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祭-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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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八爷坐在院里的一段木头上,在夜色里凝成块石头。那条黑狗蹲在他身旁,也凝成块石头。
四周很静。远离了村里的喧闹和挤压,静出一种萧条冷落,也静出一份淡漠超然。一抬眼,便可望见月光下的田野。一切都显得朦胧模糊,又因之透出相应的遥远空旷来。除了隐约可闻的“促织”的吱吱叫声外,便剩下秋风吹动树叶的哗哗了。
静立片刻,灵官的心仿佛被水洗了似的清凉。许多喧嚣远去了,近的是奇妙的朴素的静穆。他不忍打破这静穆。
孟八爷不声不响往旁边挪挪身子,让出一段木头。灵官坐下,摸摸黑狗的头。黑狗便舔舔他的手。孟八爷自言自语地说:“天凉了,一年又过去了。夜里长脖雁叫呢,今年冬天冷得苦。”
灵官没应声。孟八爷梦呓般的声音慢溜溜象喝米汤,一直流到他心里,化了许多疙瘩。他沉浸在这种氛围里,觉得话语是多余的。
孟八爷又说:“你看,树叶儿一次次黄了,人一个个死了。细细想来,怪有趣呢……啥都在哗哗地变个不停,啥都是假的……黄胡子是前年的今天死的。那可是个厉害人呀,啥都干了,斗人,打人,坑人,害人,当然也救人。现在,怕是只剩下骨头了吧……还有他的婆姨,那个大脚婆娘,能干得很,啥都难不倒她,也死了,坟也平了……啥都没了。早年,大沙河里树多,水大,野狐子多。现在,嘿,树也没了,狐子跑了,水也剩下饮猫儿的了。过几年,谁知道又是咋样呢……有意思得很。细细想来,真是有意思得很。”
灵官心头涌上一股浓浓的沧桑感,想说啥,又觉得啥也说不出心头的感受,索性闭了口,叹口气。
“天也变了。早些年,雨多,雪也多。铜钱大的雨一下就是好几天,雀儿头大雪能埋了靴子。现在,少了,啥都少了。天旱了。变个啥样儿呢?你说,变来变去,能变成个啥样儿呢?”
“管他呢?变成啥变啥。”灵官说。
“对,管他呢?可看来,有意思得很。几十年了,看得多了,经的也多了,啥事儿也有趣。骗人的叫人骗了,坑人的叫人坑了,斗人的叫人斗了,厉害的也没厉害出个啥名堂,富的也没富出个啥结果。都一样,终究都一样。一个土馒头,把啥帐都算了。”
灵官说:“就是,可人都看不透这个。”
“看透了就不疯了。真都疯了,你看,追钱的,追权的,追啥的,都疯了。都是假的。追来追去象狗追了个尿泡,一咬,迸的一声,空欢喜。啥都没有,都是假的。临亡了只是四块棺板……现在好多人连板都没有,只有个匣子。你说,一群狗追个吹气的尿泡,可笑不?……还不如尿泡呢。尿泡还有一块臊皮,而人,啥都没有。眼一闭,啥都没有。”
孟八爷用手抚抚黑狗的头。黑狗喉间咕噜几声,仿佛很理解他的话。黑狗已经很老了,常见它身上吊着一疙瘩一疙瘩的皮毛。灵官不知道它的确切岁数。记得小时候,常和这狗玩。那时,它还是年轻雄壮的公狗,常常追逐漂亮的母狗,追上就干那不要脸的事儿。灵官几次看到娃儿们把它和跟它“连了裆”的母狗打得吱哇乱叫。现在,它老了,也不可能再有“连裆”的好事了。追忆往事时,它是否也有人似的惆怅呢?
孟八爷又说:“听过猴子捞月的事吗?啥都是那个假月亮。知道了那是个假月亮,就不去捞了。可问题是猴子们都当它是真的,就去捞,费个九牛二虎之力,一捞,哗--,散了。聪明的知道那是假的,不聪明的,还以为月在水底呢,一头栽下去,完了。到死还不知道那是假的。你说,可笑不?……黄胡子,啥没干过?威风大的那阵子,皇帝老子一样,想睡谁的女人,就睡。临亡了,啥?都是假的。现在,嘿,都没了,只剩下几根骨头。再过些年,骨头也没了。都这样。你看北柱妈,年轻时,画上人一样,红处红,白处白。现在,那红呢?那白呢?啥都没了,老眉枯攒的。啥都一样。你还小,还看不出这些。到老,就明白了。”
灵官觉得自己头皮渐渐麻了。他感到灵魂深处有种震撼。心随之灰了。一切都变了样子。一切像都年代久远的画一样,无论画面如何清晰,总透出一种过时的霉味;心随之平静了。想到猛子的所为,便感到有些滑稽。几次,莹儿在他心头晃过,竟也晃不去心头的淡漠。
月亮缓缓地在云层里移动着。是云层移?抑或是月亮移?不知道,反正在动就是了。没有院墙的院里很静。风很清。黄叶哗啦啦响。孟八爷望着很远的地方,又象啥也没望。黑狗也痴了似的,不知是老得懒得动了,还是经的多了,已没有再叫它动心的东西了。
灵官的身心都化了。
遥闻一声犬吠。
猛子被白狗打坏了。当晚,就被背回家里。
原因很简单:白狗和猛子一起喝酒,玩笑开过了头,扭在一起。最后,白狗一酒瓶打昏了猛子。
一见猛子血迹模糊的样子,妈吓坏了。她以为是双福打的,赶紧打发憨头去请大夫。
老顺跳起来:“扔出去!扔出去!打死活该!打死活该!老子门里没这号畜牲。羞先人哩。羞先人哩。死了好。死了好。”
猛子挣扎着爬起,却不由自主地呻吟起来。
“你叫啥?叫啥?还有脸叫哩?死去。死去。”老顺猴子似跳着。
妈用热毛巾擦着猛子脸上的血,身子哆嗦着,眼泪不住地涌。
憨头请来了大夫。大夫察看一番,说不要紧,包了伤口(伤口早不流血了)。猛子直喊疼。大夫就开了点西药。
这时,毛旦才说出了猛子受伤的原委。灵官妈一听,象抖着毛护小鸡的老母鸡一样跳了起来:“我还以为是双福呢。是白狗呀。他凭啥?凭啥把人打成这个样子?老娘问他个青红皂白。”说完,就往门外扑。
毛旦捞住她:“猛子也打人家呢,鼻血也打下来了猛……子先放的恼。”
“不管咋说,总是他打坏猛子,又不是猛子打坏他。抬,抬到他家。不信天底下还没个理儿。”灵官妈吩咐憨头。憨头却不知所措地望父亲。
“你咋呼啥?咋呼啥?”老顺指着老伴鼻子喷唾沫星。“羞死先人了。养下这么个爹爹,还有脸到人家门上去呀?”
“是我的爹爹,不是你的爹爹?挨了打,还不叫人问个理?”
“他咋不打我?啊?!他咋不打你?!啊?!为啥单打这个短命畜牲?啊?!他天生就是个挨打吃粪的货。我还嫌打轻了呢。一下子把脑浆捣掉多好,省得日后浪费国家的一颗子弹。”
灵官妈哮叫起来:“你恨啥哩?咒啥哩?你捂住心口想一想,你还象个老子吗?啊?!憨头,你去取那个洋镐来,叫他捣。我看他捣谁的脑浆。老娘尿一把屎一把抓养大,还没动过一指头呢……把你个老贼还有理得很。”
老顺抖着胡须道:“呸!根子就在你这个老妖身上。小小儿就顶到头上。老子一句也挂牵不成。看,看,大了啥坏事不干?啊?!你不要鼻脸,我还要呢。我知道你的脸皮有城墙厚,我知道你‘杂格子哩不干净’。还有脸说老子?呸!丢底典脸的老祸害。”
毛旦往门外推老顺:“算了,算了。别提起箩儿斗动弹了。谁都忍一忍。事情嘛,出的已经出了,说也没用。”
“你过开!”灵官妈撕开毛旦:“叫他说。我咋丢底典脸?我偷了?抢了?坑了?骗了?还是卖了?你说,说不明白,老娘不饶你。我也委实不想话了。要捣,你把我的脑浆也捣了。”边说边用头一下下撞老顺的胸膛。
憨头慌了手脚,前走一步,后退一步。前后几次,才决定去捞母亲,手刚拽住衣襟,便挨了她一巴掌,更显得手足无措了。倒是花球果断得多,拽住灵官妈胳膊,一下就将她拽过来了。
“花球,你丢开。”老顺叫道:“看她还吃了我?简直不是东西,成精了?啊?!你的爹爹干了些啥?还说不成?啊?!你个老妖好得很,咋不把你的爹爹管住?啊?!咋尽往先人脸上抹黑?啊?!”
“算了,算了。”毛旦劝阻道:“谁都忍一忍。忍一忍,啥事都过去了。”
“哟,是我一个人的事了?”灵官妈凶乎乎前趋一步:“你尽了老子的责任吗?养不教,父之过,你教了个啥?”
“教?”老顺大叫:“老子说两句你都要吃人。咋叫老子教?”
“就那样一个教法?啊?!你除了捣脑浆,就往死里咒。还教了些啥?谁家的老子那样教儿子?啊?没好话吗?”
“好话?你的爹爹还能听进好话?他是人吗?啊?是畜牲。听过老子哪句话?是老子叫他嫖风打浪?啊?!”
莹儿进了门,拉住婆婆的手往外拽。灵官妈边挣扎边嚷嚷:“你也少装没事的闲人。你哪点尽到老子的责任了?丢开,你丢开!我不信他还吃了我……一辈子了,叫你欺了一辈子了……儿子都这么大了,还饶不过我。有本事,你把老娘囫囵吃上!”
莹儿前边拉,花球后边推,很快将灵官妈拉出了书房。一出书房,她的骂声也熄了。
猛子闭了眼,一头汗珠,不知此刻最折磨他的是心理痛苦,还是身体痛苦。
老伴一出去,老顺便泄了气,蹲到了炕头上,抽烟。抽一阵,才回味过什么似地说:“这老妖,啥意思?说老子没尽到老子的责任。啥意思?是说老子没给他娶媳妇?啊?!她也说这样的话?她也能说出这样的话?啊?!”说着,扔了烟袋,谁也不理,垂了头。半晌,淌下两行泪,也不擦,一任泪水流。要不是偶尔喉间有抑不住的哽咽的话,谁也不会发现他在哭。
灵官进门的时候,该平息的都平息了。母亲在莹儿小屋里呜呜。父亲颠个脸,蹲在炕沿上,啪啪啪抽烟,时不时丢一句骂人话,像冷灰里憋出个大豆。毛旦还在指手划脚品头论足。灵官觉得一股浊气扑面而来,把孟八爷带给他的那点儿清明全冲光了。
受伤使猛子避开了一个难题:出了丑事后如何进家门?
猛子觉得最无脸见的是母亲。对父亲,反倒没有歉疚。父亲的怒骂和抱怨反倒帮他卸去了一半的心理负担。但无脸见母亲的阴影却笼罩着他的心。每每想起,总能叫他产生轻生的念头。这比那件尴尬事更叫他难堪。
次日清晨,头部轰轰的剧痛再次搅醒了他。他在看到了亮光的同时,也看到了母亲那张脸。母亲脸上充满了忧患。显然,对儿子身体的牵挂已使她淡漠了那件难堪事。一切都那么自然。母亲问了儿子的疼痛。儿子回答了母亲的提问。没有难堪,没有生硬,没有躲闪。仿佛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
猛子倏然轻松了。这轻松甚至冲淡了头部的疼痛和对双福的怨恨。他很高兴就这样轻易地进了家门。躺在自己常睡的地方很安全。风也罢,雨也罢,闲言碎语也罢,都可以关到门外。哪个部位压得难受了,翻个身。头疼了,吃片去痛片。昏昏沉沉,似睡似醒。他甚至都有点感激白狗呢。没有他的那一击,他此刻还象丧家的狗,在东游西逛呢。说不准啥时才能厚着脸踏进庄门。
母亲端来了早饭,是两个荷包蛋。他爬了起来。一阵晕眩。头轰轰剧疼。这时,他才知道自己伤得不轻。望着母亲担忧的目光,他笑了一下--他很惊奇自己居然还能笑出--俯身爬到枕头上,吃这碗特殊的病号饭。母亲望着他的嘴。儿子每一次咀嚼,都牵动她的眉梢和嘴角。
他说:“你忙去吧。我不要紧。”
母亲出去了。望着她削瘦的背影,猛子心头溢过一股异样情绪。母亲在听到那件事后该多难受啊。他的心颤栗起来。他这时才后悔自己的荒唐。“我真不是人。”他想。
吃过饭,把碗放到炕沿上,侧身而卧。等那身体活动引起的头部疼痛渐渐荡远之后,便冷静地回味两天来发生的一切。一切都恍然如梦。短短的两天浓缩了太多的东西,仿佛过了许多年。他又想到了双福女人,此刻她在干啥呢?要是真离了婚的话,他会咋样?不知道。他从没有想过要娶她。她完全不是他心目中妻子的样子。他只是在需要她的时候才想她。每次一完事,都感到索然无味。女人的亲吻和拥抱反倒叫他腻味。他甚至反感她过分的疯狂和炽烈。他不爱她。
为了一个他不爱的女人闹到身败名裂的地步,他觉得划不来。原以为天知地知,她知他知,没想到会闹到这一步。否则,他不会干。他甚至觉得亏了本。
“算了,干的已经干了。”他想。他极力强迫自己不去懊悔,但那成串的念头老鼠进洞样嗖嗖嗖往脑中钻。各色各样的图像,哗哗哗在脑子里晃。他尽力去想起前年双福回家时在村头见了他盛气凌人爱理不理的样子,觉得应该报复这孙蛋。于是,猛子开心多了,所有的不快一扫而光,只剩下快意和报复后的喜悦。
双福毕竟是人面子上走的人,有文化,而且派头大,票子多。睡他的女人,不掉价。而且,等于在双福那瘦白的脸上扇了几个耳光--一看到双福的脸和那眼飞扎毛的神态,猛子就想扇他几个耳光。你神气啥哩?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神气啥哩?老子要有钱,比你还神气--而且,他相信,他这一干,村里不少人都会开心的。平时,一提起双福,谁都心里噎巴巴的,嫉妒得要死呢。如今,猛子干了他女人,干得那样惊天动地,不大快人心才怪呢?……可惜,他当时逃了,而且逃得并不是那么有风度……他于是开始怨双福女人了。要不是她摧,他不会逃走。说不准,他马上会反击。一反击,嘿,双福那孙蛋可就倒霉了。七拳八脚十三点,给个蒜窝儿踏干姜,狠狠一脚——小心别踏断他的脊梁骨。然后,等他一磕头求饶,就很大度地放了他。大人不见小人过。拍拍手,一捋头发,开路。
身动引起的疼痛搅碎了他的遐想。过于兴奋了,竟忘了头部的伤。猛子又回到现实。打双福的快意消失了,他马上觉出了其荒唐。他知道双福决不会求饶,更不会磕头。这是个人精,是个有骨头有脑髓的汉子,不然也不会在比驴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