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祭-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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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顺拉了灵官出门,到走廊无人处,问:“花了没?”灵官笑笑,说:“花了。五百。都给了主治大夫。本来,还要请吃一顿的,主治大夫说算了,没时间。”
老顺将报纸包的一大包零钱给了灵官,说:“九百。……总算把那几颗猴食保住了。”灵官又给了爹,说:“带多了不好。先放在家里……最好到银行换成整的。零的,拿不出手。”“凭啥拿不出手?零的也是钱。”“不凭啥,人家怕麻烦。”老顺便将那包报纸包着的零钱装进了破纤维袋子。
等憨头输完液体,父子三人出了医院,进了饭馆。老顺说:“你们吃。我带了馍馍,刚吃过。”灵官埋怨道:“吃顿饭能花多少?你细,细了多少年,也没见细下个财把把儿。”憨头也说:“就是。这么远来了,不吃咋行……我吃不多,一点点,多了胀得难受。”老顺说:“你放心吃。人是铁,饭是钢。人全靠五谷长精神,细啥哩?”憨头说:“我是真吃不多。吃上难受。”老顺望望憨头又黄又瘦的脸,心里不由一沉。灵官要了三碗炒面。
老顺问:“那个疙瘩长了没?”“长了。”憨头说:“吹气似的。头一回作B超,才八厘米。第二回,就十五了。现在,我估摸快二十了吧。”见老顺沉了脸不再说话,灵官就说:“吃饭就吃饭,不说别的。”憨头说:“快动了。任它长多快,一刀剜了,就好了。”
灵官说:“就是。”望老顺,老顺却恍惚了眼,不闻半点声息,半天才往嘴里拔一点面条。
吃过饭,父子到街上转了转。老顺说:“你们还是回去吧。没钱,有个啥转头?”辞了儿子,去车站。一路上,心里噎噎的难受,老觉得天阴着。街上人多,但都进不了老顺的心。他心头晃的老是憨头黄瘦的脸。
路过东小十字,见一个瘦老头正给人算命,正“朱雀玄武”乱七糟八说得起劲。老顺驻足,见一人被算得头点得象吃食的公鸡一样,就也想算算。等个机会,对那老汉伸出了手。老汉摆摆手说:“我不看手相。我推八字。”老顺不知啥是八字。老汉便解释了一番。老顺慌了:“我只知道我是属牛的。正月十八生的。哪一年,我不知道。啥时辰也不知道。谁管这些呀,活得稀里糊涂,娘老子也没说过。”老汉一听,笑了:“没啥。不推八字也成。给你赶个流年。”说完伸出右手,用拇指在各指节上点了一阵,说:“你是白虎入命。今年家里不利顺。破财不说,还得担些惊恐。”老顺一听,连连点头:“就是,就是。我儿子正住院呢。”老汉说:“破财倒是小事,就怕遇个丧事呀啥的。”老顺脑中嗡了一声,忙说:“不会吧?不会吧?”老汉一本正经说:“我这是按你的流年赶的。”老顺说:“有没有禳解的法子。”老汉捻捻胡须:“这个嘛……”老顺掏出了脏兮兮的钱,多是角票,从里面挑了五张一元的,递给老汉。老汉望一眼老顺和他手中的那些钱,摇摇头,说:“算了,你是个老实人,我也不要你的钱。留几个,吃碗饭吧。”老顺却把那几张票子放到卦摊上,说:“钱是小事。能保住人,给你个牛都愿意。”老汉笑笑,说:“也好,也好。”说了禳解法:找七家面--找七个人各捏一撮也成--和了,捏一只白虎,送到正西。烧七张黄钱。老顺问:“啥黄钱?”“就是金钱。”“啥金钱?”老汉笑了笑,从一个袋子里掏出一叠黄纸。上面印着红色的怪样怪样的图案。老头数了七张,递给老顺。老顺问多少钱。老汉道:“算了,送你,省得你到处找。”
老顺心里一热,有种想给这老头磕头的欲望。
见老汉又将目光转向身边另一个人,老顺便悄悄退出身子。心里一多份信心,背债和憨头的病引起的不快就淡了些。
这时,街上的景物才进了老顺的心:忙忙碌碌的行人,茶摊上哗哗啦啦的麻将声,瞎仙嘶哑的嗓门和三弦子的蓬蓬声……老顺觉得这一切很遥远,遥远到另一个世界了。所有的人都很幸福,最不幸的是他。他盼着憨头的病快些好,这样他也许就快乐了。心上一有事,人就很难快乐。又想,憨头的病好了,灵官猛子的媳妇又该愁了,兰兰也没个娃子……他觉得许多事在他身前身后围着等着,一见他心里有个空隙,就要挤进来。于是,他知道这辈子是无法轻松快乐了。算了,他想,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该着这么个苦命。苦就苦吧。
上了车,老顺仍闷闷不乐。他找了个车尾的位子坐下,这里安静些。心里的喧闹太多了,脑中象塞了把麦草似地乱。
他又记起了那个老汉教给他的方儿。记忆倒没有背叛他:七家面,七个人捏也成。面老虎,西方,金钱……想到金钱,老顺心晃了一下,他怕自己慌乱中没拿,或是无意中丢了。找了一阵,终于在用来装钱的最里面的衣袋里找到了它。数数,不错,正是七张,只有一张缺了个角儿。老顺后悔当时没留意,应该换一张。又想,人心不足蛇吞象。人家已白给了你七张,不就缺个小角儿吗?阳世上的票子缺个小角儿都能用,神鬼的肯定也一样。老顺放了心,小心叠好那几张黄纸,包了手绢,仍放进最里面的衣袋里,按按,手感觉到了那个凸起的方块,才舒了口气。
放下了金钱,憨头的脸又进了心。他想起了憨头说的那疙瘩吹气似地长,心又通通通跳起来。哪有肝包虫那样长的?毛旦的老子得过这种病,那个疙瘩也不见怎么长。总不是……那种坏病吧?老顺不敢想那个字。这个念头一出现, 老顺觉得天塌了。白头子送黑头子,世上没有比这更惨的事了。他简直不敢想。日他妈,这老天爷真瞎了眼,有病叫老子得也成,叫年轻人好好活。
不过,大夫说是肝包虫,还作了几次啥超。想来是不错的。大夫又不是吃舍饭的。还有机器,听说那机器是从外国进来的。洋鬼子能日鬼得很,造的东西能把肚里的啥都看个一清二楚。用洋鬼子的东西看病,想来是看不错的……不是那种病就好。现在,倒真希望是肝包虫呢。
车开了,发动机在嗡嗡。老顺的脑子也在嗡嗡。车走时,老顺有恶心的感觉。老毛病了。
当晚,灵官妈就到七个人家各要了一撮面,--本来,七个人捏七撮也成,但灵官妈觉得还是七家子的面地道--捏了一个面老虎。灵官妈虽说没见过老虎,但见过猫。她“照猫画虎”,捏了许久,才捏了一个很不象老虎的老虎,送到西方百步外,烧了那七张黄钱。
做完这些,灵官妈心里松活了些。只是不塌实那只面虎捏得不很象,不知是否会影响禳解效果。问老顺,倒惹得老顺大怒:“你把它当成白虎不就得了?疑神疑鬼啥哩?”这一来,灵官妈心里越加不塌实了。夜里就作了个恶梦,梦见那白虎把憨头叼走了。奇怪的是,梦里的白虎倒似模似样,豁然是个放大了十几倍的白猫。
梦中醒来,她一身冷汗。老顺倒在轰轰隆隆扯呼。她一面怪丈夫是个大肝花,儿子住了院还能睡成这副孬样。当然,要是老顺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她又该扯心了,怕他也会愁出病来。丈夫边打呼噜边扒哒嘴,声音惊人地刺耳。她推了几下,推不醒,就索性揪了耳朵,三拧两拧,把他拧醒了。
“人家正啃猪蹄子呢。好香,香到脑子里去……了三更半夜,放神经呢……你。”老顺打个呵欠,又拌了几下嘴。
“想吃了,买一个啃去。”
“死贵。一个猪蹄子,八块大钱。乖乖。”
“作了个不好的梦。”
“啥梦?”
“憨头叫白虎叼走了。”
老顺又发了脾气:“你一天再有没有想的?睡梦里刚忘掉,心里才松活了些。你的臭嘴又……”
“那白虎又象个大猫。”
老顺寂了声,许久。灵官妈觉得寂静和黑夜向自己压来。忽听老顺叫了声:“好梦!”
“好梦?”
“好梦。听瞎仙说,虎是贵人。梦见虎就是遇了贵人。--薛仁贵不就是白虎星吗--虎叼走了憨头。就是贵人救了憨头,谁是贵人呢?……噢,对了。肯定是那个老汉,算卦的。肯定是。你想,七张金钱哪,没要一分钱。一分都没要。不是贵人是什么?”
“你不是给过人家五块吗?”
“那是我硬给的。人家不要。我硬给的。”
“贵人就好。也该有个贵人提拔一下了。”
老顺又叭哒几下嘴,仿佛仍在品尝梦中的猪蹄子。而后,爬起身,取过烟锅,爬在炕沿上叭哒起来。一股很浓的旱烟味弥漫于空中,灵官妈嗔道:“抽个啥意思?半夜里也不饶人。也不怕抽出病来。”
老顺长长吸一口,唏哩好一阵,等那烟渗入了每一个毛孔,才慢悠悠吐出,慢溜溜说:“啥意思?你要个啥意思?这是六谷。没五谷成,少了六谷可不成。老子这辈子也只有这个爱好。抽死了算了,总比愁死强。”说着,狠狠吹一下烟锅,仿佛要吹走心头的郁闷。“你说,这好好的麦子,怪不怪,一死一片,一死一大片。”
“灵官说是肥料的原因。化肥上得多了,就那样。”
老顺又吹出一个烟蛋。一点红星划个弧线,飞出老远,说:“不上也不成。庄稼也象人,嘴吃馋了。”
灵官妈叹了口气,说:“真没个盼头了。原指望灵官考个学,月月有个麦儿黄,叫我们尝尝好日子是啥样儿,可又不争气。这几个爹爹,一天比一天大,媳妇的毛都没有存下一根,憨头又……”
“不提了,不提了。”老顺气乎乎道:“不提这些,心上都毛呵呵的,还提啥?活到啥程度是啥程度。管那么多干啥?啥也成。成了哪里的和尚,念哪里的经。管那么多干啥?想那么远干啥?”
灵官妈不说话,叹口气。老顺抽烟的叭哒声格外响,一直响到天亮。
吃过早饭,灵官妈又去齐神婆家。心里总是不踏实,总觉得那个梦不象个好梦。憨头的病,把她弄成惊弓之鸟了,老觉得要出事。心总是空荡荡悬着,落不到实处。她知道齐神婆会圆梦。
齐神婆听了,连叫好梦,说得和老顺一模一样,是贵人在提拔憨头。灵官妈立马感到一种暖融融的轻松。
齐神婆说:“你早上来找我,好。其实,好梦坏梦,全凭圆梦人的口风。口风吉就吉,口风凶就凶。要是你对另一个人说了,他胡说一通不吉利的话,再是个好梦也给冲坏了。”
灵官妈笑着说:“有你干妈哩。也幸好,有你干妈哩。”
“早些年,双城羊儿沟有个康老爷。”齐神婆抿抿红嘴唇,说:“上省科考的头天夜里做了一梦。梦见两副棺材。醒来,正当夜子三更--只有三更的梦才灵验--又听见母鸡叫鸣。这都不吉利。早晨醒来就不想上省。他妈却说好梦好梦,夜梦双棺,官上加官。公鸡不鸣母鸡鸣,家中出个好举人。就上了省,真考个举人。”
“哟。”灵官妈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其实,她早听说过这故事,但她装做第一次听到似 的。“还是你干妈听得多,见得多。”
齐神婆又抿抿嘴唇,显然很受用灵官妈的话:“同村里还有个秀才,也是夜梦双棺。喧给女人,女人说坏梦坏梦,两副棺材,你一副我一副。嘿,真还应了。在上省路上遇上了贼,给砍了脑壳。女人也上吊了。所以说,好梦坏梦,全凭圆梦人的口风。”
“就是,就是。”灵官妈应和道:“有你干妈哩。”
辞了神婆回家,灵官妈心里松了许多。关于梦的疑惑和担忧终于消失了,搬去了压在心上的石头。见了老顺,没说话,就露出了笑。老顺却问:“大清早的,又去哪里捣八家子?”“没事,没事。”灵官妈不计较老顺的态度,说:“没事。神婆说了,是个好梦,跟你说的一样。”老顺这才知道她大清早出门的原由。动不动就跑神婆家,这很使反感;但听她说了梦的事,便笑了:“当然,我说好就好。”
猛子进了书房,伸个懒腰,对老顺说:“明儿个花球他们去盐池驮盐。去不去?”“干啥?”“驮盐。说是带点面呀啥的,给盐池上的人,人家就给你一驮子盐。驮几个来,也好生发些钱。总不能老在债窝里打滚。”老顺露出一丝笑:“着。人大了,该操的心还是要操。不要啥都往老子身上压。”“那就是叫我去了。”猛子转身走了。
老顺叫住他,说:“你去归去,可别胡闹。毕竟是公家的盐。人家叫咋?你们就咋。不要乱来。”猛子说:“谁乱来呀?要钱给点钱,不就得了。再说,花球他们认得人,上次只给了几个馍馍,就让他们驮了一垛子。这次,花球叫我带几只兔子。”老顺说:“自己抓去。现在可不好抓了。去吧,试一回。这几日,忙了个二眼麻达,也没好好喂鹰。再不进沙窝,鹰就背了。”猛子说:“背算个啥?要没我,鹰早饿死了。”老顺说:“哟,成下功了?要没我,你又在哪里呢?”
吃过饭,猛子带了兔鹰同花球一起进了沙窝,捉了几只兔子。次日清晨,两人就牵着骆驼进了沙窝,到盐池里驮盐去了。
灵官抽空回了趟家,发现母亲脱了相,整个皮包骨头了。
现下是女人们最忙的时候,要薅草,拔燕麦,顶着日头流臭汗。在村里人,这些活天经地义是由女人干的。男人反倒成了无事的闲人,不少人都在打白铁聊天。当然,也有一些女人软硬兼施,把男人弄到地里拔燕麦。于是,这男人便成了别家女人攀比的对象。而被攀比者则总是耸耸鼻头,表示不屑提及那个“塌头”。
看到灵官,灵官妈脸色变了,却不敢问一句话。灵官笑了,说:“没事。这个礼拜六动手术。”老顺说:“咋又拖到星期六呢?”灵官说:“传染病都在星期六动……这就不错了,总算给你排上了。”老顺问:“交了几回钱?”“两回。一回五百。昨天又摧,还没交。”灵官妈吐了舌头:“手术还没动,就花了这么多。等一动,又得花多少钱呢?”灵官说:“主要就是手术前花,光B超就作了三次。一次三四十。有啥法?真正该花的,倒不多。”老顺说:“反正是冤枉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