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九辑)-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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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人赶快借故走开,结果张医生的脸色越发如锅底一样黑。
护士长一般是这种闲聊的发起者和中心人物,张医生的做法等于抢她的市场,
她心里早有气了,今天又这样,不免恼火,她边走边说:“这个姓张的,没什么事
也气成那个样子,怪不得吃不胖。”貌似心疼、关心,实则是挖苦。
吃得很胖的黄医生说:“他昨晚又被他老板整了。”张医生的老板是他老婆。
张医生怕老婆是全院出名的,据说他老婆治理丈夫的手段颇不一般,是又狠又刁,
男人们听了都会倒吸一口气。但他们并没有因此同情张医生,他们要么幸灾乐祸,
要么恨铁不成钢,都一副雄性孔雀的模样。倒是女人们对张医生的老婆挺看不惯的。
护士长听了黄医生的话,马上来了精神,问:“真的?怎么整的?”
黄医生与张医生是邻居,隔着墙常听到些支离破碎的言语、声响,这让他产生
了丰富的想象力。他也不忌讳这一点,常常在发表演说前声明:“你们不要以为胖
子缺乏想象力,我是有的。”事实正是如此,张医生老婆的名气多半是黄医生给吹
出来的。张医生对此恨之入骨,但又没办法,主要是同志们太爱听这种话了,他的
话题成了人们快乐的源泉,这也是他在科里常常感到委屈的原因。
黄医生暧昧地笑着:“反正一夜没睡就是。”
护士长立即心领神会地跟着笑起来。一会儿,在清点药品时,她瞅空对一个老
护士说:“张医生昨天又一夜没睡。”然后,如此这般把黄医生说的话和自己的理
解说了一遍。那位护士听得入神,药品老是点不清楚。
瑞琪在旁边感到奇怪,问:“那黄医生不也整夜没睡吗?”
两护士没想到这个问题,被瑞琪一问,忽觉很扫兴,本来她们是要好好说说话
的,这样说些悄悄话是很舒服的事,但被瑞琪这么一问,话就说不下去了,心情不
由得坏了起来。那位老护士不知所措地问:“多少?多少啦?”人整个疲塌下来,
恍若受了重创。
护士长握紧了手里的处方单,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最后咬牙切齿地对瑞琪说
:“你不懂啦!”她回头故意对老护士大声说:“他就知道钱。”她也想触触瑞琪
的痛处。老护士以为有一场好吵,赶快让开身子,给他们腾出吵架时必要的空间。
她等着瑞琪,兴奋得嘴巴都张大了。
瑞琪笑起来,说:“这跟钱有什么关系?”
护士长就像狠狠刺出去的枪扎在了树杆上,收回来也不是,再打也不是,气得
说不出话,她对老护士使个眼色,端起药盘子到另一个房间去了。老护士一路小跑
着跟过去,还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瑞琪两次。
瑞琪在她们背后喊:“你们不跟我好了吗?”
护士长想狠狠地顶他一句,被老护士紧紧地拉住了。她们坚决咬住牙根,以沉
默表示对瑞琪的不满。
瑞琪知道急救中心的人对自己拿红包的事很生气,他也知道生气的原因是他们
拿不到红包,瑞琪觉得这并不等于他们不想拿红包,或者认为拿红包是不对的。他
们对自己激烈的态度,恰恰说明了他们很在乎红包。瑞琪干脆赤裸裸地说,这年头
谁不爱钱?已经改革开放二十年了,也该给金钱平反平反了,不要一说到钱就好像
是什么肮脏的东西。他说党中央把工作重心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鼓励全国人民发
展经济,就是叫大家去搞钱。
主任觉得不能不出来说几句了,他轻咳两声,说:“嗯,这个嘛,发展经济跟
拿人家红包是两回事,不能混淆的。”
瑞琪说我知道,但如果我看不好病,人家会送吗?言外之意是他医术不错,才
有红包。他又胡扯了一通什么“知识经济”、“科教兴国”,什么“茶叶蛋与导弹”、
“手术刀与剃头刀”等等,他说人民心里有一杆秤,谁做了让他们满意的事,就给
谁钱。要不,你试看看,老百姓手里的钱是好拿的吗?
张医生立即附和道:“现在的人都一毛不拔、六亲不认,我买……”马上有人
打断他的话说:“好了,你买房子的事我们都知道了,不要再说了。”
张医生买医院的房改房时,钱不够,到处借债,虽然最后钱如数借到了,但他
觉得自己的自尊心受了很大的伤害,就认为那些借钱给他的人一毛不拔、六亲不认。
护士长抢白他:“如果人家一毛不拔、六亲不认,干吗还把钱借给你?”张医生说
:“你没看他们给钱时的嘴脸,不是一毛不拔、六亲不认,还能是什么?”护士长
就气得心脏病要发作,说:“算了,跟这种人没法说。”张医生也很气,说:“我
知道你们都瞧不起我,无非是我没钱嘛!”所以,急救中心的人都不想听他说买房
子的事。瑞琪知道后说:“你怎么不找我借?”张医生好像把他一眼看穿了,冷笑
着说:“找你?哼!”头扭到一边去,好一会儿都不再转回来。
但是,今天张医生没有因为人家不让他说话而生气,因为瑞琪的话说到他的心
坎上了。张医生用筷子使劲戳着桌面说:“现在是纠正脑体倒挂的时候了!为什么
说……”他又摆开长篇大论的架势。
黄医生是个直筒脾气,他抢过张医生的话题说:“嗯,我对红包没意见,有人
敢送我就敢收。问题是人家不送你怎么办?”
一桌的人都用期待的目光看着瑞琪。瑞琪也没想到病人会不送红包,就说:
“不会吧?”所有的人都异口同声说:“现在的人就是这样。”瑞琪只好说:“呵
呵。我说嘛,老百姓的钱没那么好拿的。”大家都有些失望,觉得瑞琪故意留一手,
张医生马上又闷闷不乐的。
这些话是在瑞琪请吃的饭桌上说的,大家认为反正吃的是瑞琪的红包钱,都问
心无愧的,而且“大中华”的食物确实是稀奇古怪,吃得大家一阵阵激动,这种激
动不光是嘴巴的舒服,更是精神上的极大满足,好像吃了这些从没吃过的东西,人
生就跃上了一个新台阶,就有了小小的成就感。但是,在见识了酒楼的富丽堂皇,
看到那些小姐、领班都亲热地与瑞琪搞笑后,他们又不约而同地想到一个问题:
“同样是医生,为什么人家瑞琪可以经常光顾这种地方,我们却不能?”从这儿引
发出来的思考,竟是火辣辣的,说不清是急是痛。
不管怎么说,瑞琪来了以后,急救中心就有了一种隐约的振奋和向往。他们对
瑞琪的“呵呵”有了各自不同的理解,但得到的结论和启发是一致的,都跃跃欲试。
瑞琪又因势利导,说什么收红包也不完全是为了钱,而是自我价值的体现。他还涎
着脸说:“咱做人总要有点上进心吧?”他说自从自己为分房、职称的事给院长送
过几次红包后,就有一种前进的动力。因为“做一个有人送红包的人,才是体面的
人。”
瑞琪的话引起了大家的共鸣,大家心里都热乎乎的。他们结合自己的实际情况,
对瑞琪的理论就有了切身的体会。张医生严肃地说:“应该重新认识了。”他想起
大概半年前,为了调离急救中心,他下决心买了一条烟和一瓶酒到院长家去,烟不
是太好的,就“红塔山”,酒也是中档酒,但被院长和他老婆使劲推回来,他们不
要这些东西的眼神并不是“拒腐蚀、永不沾”的那种,而是厌恶,是瞧不起。张医
生好像被他们一左一右扇了一巴掌,提着那些东西如丧家狗一样回来,一怒之下,
把东西扔到了路边的垃圾箱里。他是砸进去的,当听到酒瓶清脆的破裂声时,他感
到了前所未有的痛快。这是张医生自结婚以来最了不起的壮举,但他走了几步,还
是不争气地倒回去把那条烟捡起来了,吹掉沾上的垃圾,回家藏好,跟老婆汇报说,
东西送出去了。这件事成了他的耻辱和伤痛,他谁也不敢说,只留给自己慢慢咀嚼,
没想到咀嚼这种痛苦和羞愧,竟成了他生活中小小的乐趣。他现在喊“应该重新认
识”时,就有一种朦朦胧胧的快感。
这一回,连黄医生都没有表示异议,要不然,张医生的任何意见都会遭到黄医
生的反驳。
一个新的希望在急救中心升起,大家对病人变得和霭可亲了,业务上也更加刻
苦钻研,急救中心的工作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好局面,短时间内,病人就送了两面锦
旗,一面写“华佗再世”,另一面写“视病人如亲人”。院长也在全院大会上表扬
过一次。美中不足的是还没有人送红包,或者送了大家不知道,反正急救中心的人
相信,红包会有的,哪一天就会悄悄降临在自己身上。瑞琪成了颇受欢迎的人。
章三栋就是在这样的时刻被送到急救中心的。他是有人打110 报警后,由警察
在市郊的一个臭水沟里把他捞上来送到这家医院的。这个城市的110 报警服务工作
做得有声有色的,他们把110 的做法推广到其他行业,全市成立了110 联动服务办
公室,市民们的大小事情都可以通过110 联动而得到及时的帮助,医院的“绿色通
道”就是其中的一部分。
抬下警车时,章三栋身上还在往下淌水,树叶、草屑和烂纸头沾了一身,一阵
阵恶臭在搬动中溢出。急救中心的人看到警察哇哇叫着跑去洗了几遍手,其中一个
不断地往水池里吐口水,差点没把舌头吐掉。他们跟护士要了一大撮酒精棉球才走
的,擦过的酒精棉球扔了一地。
一个去给章三栋量血压的实习护士在病房里发出了一声尖叫,引来一阵急促的
脚步声。原来一只肉色的蛾从章三栋身上飞到护士脸上,扑腾着好像急于排卵。护
士挥舞着血压计拍打,体温计也摔碎在地板上了。病床上,许多小虫因受到惊吓而
从章三栋身上跑出来,在白床单上慌乱地窜来窜去,病床上呈现出热闹景象。一只
色彩斑斓的小瓢虫,在章三栋的右鼻孔里一伸一缩地往外挤,但几次都没有成功,
把小家伙都给急死了。章三栋无声无息地搁在病床上,看上去就像沙漠上一只濒死
的羚羊。
急救中心的人看到这样的情景,心情骤然坏了起来,他们发现,这段日子的快
乐、期待,实际上是画饼充饥,只有这熟悉的气味、这每天的混乱、紧张、繁忙,
才是他们的真实。一种失望和困倦的感觉,就像章三栋身上的臭味,不由分说地吸
附到他们身上,搓都搓不掉。张医生懒洋洋地咕哝了一声:“好累啊。”一句话说
得大家骨头都散了架,他们无动于衷地回到办公室,仿佛章三栋真的是一只濒死的
羚羊。
黄医生把白大褂的下摆拉好,小心地坐到长凳上说:“呵,还什么体面呢,简
直就是收容所。”大家不由得把目光投向了瑞琪。瑞琪傻笑着说:“都是阶级兄弟
嘛。”黄医生赶紧说:“你跟他是兄弟,那就由你来管吧。”大家以为瑞琪会跳起
来,一般像这种无主的危重病人,谁都不想管的,谁管上了,谁就得像他的家人一
样承担责任。没想到瑞琪却说:“应该的,应该的,病人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为
人民服务是我最大的幸福。请同志们放心。”经他这么一说,这个令人厌恶的病人
却有了几分趣味。大家想起了瑞琪在“大中华”的潇洒,心情又有些舒畅了,说:
“那就不夺走你的幸福了。”瑞琪连连说:“谢谢,谢谢。”过后护士长戳着黄医
生的额头说:“你真该死。”黄医生自豪极了。但是,大家都搞不清楚瑞琪葫芦里
卖的是什么药。
瑞琪果然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头两个晚上他是在病房里度过的,章三栋终
于在他手里起死回生。他还亲自动手清除了章三栋身上的污物,给他换上一套干净
的住院服,使他看上去不那么恶心了。
章三栋脱险后,麻烦却来了:没有人来认领他,每天数百元的医疗费谁支付?
病人的日常护理谁来做?本来病人经急救中心抢救脱险后,就应转入病房进一步治
疗,但病房听说是这样的病人,死活不肯收。医院领导也认为这样的病人不能收进
病房,等一有人来认领就把他送走。所以,章三栋仍留在急救中心里。
可是,没人知道他叫什么,从哪里来、家有何人,也就没办法通知他的家人来
认领。问他,他什么也不说,一副要把自己的一切交给医院的样子。
这种病人留一天医院就损失一天,因为这条“绿色通道”已使医院垫上30多万
元的医药费了,至今没有一个部门能解决,现在又来一个章三栋,真是忍无可忍了。
医院领导也顾不上“精神文明”和“革命人道主义”的面子,派出专人到110 “联
动办”交涉,闹得几乎翻脸。领导交代了,凶一点,再不解决就把病人抬到“联动
办”去!已经五十多岁、历来文质彬彬的院长,在这种情况下也失去了教养,居然
在急救中心当着众多下属连骂了数声:“他妈的!”“臭狗屎!”之类的脏话。好
几个人看到他的口水都溅出来了。院长的口水不是太大颗,属于较有层次的那一种。
瑞琪见领导气急败坏的,快乐地见人就说:“院长跟我们一样,没有钱也很不
高兴。”
护士长说:“没有钱谁都不高兴。”
瑞琪天真地问:“是吗?”护士长对他翻了翻白眼。
但是,联动办也没办法,根据警方的分析,章三栋可能是外地来的打工仔,病
倒后无钱医治,最后由他的同伴把他放到臭水沟里,然后再打电话向110 求助。他
们利用了110 ,他们一开始就准备要把章三栋甩给医院的。所以,你是找不到他的
家里人的,也就是要不到钱的。当然,那时他们还不知道这人叫什么,是后来瑞琪
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拔下章三栋的输液管,才迫使章三栋说出他的姓名和家在哪
里的。
警察分析的情况令急救中心的人傻了眼,特别是瑞琪,他想到第一天夜里他曾
接到一个电话,问有没有一个110 送来的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