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07年4期-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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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分明而洁净的,也没有任何心事可以留给这个世间。 一个人若太具备感情,是会自伤及伤人的。的确如此。
3 锦衣
一件织锦缎中式棉袄。菊花扣全部由手工扭制,丝绵夹层,衬着纯棉里布。暗红底子,朵朵深蓝牡丹和兰花,枝叶纠缠。这件衣服,母亲因为一直藏在柜子里,绸缎已经被压得失去光泽,领口内缝制的商标,绣着工厂的名字。她后来送给我,说,留下来做个纪念。这是二十年前,父亲的工厂缝制的衣服。
他是家里长子。祖母生他的时候,不过十五六岁,不懂得料理幼儿,给他洗澡擦身,无意把左腿拉重,关节渐渐畸形。到骨骼完全成型,要恢复已很困难。他不是没想过要动手术,但手术复杂,后来也就放弃。年轻时,只是走路稍微有些不顺,逐渐年老之后,一旦气候发生变化或者身体劳累,左腿就肿痛难忍,十分艰难。
是天资聪颖有志向的男子。在高中成绩优秀,本可以保送大学,但因家庭成分牵累,只能下农村教书。祖父的错误貌似十分偶然,但人被命运摆布时,完全身不由己。总之,家里开始败落。祖父被派去修水库,孩子们都被送去农村。父亲显然并不想一直埋没在村庄里,唯一的所得,是在那里认识了我的母亲,并且有了他的第一个孩子。他的长女,也就是我。
回到城市之后,进人绣品厂工作。那本是一个安稳的闲职,但很快自动辞职,给政府写信申请厂房,想成立刺绣品工厂。写信的理由,是要解决郊区农村闲散妇女的就业问题。他十分勤奋,鼎盛时期,工厂产品输送全国各地区,并且出口。他需要经常出差,走遍全中国大大小小城市。他在大部分时间里是个工作狂。
总是很少在家里。工作繁忙,早出晚归,从不带我去看电影上公园。在年幼时,我不具备能力懂得他,也不够爱他,儿童除了天生的依赖和需索,其实并不懂得爱别人。也许那时我更渴望拥有一个体格健壮时间闲适的父亲,能带我去买玩具上街,给予我更多关注。我对他有许多失望。这种失望后来与我对他的爱纠结在一起,成为我们彼此关系里黑暗的核心。
本性上他是个喜欢旅行的人,也是格局远大的人,有别于身边普通人,如果身体健康,可以做更多的事情。但是腿疾一方面束缚他的身体,使他精力被削弱,很多事情能够想到但不能充分去做,一方面难免影响心态和情绪。人在疾病或疼痛的时候,难免郁郁寡欢,意志消沉。
他身上负担的阴影过于沉重。
工厂最终由于被拖欠货款,大环境的起伏等种种原因衰落下去,父亲个性上的缺陷也是其中因素,他终究还是一个厚道的商人。他结束了刺绣品生产,转换行业。这个工厂耗掉一个男子最为强盛的精力和时间,回报给他的更多是失落。是一个时代的波折,烙刻在一个普通男人身上的理想的印记。他所拥有的时代出身和体格并未给予他太多机会。
他的一生,一直在试图超越命运的阴影带给他的压抑,像一个穿越森林却陷入沼泽的人,奋起之心格外激烈,挣扎的勇气,又实在是悲凉。我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个男子。他试图冲出小我的躯壳,把自己放在一个博大的结构里面,那个结构包含他对宇宙,生命以及自己的人生的某种理解。他所有做的事情,都是为了这种超越。但是他没有成功。
这是成年之后的我,才能够感受到的。要真正去爱和尊重我们的父母,一样需要时间。需要长大,拥有能力,因为爱和尊重并不是天性,它来自人性深处的宽悯理解,它是一种能力。要逐渐地才能得到它。
4 祖母
从小印象最为深刻的事情,是死亡。家里的人不忌讳死亡,因为它时时袭击我们的生活。从小看到葬礼,看到病危的亲人,棺材里的尸体再无温度,失去魂魄。曾祖父,祖母,父亲,大叔叔,总之他们接连地去世。在这些时间跨度里,家里的孩子们纷纷长大。我也成年。
因为这特殊的遭遇,我很尊重死亡。有些人,因为从未经历过家庭成员的死亡,所以他们看待死亡十分轻率,态度浅薄。他们无法获得对感情和生命的深入思省,死亡甚至会成为他们的一种戏剧感。这是一种无知。
我从不与人轻易谈论死亡,不是因为它是一件羞耻或禁忌的事,相反,它比任何一件事情都更为光明,更为高贵。花开到尽头就要谢下来,但来年还会再复活。人死去之后,会有轮回。按照佛教的说法,业缘流转,哪怕我们自己不愿意,都还是要再回到另一个躯体里重新做人。得到人身本身就是一件极之不易的事。这是为了让我们对生命有敬畏,世间的缘分因果相续,任何事情都有回报,生命并不是能够为所欲为的事,它也不由我们控制。
这种说法,也许可以使人在获得当前生命的时候,对它郑重自持。任何一种善良或不善的作为,都会换来因果。所以,平顺的人面对死亡,可以镇定自若。它是旧的终结,也是新的开端。
我的祖母,黄美珍,一生做过的最重要的事,是勤劳持家,养育五个孩子,跟那个时代任何一个妇女没有区别。她在五月的一个早上起床,穿着妥当,去厨房烧一壶开水,站在水槽边,突然一头栽倒去世。不知道是心脏还是脑血管的问题。那几天南方持续低温潮湿,这样的气候容易发病。她一个人住,所以支撑在水槽里的尸体,数个小时之后才被上门探望的叔叔发现。
平时疏于联络的亲戚们又汇聚在一起,在外地读书或者工作的晚辈搭飞机连夜赶回来。死亡的袭击是一件很端庄的事,家族里的人早已习惯。守夜那天,有专门给尸体立身的人来操作。他把祖母僵硬的手指扳松,给她抽掉兜裆的白色麻布,穿好绸缎衣服,盖上一床一床的缎面被子。又给她梳理头发,在颧骨上抹上淡淡红色胭脂。她年轻的时候,光润美丽。年老的时候,也始终清瘦安静,讲话从来都是轻声细语,微微带笑,但却是十分内向疏离的人。
我走近祖母的尸体,摸了摸她的额头。因为在有冷气的灵枢里放置了很长时间,她的皮肤是冰冷的。七十多岁的人,头发却还很黑,那一头漆黑冰冷的发丝现在如同雕琢出来一样,纹丝不动。她留给我的最后记忆,是清明节在父亲坟墓的相遇。每次清明,她总是独自前往,并执拗地在田野里等到我与母亲。她已在太阳暴晒的野地里站了两三个小时,我扶住她的手臂,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她的脸晒得通红。
小时候在她身边寄养。我是她的第一个孙女。她对孩子的疼爱是沉默的,牺牲的。从来不会用语言表达。她在家里收养了一只大猫,用鱼骨头拌饭喂养它,养猫的人性格都孤傲,后来它离家出走。家里收拾得很干净,用碎花棉布盖着茶几或小柜的台面,她穿衣服始终都是素雅的花色。吃饭时,她剥一个松花蛋,蛋让我吃完,自己就着酱油吃饭,那里还剩下少许蛋的碎末子。
那是家里最为困难的时候,祖父被发配到农村去修水库,家里人跟着吃尽苦头。祖母带着孩子们,受尽冷落轻慢,非常辛苦。家里人的性格,因为生活困境和心理压抑,后来都变得很坚硬。无法被接近,自尊心强,倔强敏感,从不主动。我们整个家族的性格其实都有一种怪异的别扭,对人并不亲近。
在坟前,她哭泣,说她已经哭不动了。她哭了太长时间,已没有力气。一个女人,先后失去养父,丈夫,大儿子,二儿子,这些她生命中重要的男子,这是她瘦小的身体里隐藏着的历史,她所承担的那些漫长的属于哀伤的时间。也许哀伤本身带着威慑的力量,它不允许其他人贸然地接近。每一次我尝试鼓足勇气,想知道以前的一些故事,又每一次总是退却。我很难开口,的确如此。虽然我曾经如何地渴望接近她,与她倾谈。
她的骨灰被送到村里安葬。乡下已不能够土葬,但祖母的棺材和坟墓位置在祖父去世的时候,就早已定好。那日是阴云天气,平坦田野植物繁盛,遍地青翠。祖父的坟墓被打开,露出右边空空的穴位,几个孙子拿着外套进去来回掸尘,替祖母驱邪,之后再把棺材置入。他们把她的一块床单拉开来,遮挡在打开的棺材上面,把骨灰洒进去摆放,再一层层地盖上寿被和她的衣物,旁边有她生前相熟的妇女们一边哭泣一边唱哀歌。那哀歌轻轻悠悠,如此悲切动人。一个平凡女子在今世的艰难一生就此完结。
我依旧不知道她的故事。她的哀伤也终于结束。
我回北京,只带走两张旧照片。是她与祖父十五六岁时的照片。发黄破损,时间已经很久。那时祖父是打扮上等的俊朗少年,祖母梳优雅的发型,穿对襟旧式衣服,一双凤眼,面庞清润,如满月一样光芒皎洁。他们虽出生之后被收养,但都是受过教育的富足家庭的孩子。
少年的祖母,知道她未来所发生的事情会如此残酷吗?知道这些将必须承担的家庭败落,夫儿先逝的现实吗?这实在是命运不可猜测的神秘和威力。她是这样善良的美好的女子,但并未得到世间的福报。
回到北京的一个月后,我在梦里又见到祖母。我看见自己死了,躺在铺着白布的木板上,谁都不懂得如何来处置我,很是焦躁。祖母来了,站在我头顶上方的位置,用手在我的嘴巴里塞进一把生米,又在我的手心里也放了一把,动作娴熟轻巧,这是《礼记》里面记录的古人殡葬仪式的一个步骤。祖母的这个动作,使我安静下来。
父亲生前,一直把曾祖父和祖父的黑白照片放在桌子上,有时放两杯清茶,有时点三支香。每年清明他都去乡下祭扫,我若有时间,他便带上我,一起坐长途车,路上偶尔谈起往事,大多是关于祖父所遭受的辛酸,与他内心的才情和理想,以及曾祖父的仁厚恩慈,他收养了孩子们,给予他们的恩德。这大概是父亲觉得最为愉悦的一个时间段,与他的长女一起,去看望死去的长辈,只是这个时间并没有持续太久。他死去之后,我一直觉得自己没有做到的事情,是带他出去旅行。
对生活的困境,他们没有怨言。任时代和命运的车轮丝毫未曾留情地碾压过自己的生活。一切都需默默承受。仿佛那原本就是和时代和命运并无瓜葛的事。是一个人的事。而生死相关的事情,再重大,也只是属于一个家族的事。
5 客观性
我记得自己在太平间里,站在父亲的尸体旁边,看到大雨渐渐停止的凌晨,那逐渐发蓝的天色。抱着他,感受到血管和皮肤里似乎要炸裂开来的孤独。那种孤独。那种心碎欲裂,那种无助,又有谁会知道呢。但我终究知道,它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仅仅是属于我的事情。
他死去之后,我成为一个在感情上没有根基的人。他是我的第一个朋友,我遗传自他的天性,使我们能够趋向互相理解。我曾经幻想过,若父亲年老,依旧健在,我也已成年,我们是否可以彼此获得安慰。也许我只是希望他在那里,就跟我小时候见到他的那样,坐在角落里喝一杯热茶,读书看报,我坐在他身边,便会觉得自己明白了他。这样我们都可以得到慰藉。
于是在梦里我见到他坐在空无一人的老家小客厅里,潮湿阴冷。他只要见到我进去,坐在桌子旁边,总是笑容满面。梦见要给他买新衣服新鞋子,他很高兴,说,穿上新衣服去见你祖父祖母会很体面。他几乎没有穿过好看的衣服,大半生都在劳碌和落魄之中。于是我便也内心欣喜,觉得终于可以对他有所回报。
醒过来之后,坐起身,窗外是暗蓝的天空,凌晨四五点钟。要再三惘然地回想,才能确定,祖父母与父亲三个人早已不存于世。他们的骨骼肌肉化为灰尘,与泥土融为一体。我生活在北方的一个陌生城市里,离故乡一千公里之远。
死亡带来的客观性。这种客观性是,面对身心的断裂且无可弥补,生活依旧将以稳定持续的节奏向前进行。世间的悲伤,欢喜,妄想,落空,终究都是会被碾压而过的损伤的尸体,生活的客观性,就是那一往无前的重复运动着的巨大钢轮。它的客观性和秩序,无情并且果断,不会被个人意志更改。它是比情感和幻象的起灭辗转更为重大的事情。必须要被尊重。
人需要时时想起这巨大钢轮的客观性,和它所维持着的生与死的秩序。
死亡同时让我明白了要随时接受依赖被抽离,希望被破灭,等待被断绝,未来被扼制的世间规则。所有的事情,都是重复的,循环的。这样的痛苦。可是人必须把自己脱离出来,看一看钢轮下幻象被碾碎的肢体。那些四分五裂的终究要化为虚妄的肢体。
对生活的景遇,最终我们只能以命运来解释这一切,并最终使自己获得平静,并且依旧相信命运无可辩白的公正性。
他们是我的亲人。也是承担着生命创痛的普通人。但是,那种面对磨难打击时高贵沉默的秉性,对孩子的牺牲与深厚的感情,对长辈的尊敬和缅怀,以及不自知的善良和仁厚,在悲剧性的家族命运里,这些特质尤其使人难忘,犹如黑暗底衬上的血色标记。
曾经有人为我卜卦,说必须要离开父母,去往远地,才能获得好的生活。越远越好。他也不告诉原因。我后来是一直独自生活在陌生地,却并不是自动的选择,只是觉得某种力量,必须要带着我去往远方。他们生养了我,但我未曾在身边照顾过他们。我是没有家庭没有故乡的人,被某种力量搁置和孤立起来,只为了做完该做的事情。也许这是那股力量的选择。
用尽努力,想逃脱某种家族悲剧性,但慢慢地开始明白过来,与之血肉相联,怎么可能与之隔绝。它是一个人精神里的骨头。它在我的血液里早留下标记。
6 寺庙
小学二三年级,学校里组织春日出游,由老师带领着去参观古老寺庙。保国寺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