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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部分

大漠祭-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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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道日边冒出了沙海。——真是“海”。灵官分明看到了涌动的波浪,分明听到了一浪强似一浪的海涛。那亮晃晃的一片,不正是反射着日光的水面吗?
  那是多么耀眼的白呀。瞧,那冒出沙海的日边,竟裹带出一道道射向天际的红霞。莫非黎明母亲诞生太阳时流出的血吗?那么艳丽,那么辉煌。
  太阳上升得很快,一蹿一蹿的,不几下,便蹿出大半个脑袋。没有刺目的光,只有纯粹的白。灵官觉得自己都融入这白里了。大漠醒了,万物醒了。晨雾渐渐散了。一切沐浴在醉人的日光中。沙岭明暗相间,阳面披了金纱,阴洼仍黑黝黝的。日光唤醒了大漠。万物睁开了沉睡了一夜的眼,向太阳发出灿烂的一笑。
  这是大漠一日里最美的时辰。没有寒冷,没有酷暑,没有干渴,没有焦燥只有美,只有力,只有生命的涌动。对,生命的涌动。
  那个白球跳出沙海,窜上浪尖。这是多么惊人的一跳啊。灵官差一点叫出声来。他的胸中鼓荡着激情。大漠的雄奇和博大窜入眼帘。一座座沙岭扭动着,黄龙一样游向天边,喧嚣出搅天的生命力来。而足下这条巨梁则静卧着,望着一条条蜿蜒游向天际的游龙,仿佛在酝酿着感情,积蓄着力量,准备进行惊世赅俗的……窜灵官笑了。活了。一切都活了,谁说这里是死亡之海呢?这是力,是火,是静默的呐喊,是凝固的进取,是无声的呼啸。
  又一股激情潮水似涌来。灵官举起双臂握紧拳头,他想跳,想吼,就吼了--“嗨--呔!--”
  声音远远地传向沙漠深处,又一声声回荡过来。沙洼里响彻了“呔”“呔”的回声。
  随着太阳的愈来愈高,诗情消失了,画意消失了。大漠露出他本有的残酷。虽在深秋,太阳还是傻乎乎忘了节气似地把热光尽情地泼在这种被人们戏称为晒驴湾的沙洼里。要是有风,灵官还能忍受,偏偏越需要风时,四下里却胀着气,把沙洼硬生生胀成蒸笼。而寒冷时气温下降时,却又到处是风,你找遍沙漠也找不到一个避风之地,即使一个表面看来肯定避风的面南的环形沙湾,仍是一个灌风洞,四下里的风会泼妇般扑向你,抢走你身上所有的热量。
  灵官已喝了三次水。每次只喝一口。他多想爬在水拉子上牛饮一番啊。可在这沙漠腹地,惜水就是惜命。他每次只是润润喉咙。奇怪的是,越润越渴。那股凉丝丝的液体刚一入腹,喉咙马上又变成干山药皮了。口腔更不争气,象在和泥。每一次搅拌舌头,都令他想到村里人做泥活用的铁锨。
  这些,灵官都能忍受。
  最难耐的是寂寞。
  沙丘上,一眼能望出老远。触目皆苍黄,没有一点儿绿。所有植物都被秋霜染成了灰色。因了那个明晃晃的太阳,天不似寻常那么蓝。此刻,那个叫天的所在只是一个焦燥暴热的来源。没有一点儿能带来凉意的景色。焦黄,尽是焦黄。燥热,到处是燥热。找不到那怕一点儿荫凉供他乘。他只有躲进窝铺。窝铺上的黑油布虽说遮挡了下泼的热光,但仅仅呆了十分钟,他便逃命似溜出。他甚至相信,再待下去,孟八爷他们夜里见到的定然是蒸熟的人肉。
  钻进黄毛柴,除了搅出呛人的尘灰,觉不出丝毫的凉意。他只好坐在沙丘上,头顶白衬衣。这儿的空气相对还在流动。加上沙还没有被晒得滚烫,屁股上有些许凉意。但这感觉又在提醒他。目前还不是最酷热的时候。一两个时辰后,在滚烫的沙上,他会象火板上的鱼那样难熬。
  他经历着从没这么艰难地经历过的时光。寂寞比酷热更能折磨他。除了那峰悠哉游哉吃草的骆驼,他不见一个活物。老鼠和狐子们正在洞中睡觉。蚱蚱虫也沉睡了。苍蝇呢?虫子呢?沙娃娃呢?平素里常见的那些乱七糟八叫不上名字的虫子呢?哪儿去了?仿佛和他捉迷藏似的,一个都不见了。他多想见到一个活物呀。那个象哲学家一样终日沉思,象修道者一样默默用功的骆驼只能给他更寂寞的感觉。他多想见一只嗡嗡叫着的蜜蜂和扇着翅膀的蝴蝶啊。真要有,他一定会惊喜地扑上去,捉住它们,狂吻它们。甚至,吞下它们。但他知道,这些贵族化的昆虫是很少光顾这个死亡之海的。
  太阳的热度在明显增加。灵官仿佛听到有个风葫芦在太阳里吹,吹出一阵强似一阵的火焰。他的身上尽是汗,粘乎乎的极不舒服。干渴更强烈地袭来。他忍住不去喝水。他发现干渴能使他暂时忘却寂寞。这真是一个以毒攻毒的良方。只是,这渴感在跳动,象心脏那样。心念越集中, 反应也越强烈。跳动的渴感激起了波纹,一晕晕荡向周身。一次比一次明显,一次比一次强烈,连大脑也嗡嗡发晕了。后来,干渴布满全身。他觉得自己变成了干尸。
  灵官跑下沙丘,跪在盛水的拉子前,喝一口带有难闻的塑料筒味儿的水。一股清凉顺着喉咙进了胃部,反倒勾起了他无法遏制的狂饮欲,衬得周身越加干渴。他索性不考虑节约水了,一口气灌了肚儿圆。
  他吁口气,拧上盖子,仰脸躺在沙上,让开始发烫的沙熨自己的脊背,好舒服。躺一阵,翻身,吃些馍,索性扔了遮阳的衬衣,仰脸向天,让日光尽情炽烤自己。
  满肚子的水暂时滋润了奇异的干渴。寂寞又袭向灵官。他觉得已熬了一个世纪,悬在头顶的太阳却一次次提醒他:还早呢,才到正午。如何熬过漫长的下午呢?真不敢想象。而且,此后许多天,将是许多个冷清的上午、焦燥的中午和寂寞的下午。他非常想家。此刻的“家”,是多么清凉的一个梦呀。他想到了村子,想到了门前的那几排沙枣树。沙枣已熟了,涩甜涩甜的。灵官拌拌嘴。此刻,他多想吃几颗那拇指大的带点儿黑斑的沙枣啊。那是村里最好的品种,大,甜,肉头厚,要是喷点酒焐几天,那就更好吃。灵官觉得自己流出了口水,口腔润泽了,渐渐又向和泥的铁锨过度的舌头复归柔软。于是,他又想到软儿梨。它一到冬天就黑黑的冻成冰蛋,浸在凉水中又变成一包甜水。他想着自己用牙在果皮上戳个洞,轻轻一吸,哎呀,透心的凉,也透心的甜。灵官笑了,心中清凉了许多,口水也更多;便索性陶醉在遐想之中,寂寞随之淡了。
  沙洼终于到了这个节气的一天中最热的时候。沙粒仿佛在啸叫。灵官坐起了身。他象入浴一样浑身湿透了。遐想很快中断。焦燥又袭上心头。他捞过衬衣,又上了沙丘。沙丘上流动的气流使他透湿的身子清凉了些。满目的焦黄却又令他烦燥不安。记得一本书上说过,黄色是最能叫人烦燥的颜色。某个赌城旅馆的墙壁就用黄色涂料,为的是叫客人无法安心待在房间里,只好去赌博。想到这,灵官越加烦燥。他懊恼地在沙岭上来回走动,象被欲火炽烤得六神无主的叫驴一样。忽然,他想到了民歌《王哥放羊》中的几句唱词,便大声吼唱--“王哥--放羊--球--燥--气一下弄--死了--羊--羔子--有心--捞过来--烧着吃--可惜了--一张--皮皮子--”
  “哈哈哈哈……”。他大笑了。怪不得。他想,这满目的黄色,能不叫人球燥气吗?真是。哈哈。忽地,他住了口,因为他发现,远处的沙尖上,有一个红点。
  那是个女人。是个围红头巾的女人。
  灵官的心狂跳起来。女人,这是多么美丽的词呀。多么清凉,多么甜蜜,多么……他想不出一个更好的词儿。
  啥美好的词都不如一个词--女人。
  灵官不知道这茫茫苍苍的沙海里会有这样一个戈壁。它的年岁显然很久远了,土质全是黑色,成了名副其实的黑戈壁。就象他无法理解风沙为啥吞不掉敦煌鸣沙山的月牙泉一样,他也无法理解大漠中为何竟会保留这样一个岛屿似的戈壁。也许是丛生的柴棵挡住了风沙的侵袭吧,他想。
  那个顶红头巾的姑娘站在一个高高的土墩上——他这才发现了在另一个沙洼里的她。他认得那叫烽燧墩,古代用以点狼烟传递警讯,状若圆锥,直插蓝天。先前村里也有,后来叫人们刨碎后垫了猪圈。据说是上好的肥料。
  姑娘咯咯笑着。一个老女人振着双臂,叫她下来,样子极象扇着膀子的老母鸡。一个脸象核桃头顶吓老鸹的破草帽的老头用充满敌意的目光望灵官,显然是怕他抢他的生意。
  “你也拾发菜?”老汉望他一阵,问。声音憨憨的,古浪口音,嘶哑。
  “打狐子。”灵官答。
  “打狐子?不拾发菜?”老汉浑浊的眼里迸出很亮的光,见灵官点头,他吁口气。
  姑娘在母亲一惊一乍中下了烽燧墩,用头巾一角擦脸,一下一下,很慢。灵官知道她在沾了唾沫洗脸。村里女人老这样。
  “怪。”老汉说:“我就没见过狐子影儿,可人常打。”
  “那东西精灵着呢。”灵官说:“一听个响动,一溜风就不见影儿。”灵官答老汉的活,眼睛却望姑娘。姑娘也望他,带着惊诧的神情,望一阵,耸一下肩头,才低头笑了。没有笑声。
  老汉显然不高兴灵官这样看他的姑娘,象驱赶搔扰在眼前的苍蝇似地挥挥手,大声对姑娘说:“等啥?快些拾。几天了,就拾这点,象啥话?想舒坦到书房炕上去。”姑娘嘟嘟嘴,拾起一个铁丝拧成的爪子,在地上“唰--唰--”地刮起来。刮一阵,拾起一团头发似的黑东西,择去柴草和土地,扔进背篓。
  顺着姑娘的铁爪,灵官终于看到了贴在黑戈壁上的发丝,一捋一捋,比头发还细。灵官在吃席时吃过带发菜的蛋卷,也没啥特殊味道。只是听说“发菜”与“发财”谐音,南方商人为讨个吉利,爱点这个菜。听说一两值好几十,就问:“你们一天能拾多少?”
  老汉不理睬他,用铁爪更有力的刮动表达对灵官的反感。老女人望望灵官,望望老汉,低头不语。姑娘则抬起头,认真地看了他一眼,答:“一两。”
  老汉恶狠狠白姑娘一眼,姑娘便低下头。三人不再理灵官,自管干活。灵官感到没趣,走也不是,站也不是,呆立片刻,便上了烽燧墩。
  他于是看到了窝铺所在的沙洼,看到了徜徉在米棵、黄毛柴之间觅食的骆驼。沙岭沙浪上哗哗哗闪动着水光似的蒸气。这使灵官眼中的一切显得虚幻不实,仿佛他看到的是梦中的景象。
  太阳转西了。气温降了。灵官眼里的大漠又开始富有诗情画意。站在烽燧墩上,望去,大漠是另一种景象。沙峰不再那么高,看不到峰洼间的大起大落。沙丘和沙洼成流线形自然舒缓地流淌,象微风中攒动的水面。没有拍岸的惊涛,只有暗流的鼓荡,一波一浪,荡向天边,荡向永恒。每个沙丘,每道沙岭,每个沙谷都不孤立,不突兀,不生硬,牵一发而动全身,和谐成一个生命的整体。一个个漩涡点缀其间,使整个沙海涌动得更有力度,透出雄突突阳气十足的意蕴。
  “哎,可能熟了。真饿坏了。”姑娘蹦蹦跳跳到一个黑堆前,刨着几样东西,拍打几下,朝手上吹口气。“熟了。”姑娘说。灵官看清了,那是几个黑乎乎的烧山芋。
  老汉和女人仍下手里的铁爪,走过去。姑娘朝灵官扬扬手中的山芋,招呼道:“哎,一块吃。”
  “不了。我吃过了。”灵官说。
  “这又胀不坏。”等灵官下了烽燧墩,姑娘扔过一个山芋。
  灵官只好接了。老汉吹拍着手中山芋,对灵官说:“想吃就吃,做啥假哩?”灵官问:“你们还没吃饭?”“吃饭?”姑娘笑了:“这就是饭呀。”“这能当饭?”老汉硬梗梗说:“能吃上这个就不错啦。六0年,连个山芋屁也闻不上,哼。”
  “做饭花不了多少时间啊?”
  “啥做?山芋和水一背,就够呛了。路这么远。”说着,姑娘咬了一口山芋,烫得她直唏哩。
  “牲口驮呀?”
  “牲口?”老汉拌拌嘴。“人坐轿车,牲口坐啥?你问问,人家司机叫上车不?”
  灵官不再说话。因为老汉搭话的语气象抬杆,令他噎气;便剥了山芋皮,吃起山芋来。烧山芋很香,有种特有的味儿。吃人家的山芋,总想还点儿情,便说:“天天不吃饭也不行呀。”
  “就是。”姑娘说:“也没治,出门在外。”
  “出门一里,不如屋里。”老汉又硬梗梗吐出一句。“大书房炕上舒坦,可又舒坦不来钱。”
  灵官说:“我们那儿啥都有,水呀,菜呀,面呀,你们想吃啥,就做一顿……  正好我也没吃。”说完,却想到方才他说的已吃过的话, 脸上一阵发烧,但对方倒也没显出啥反应。
  “好呀。”姑娘跳起来,“喝顿拌面汤也成。天天烧山芋,急急儿了。”
  老汉却虎了脸,瞪着那双红红的眼睛,朝女儿吼一声:“你啥不想吃?啊!?人家有,那是人家的。你非亲非故,没头没脑的,凭啥?啊?!”
  灵官笑道:“没啥。谁在乎一斤两斤,吃的话……”
  “不吃!”
  老汉打断灵官的话,声音很大,仿佛对灵官充满了仇恨和厌恶。灵官很尴尬,想说,不吃就算了,生那么大气干吗?但看到老汉脖子里白花花被烈日晒起的皮,便将已到嗓里的话又咽了下去。
  姑娘朝灵官苦笑一下,吐吐舌头。
  老汉拾起了沙丘上那只不知何时已被屁股压扁的破草帽,狠狠拍打几下,眯了眼睛对灵官说:“你忙你的去。我们还干活呢。”
  逐客令。灵官尴尬极了。长这么大,还很少有人对他这么失礼。凭他的观察,老汉似乎是怕他打姑娘的主意。他的脸越加烧了。真下不了这个台。怔了片刻,他才喘过气,干笑两声,说:“我也正想看骆驼去呢。
  灵官把骆驼拴到黄毛柴棵上不久,天就黑了。从晚霞满天到黑气沉沉的过程赶趟儿似地快,仿佛真有个叫夜幕的玩艺儿降了下来,瞬息间便遮住了眼前的一切。灵官点着了马灯。昏黄的光照在那只熏得比夜色更黑的锅上。做好了半锅面片,他开始焦急了。昨日此刻,他和孟八爷已回到窝铺,今日怎么了?莫非迷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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