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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部分

安娜.卡列宁娜(下)〔俄〕列夫.托尔斯泰-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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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带着这封信到弗龙斯基伯爵夫人的别墅那里去,你认识吧?马上带个回信来,”她对那个送信的人说。“但是我自己做什么才好呢?”她心里盘算着。“是的,我到多莉家里去,是的,不然我就要发疯了。 我还可以发个电报!”于是她拟出一个电报底稿:我一定要和你谈谈,务必立刻回来。发出电报,她就去穿外衣。 穿好外衣,戴上帽子,她又望望发胖的、沉着的安努什卡的眼睛。 这双善良的灰色小眼睛里透露出显而易见的同情。“安努什卡,亲爱的,我怎么办呢?”安娜呜咽着说,一边束手无策地朝安乐椅上一坐。“为什么要如此难过,安娜。 阿尔卡季耶夫娜?

    这种事是常有的。 去散散心吧,“那使女劝她说。”是的,我就去,“安娜说,打起精神,站起身来。”如果我不在的时候电报来了,就送到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家里去……不,我自己可以回来的。“

    “不过我一定不会胡思乱想,一定得找点事做,坐车出去,主要的是走出这幢房子,”她自言自语,恐惧地谛听着她的心脏的剧烈跳动的声音,她急忙走出去,坐上马车。“到哪里去,夫人?”彼得还没坐到驾驶台上就问。“到兹纳缅卡街,奥布隆斯基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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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八

    天色晴朗。 下了一早上蒙蒙细雨,现在刚刚放晴。 铁板屋顶、人行道上的石板、路上的鹅卵石、马车上的车轮、皮带、铜器和白铁皮——都光彩夺目地在五月的阳光中闪砾着。这是四点钟,街上最热闹的时候。坐在舒适的马车的角落里——那马车由一对灰色马拉着奔驰,在那伸缩自如的弹簧上轻轻摆荡着,安娜在车轮的时不时的辚辚声和露天里瞬息万变的记忆中,又回想起最近三四天来的事情,对她的处境的看法跟在家里完全不一样了。如今死的念头不再那么可怕和那么明显了,死似乎也并非不可避免的了。 她现在责骂自己竟然落到这么低声下气的境地。“我恳求他饶恕我。 我向他屈服了。 我认了错。 为什么?难道没有他我就过不下去了吗?”抛开没有他她怎么活下去的问题,她开始看招牌。“公司和百货商店……牙科医生……是的,我决定全跟多莉讲了。 她是不喜欢弗龙斯基的。 这是既丢人又痛苦的事情,但是我要全告诉她。 她爱我,我会听她的话的。 我不向他让步;我不能让他教训我……菲利波夫,面包店。听说他们把面团送到彼得堡。莫斯科的水那么好。噢,米辛基的泉水,还有薄烤饼!”她回忆起,很久很久以前,她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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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十七岁的时候,她和她姑母一路朝拜过三一修道院。“我们坐马车去。 那时候还没有铁路。 难道那个长着一双红红的手的姑娘,真是我吗?那时有多少在我看来是高不可攀的,以后却变得毫无价值了,但那时有过的东西现在却永远得不到手了!那时我能想得到我会落到这种屈辱的境地吗?接到我的信他会多么得意和高兴啊!但是我会给他点颜色看看的……油漆味多么难闻啊!他们为什么总是油漆建筑?时装店和帽庄,”她读着。 有个人对她行了个礼。 这是安努什卡的丈夫。“我们的寄生虫,”她想起弗龙斯基以前说过这话。“我们的?为什么是我们的?可怕的是不能把往事连根拔掉。 我们不能拔掉,可是可以掩盖起这种记忆。我也要把它掩藏起来!”

    这时她回忆起她和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的过去,回想起她怎样把他从记忆中驱逐出去。“多莉会认为我要抛弃第二个丈夫了,因此一定认为是我不对。 难道我还想有理吗!我毫无办法!”她说,想要哭出来。 但是她立刻奇怪这两位姑娘为什么微笑。“可能是爱情!

    她们还不知道这是多么难受、多么卑鄙的事哩……林荫路和儿童们。 三个男孩子奔跑着,玩赛马的游戏。 谢廖沙!我失去了一切,我找不回他来了。 是的,要是他不回来,我就会失去一切了。他大概误了火车,已经回来了。又要让你自己低三下四了!“她对自己说。”不!

    我到多莉家去,坦率地对她说:‘我不幸,我罪有应得,都是我的过错,不过我仍然是不幸的,帮帮我的忙吧’……这几匹马,这辆马车,我坐在这辆马车里多么不舒服啊,都是他的;不过我再也不会看见这些了。“

    重温着她要对多莉讲的所有的话,有意刺激着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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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娜走上楼去。“有客人吗?”她在前厅里问。“卡捷琳娜。 亚历山德罗夫娜。 列文,”佣人回答说。“基蒂!就是同弗龙斯基恋爱过的那个基蒂,”安娜想。“她就是他念念不忘的人。他非常后悔没有和她结婚。而他一想到我就厌恶,后悔和我结合起来!”

    安娜来访的时候,姐妹俩正在商讨哺育婴儿的事。 多莉独自出来迎接就在这时候中打断了她们的谈话的不速之客。“哦,你还没有走吗?我正想亲自去看你,”她说,“我今天收到斯季瓦一封信。”

    “我们也接到他一个电报,”安娜回答,四面看着,找寻基蒂。“他信上说,他不明白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真正想要怎样,但他非得接到回答才离开。”

    “我以为你有客人哩。 我能看看那封信吗?”

    “是的,是基蒂,”多莉为难地说。“她在育儿室里。 她得了一场大病。”

    “我听说了。 我能看看那封信吗?”

    “我马上就去取。 不过他并没有拒绝;恰恰相反,斯季瓦觉得满有希望哩,”多莉停在门口说。“可我却灰心失望,甚至不抱什么希望,”安娜说。“这是什么意思?基蒂认为会见我就降低了身份吗?”只扣下安娜一个人的时候她暗自想道。“可能她是对的。但是她不应该,她这个同弗龙斯基恋爱过的人,她不该对我这样表示的,即使事情是真的话!我知道处在我这种处境中,任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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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派的女人都不可能接见我的。 这一点从我为他牺牲了一切的那一刹那间起我就知道了。而这就是我得到的报应!

    噢,我多么恨他!我为什么到这里来呢?我更不愉快,更难过了!“

    她听见姊妹俩在隔壁商量的声音。“我现在跟多莉说什么呢!

    让基蒂看到我不幸,让她庇护我,好使她借以自慰吗?

    不,就连多莉也不会明白的。 跟她谈没有用处。 不过看看基蒂,让她看看我多么看不起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物,我是多么不在乎,那倒是挺有意思的。“

    多莉拿着信走回来。 安娜读了,默默无语地递回去。“我都知道了,”她说。“这丝毫也引不起我的注意。”

    “为什么?我,正好相反,却满怀希望,”多莉说,好奇地注视着安娜。 她从来没有见过她处在这样一种奇怪的焦急的心情中。“你什么时候动身?”她问。安娜眯缝着眼睛,注视着前方,并不作答。“基蒂为什么躲着我呢?”她问,望着门口,脸涨得通红。“噢,胡说!她在给婴儿喂奶,她总是搞不好,我正在教她……她很高兴。 她立刻就会来的,”多莉不善于撒谎,笨嘴扯舌地说。“哦,她来了!”

    基蒂听到安娜来访,本来不想露面的;但是多莉说服了她。 基蒂鼓足了勇气走进来,脸泛红晕,走到安娜面前,伸出手来。“我很高兴见到您哩,”她用颤抖的声音开口说。基蒂心上对这个堕落的女人抱有敌意,但又想宽恕她,她就被这种矛盾心情弄得不知所措了;可是她一见安娜的妩媚动人的容貌,所有的敌意就都烟消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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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如您不愿意见我,我也不会大惊小怪的。我全都习以为常了。 您害过病吧?是的,您变了哩!”安娜说。基蒂觉得安娜在用敌视的眼光注视着她。 她把这种敌视归之于安娜的难堪的境界,这人以前曾保护过她,现在自己反而要人同情,所以心里替她很难过。她们谈论基蒂的病、婴儿和斯季瓦;但是安娜对什么都不在乎。“我是来向你们告别的,”她说,立起身来。“您什么时候动身呢?”

    但是安娜又不回答,她转向基蒂。“是的,我很高兴见到您,”她带着微笑说。“我从大家的嘴里,甚至从您丈夫的嘴里,听到很多关于您的事。 他来看过我,我很喜欢他哩,”她补充说,显然不怀好意。“他在哪里?”

    “他回乡下去了,”基蒂说,脸涨红了。“请代我向他致意。 一定啊!”

    “一定!”基蒂天真地重复说,同情地看着她的眼睛。“那么再见了,多莉!”安娜吻吻多莉,握了握基蒂的手,就匆忙地走出去。“她还和从前一样,还像以前那样妩媚动人。真迷人哩!”

    又剩下基蒂和她姐姐的时候,她说。“但她有点逗人可怜的地方。 可怜极了!”

    “是的,她今天有点奇怪,”多莉说。“我送她走的时候,到前厅里,我觉得她好像要哭了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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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九

    安娜又坐上马车,心情比出门的时候更坏。 除了她以前的痛苦现在又添增了一种受到侮辱和唾弃的感觉,那是她和基蒂见面的时候清楚地体会到的。“到哪里去,夫人?回家吗?”彼得问。“是的,回家去,”她说,此刻根本不考虑到哪里去了。“他们怎么像看什么可怕的、不可思议的、奇怪的东西一样瞧着我呀!

    他这么有兴趣地对那个人讲些什么呢?“她看着两个过路的人,这样想。”一个人能够把自己的感受告诉别人吗?我本来想告诉多莉的,不过幸亏没有告诉她。 她将多么幸灾乐祸啊!她会掩盖起来的;但是她主要的心情会是高兴我为了她所羡慕的种种快乐而遭到惩罚。基蒂会更高兴了。我可把她看穿了!她知道,我在她丈夫眼里显得特别可爱。 她嫉妒我,憎恨我,而且还看不起我。 在她的眼里我是一个不道德的女人。 假如我是不道德的女人,我就可以使她丈夫拉入我的情网了……如果我愿意的话。 而我的确很情愿。 这个人很自认为了不起哩!“

    看见一个肥胖红润的绅士乘着车迎面驰来,她想,他把她当成了熟人,摘下他那闪光的秃头上的闪光的礼帽,但是随后发现他认错了人。“他以为他认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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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他和世界上所有的人一样,同我毫不相识哩。 连我自己都不认识我!

    我就知道我的胃口,正像那句法国谚语说的。他们想要吃肮脏的冰激凌;这点他们一定知道的,“她心里想,看见两个男孩拦住一个冰激凌小贩,他把桶由头顶上放下来,用毛巾揩拭着汗淋淋的面颊。 ”我们都愿意要甘美可口的东西。 假如没有糖果,就要不干净的冰激凌!基蒂也一样,得不到弗龙斯基,就要列文。 而她嫉妒我,仇恨我。 我们都是互相仇视的。基蒂恨我,我恨基蒂!

    这是真正的事实。coifeur。

    Jemefaiscoiferpar……他回来的时候我要告诉他,“

    她想着突然笑起来。但是马上又回想起她现在没有可以倾吐的人了。“况且,又没有什么有趣的乐事。 全都是可恨的。 晚祷钟声响了,那个商人多么虔诚地画着十字,仿佛担心失掉什么似的!

    这些教堂、这些钟声、这些欺诈,都是用来做什么的呢?无非是用来掩藏我们彼此之间的仇视,就像那些破口对骂的车夫一般。 亚什温说:‘他要把我赢得连件衬衣都不剩,我也是这样。’是的,这倒是真的!“

    她完全沉迷在这些思想中,甚至忘记了她的境况,就这样到达了家门口。 看见门房出来迎接她的时候,她这才回想起她发出去的信和电报。“有回信吗?”她问。“我找找看,”他回答,望了望办公桌,他拿起一封方形的电报小封套递给她。“九点以前我不能回来。弗龙斯基。”她读着。“送信的人还没回来吗?”

    “没有,夫人,”门房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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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既然是这样,我知道该怎么办了,”她自言自语,感到心上起了一股闻名的怒火和渴望报复的欲望,她跑上楼去。“我亲自去找他。在跟他告别以前,我要把一切都和他讲清楚。我从来没有像恨他这样恨过任何人!”她想。看见挂在帽架上的他的帽子,她厌恶得颤抖起来。 她没有想到他的电报不是答复她的电报的,他还没有接到她的信。 她想像他现在正平静地和他母亲和索罗金公爵小姐谈着天,因为她的痛苦而感到兴奋呢。“是的,我得快点去!”她自言自语,她还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她想尽可能地摆脱她在这幢可怕的房子里所感受到的心情。 仆人们、四壁、房中的装饰,都在她心中引起一种厌恶和仇恨的情绪,像千钧重担一样挤压着她。“是的,我必须到火车站去,假如找不到他,我就到那里去揭穿他。”安娜看了看报纸上的火车时间表。夜车在八点零两分开车。“是的,我赶得上。”她吩咐套上另外三匹马,自己忙着往旅行袋里收拾一两天内必要的东西。 她知道她再也不会回到这儿来了。 在掠过心头的种种计划中她考虑决定采用一种:在火车站或者伯爵夫人家吵过一场以后,她就乘下城铁路的火车到下面第一个城市住下来。午餐摆好了。她走到桌旁,一闻到面包和干酪的味道,就使她觉得所有的食物都是令人恶心的,她吩咐套上车,就走出去。 房子已经在马路上投下阴影。 傍晚很晴朗,夕阳还很暖和。 搬着安娜的东西走出来的安努什卡、把行李放到车上去的彼得和分明很不高兴的马车夫,都使她觉得讨厌,他们说的话和举动都让她生气。“我不需要你,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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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车票怎么办呢?”

    “哦,随你的便吧,我不在乎,”她不耐烦地回答。彼得跳上驭台,两手叉着腰告诉车夫赶到车站去。

    三十

    “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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