐色印痕,平白添了折损。但这花其实又没什么用处。它就是兀自盛开着,气味诡异,实在是一种高傲的花,禁不起把玩。 
  冬天,腊梅树开花。圆粒小花苞密密麻麻,挨列在黝黑疏朗的花枝上,半开或绽放。金黄色半透明的花瓣,像蝉翼一样轻微颤动。下过一场雪,花香在寒冷空气里更显凛冽。孩子们爱慕它,依旧想偷摘,折下梅花枝兜在怀里,悄悄地带回家去。我从没做过这件事情。只记得每次走过,仰头看花树,心里敬慕得会微微发疼。是孩童时的惊羡爱慕。它们都是开花的时候掉光了叶子的树。光秃秃的枝桠,衬托着花朵格外清高孤傲。 
  后来,这座图书馆和那些花树,全都被拆光。 
   
  2 旧物 
   
  他去太原出差,在书店买了一本书,是指导少女如何正确对待自己的身体,心理,情感,以及要具备礼仪的内容。那时这样的书还显得较有西方文明的意识,买的人尚不多。我十二岁。他在扉页写上赠语,回到家里,也不当面交给我,只是放在我的枕头边。这种含蓄是他的方式。 
  他也许始终把他的长女当作一个儿子在养,给予厚望期待我的人生。从小灌输的理念,是要努力有上进的心,这属于一个男子的价值体系和格局。如果他是一棵树,我与他的血缘,就如同树枝的分权,他也许曾经希望我能朝向更多人世的实际,我却趋向天空的另一边,是空寥的白云苍茫的青灰天色。与其热闹着引人夺目,步步紧逼。不如趋向做一个人群之中真实自然的人,不张扬,不虚饰,随时保持退后的位置,心有所定,只是专注做事。但骨子里性格毕竟还是更接近男子,非常刚硬。 
  即使在我长到二十多岁的时候,他还依旧叫我囡囡。这是江南人对女婴或女童的称呼,是宝贝的意思,带有溺爱的意味。一般叫到五六岁,肯定是不叫了,但是他似乎从没有想过要改口。 
  出生证也是他整理保留的。纸片已发黄,上面用钢笔写着出生的年月日,孩子的名字,接生婆的名字。我是在家里被接生的,母亲难产。他把它塞进我小学三年级时用的一个红色塑料封皮日记本里,本子很小,大概四五厘米的长度和宽度,封面上有一艘蓝色小帆船,用浅蓝色钢笔墨水写的字,里面并不整洁,东涂西抹,有着不耐烦的跳跃思维。扉页上照例有郑重其事写着的自我勉励,但正文里呈现的,却全都是一个天马行空的女童的内心,写歪扭的字,自己编诗作文。 
  那个日记本他时常说起。他保留着它,十分喜欢,经常翻看,如同他保留我婴儿时期的头发和穿过的棉衣,学校里的成绩单,被我丢弃的认为不够好的照片,诸如此类,一切的种种……那些无用的过时的票据,纸张,文字,文本。这种对时间和往事的执意留恋。这样的留恋使他的感情深刻绵长容易受到伤害。 
  他去世后,我把他保留的一切,大部分转移到自己身边,包括他的日记,旧衣服,以及骨灰。只是我后来开始不喜欢自己的历史,定期烧掉旧日的信件,清空电脑里的文档,也从来没有对别人倾诉的习惯。长年独立生活在异乡,习惯不能暴露软弱和困惑。那种暴露,对自闭的个性来说,是一种羞耻。除了书写。毫无疑问,书写给予人的内心另一个用以存在的空间。创造它们,又随时清空和抛置它。这样,才能觉得自己是分明而洁净的,也没有任何心事可以留给这个世间。 一个人若太具备感情,是会自伤及伤人的。的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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