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 作者:冯积岐-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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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用洋漆漆的一锭黑,棺材内和棺材外面吊上了200瓦的灯泡儿,进行烘干。
下午,祝义和拿了一把笤帚,扛着一把铁锨,进了公坟地。他下到墓穴中,拿铁锨把残留的碎砖头渣和石头渣清理了出来,用笤帚把整个墓室打扫得干干净净,爬上了墓穴。这项工作本来该由永达来做,可是,他不放心,自己动手来干。坐在墓穴口,老汉流了一阵子眼泪。
黄菊芬刚去世那天,祝义和就打发族人给亲戚们报了丧,散了孝布。他特别叮咛自己的两个女儿祝永梅和祝永婷,要给外孙子做一身孝衫,要娃们给他们的妗子穿白戴孝。他给几家的亲戚都叮咛:儿媳没有子女,晚辈们一定要给她穿白戴孝。
吹鼓手也是祝义和打发人请来的。
悲凄苍凉的唢呐声从安葬的前一天下午一直吹到安葬的那天午后,低沉忧伤的哀乐把整个松陵村吹得流泪了。似乎是,人生的悲凉和庄严全都交织在哀乐声中,这哀乐声把不少庄稼人吹灵醒了,好像他们自己的人生、生命和生活与这音乐有着丝丝缕缕的牵挂;似乎是,当人们从人世间离开时,留下的只有那能够唤起使人悲痛不已的哀乐声了。悲伤的气氛笼罩在整个松陵村,尤其是那些扯着棺材上的几丈白布啼哭不止的娃娃们,惹得松陵村的女人们不住地淌眼抹泪,扼腕叹息。
当天傍晚,祝永达从墓地里烧纸回来之后,祝义和拿着一卷子烧纸,进了公坟地。老汉一进儿媳的新坟地就“哇”地一声哭了,他扑在儿媳的坟前头,点上了烧纸,一张一张地烧着。他一边抹眼泪一边用树枝儿拨弄着纸灰,那纸灰在坟墓上空不停地飞舞、飞旋、飞翔、飞跃。纸灰并没有带走老汉的哀伤和哀痛。老汉从内心里疼爱这个言语不多、柔弱腼腆、一副病容的儿媳妇。他目睹着儿媳妇在这个家里受了四年疾病的折磨。他不止一次地责备自己,不该让儿子和黄菊芬完婚,他明白,这桩婚姻加快了她离开人世间的速度。他把责任揽在了自己身上,痛心地谴责自己痛骂自己折磨自己。几天来,强忍着悲痛,把满腹的心事深藏着,一口一口地吞咽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楚。
说起来,当初,祝义和也是出于无奈。
祝永达刚过了二十岁,祝义和就开始给他张罗媳妇,在松陵村,像祝永达这样的地主富农的娃,打了光棍的有好几个。祝义和也试图让祝永达到山里去给人家当上门女婿,但作为父母的独子,祝永达宁肯没媳妇也不愿意离开父母亲。祝义和两口为儿子的媳妇犯愁,他们一提起来就叹息不止,愁眉不展。祝永达二十一岁那年,祝义和将上门要饭吃的一个甘肃寡妇领进了家门,这个大祝永达六岁的女人在家里只睡了两个晚上,还没等圆房,就被田广荣派的几个民兵赶走了。
在祝义和很无望的时候,他在县城街道上碰见了和他在县城小学读过书的同学黄炳仁。黄炳仁一九五七年被打成了右派,回家当了农民。两个人已有二十多年没见面了,相互说起了自己的生存状况,祝义和就把儿子没有媳妇的事说给了黄炳仁,黄炳仁听罢后说,你不嫌弃,就把我那女儿给你儿子。祝义和一听,急忙说:“我还嫌弃啥?儿子眼看要打光棍了。”黄炳仁实话实说:“我的女儿有心脏病。”祝义和就问:“要紧不要紧?”黄炳仁说:“那是慢性病,时好时坏的,看起来倒不像个病人。”两个同学就在街道上订了儿女婚事。没几天,祝义和两口和儿子一同去马江公社黄炳仁家相亲。看面相,黄菊芬是个乖巧的姑娘,确实不像个病人,她脸上有气色,也长得端正。祝永达对黄菊芬的第一印象不错,这门亲事就订下了。一九七六年正月初三,祝义和给儿子完了婚。假如,这女孩儿和祝永达不结婚,是不是可以多活几年?祝义和去问他的侄儿祝正平,他要祝正平给他实话实说,祝正平虽然说得不十分明确,但意思是那样的。他一听,越发觉得,这件事他做错了,为了他的儿子,他使这女孩儿早早地走上了不归之路。
祝义和看着久久不肯落地的纸灰,悲痛万分,老泪纵横。他越哭越伤心,越伤心眼泪越多,以至匍匐在地,双手抓住黄土,大哭不止。
一直到暮色浓重了,祝义和才摇摇摆摆地回到了家。吕桂香一看祝义和脸色很难看,就劝他节哀。祝义和嘶哑着声音说:“我把心里的事全倒出去,就好些了。”吕桂香说:“娃就是那瞎瞎命了,刚不讲成分了,她还没活好人哩,老早就走了。”祝义和感叹道:“人是一节一节活,谁一辈子也把好事占不尽。”
七
松陵村要唱大戏了。大人小孩子们在街道上奔走相告,尤其是那些碎娃们特别高兴。老戏(古装历史剧)从一九六六年停演到一九七九年已有十三年,娃娃们还没有见过老戏是啥样子,未曾目睹吹胡子瞪眼提袍甩袖和舞枪弄棒的场面。当年的戏迷们也都渴望能看到一台秦腔(八本样板戏早把庄稼人看烦了)。唱大戏的事是田广荣提出来的,他提出在村子里唱大戏不仅仅是为了让庄稼人高兴高兴。舞台是他搭起来的,他要借别人的戏唱出自己的调子来。
田广荣把十个生产队的队长召集到大队办公室商量唱戏的事,生产队长们不知道田广荣心里的渠渠道道,只是觉得几十年没唱戏了,这台戏一定要唱。唱戏的日期定在阴历九月十三日,村里的关帝庙会那天。几名会长(管事的)是临时从各生产队抽调的,给戏子做饭的厨师和烧水打杂的也由各生产队摊派。田广荣提出来由祝永达负责采购和管理账目。第三生产队的队长田水祥第一个站出来反对,他说:“松陵村那么多贫下中农的娃,都闲得呻唤哩,为啥要叫地主的娃来管账?”田广荣一听,用威严的目光将田水祥压住,叫他坐下。他不无讥讽地说:“水祥,你刚才是睡着了,还是灵醒着?现在还张口闭口地主富农?人家娃是社员了,这是一九七九年,不是一九六九年,你没睡灵醒,把眼皮上的虮子捋干净,回家睡觉去。”田广荣的话刚落点,田水祥站起来了。他的个子瘦高瘦高,高粱秆一般戳在会场,那张窄脸上的神情严肃了,本来就凸出的眼睛一鼓,嘴角撇了撇说道:“一九七九年咋了?一九七九年就该叫地主富农翻天?”马志敬说:“水祥,有话坐下来说,站起来干啥呀?”田广荣一句话也不再说,他点上了一支烟,慢悠悠地抽了一口。会场上出现了短暂的沉默。田水祥坐下了。他掏出了一张揉皱了的本子纸,撕成两半,开始卷烟,干瘦的手指头将纸卷成喇叭状,倒上旱烟,右手的三个指头捏住喇叭状的顶端,转了几圈,一支烟就卷好了。他将卷好的烟叼在嘴角,点上了火。这时候,七队和八队的生产队长也在嘀咕:叫祝永达管账恐怕不合适。田广荣一看,说:“既然大家有意见,就叫田水祥来管账。散会。”田广荣手一挥,叫大家走。马志敬出来打圆场:“我同意田支书的意见,叫祝永达管账。”其他的几个生产队长都不知道田广荣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他们都明白,田广荣不是晃晃悠悠的冒失鬼,他做任何事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头脑里的沟沟渠渠比别人多得多,不然,几十年来,搞了那么多运动,都没有把他撂翻。田广荣一旦主意已决,就不可更改。叫祝永达当会长,是他思考再三才做出的打算:他明白,将祝永达拢在身边,就等于将松陵村几十户地主、富农出身的人拢在了身边。过去,他对这些人太苛刻;如今,他要显示出自己的大度、仁慈来。他先给祝永达一个“会长”当一当,看他娃能不能识时务,能不能对他百依百顺。这才是他的用心。田水祥当然是看不出他心中的旮旯角落里堆积着什么东西。参加会议的各生产队干部都同意把祝永达抽调到大队来当会长。田广荣说:“水祥,就这么定了,你同意不同意?”田水祥说:“你是支书么,你说了算。”田广荣说:“你以为你是支书,得是?我就是要说了算!”田广荣愤然骂道:“你真是一只瞎眼狗!连个眉眼也看不来,跟上胡咬。”大家轰然而笑。田水祥没再龇牙。
大队长马志敬把祝永达叫到了大队办公室。马志敬四十多岁,中等个子,诚实和忠厚就写在他那厚厚的嘴唇上,写在他那微塌的鼻翼两旁。他说话干脆,声音浑厚。他给祝永达说了田广荣叫他当会长的意思。祝永达在生产队连个记工员也没有当过,他没有这个思想准备,一时还拿不定主意。他对马志敬说:“叫我再想想。”马志敬说:“看这娃,这事儿好多人想争,也争不上手,你还想啥?”祝永达说:“我连指甲盖大的干部也没当过,不知道能不能干好?”马志敬看祝永达犹豫不决,就说:“也行,你回去想想,明天给我回个话。”
祝义和一听田广荣提出来要永达当会长,既高兴又疑惑。使他犯疑的是:松陵村那么多能人,都没有事干,为啥田广荣偏偏看中了永达?过去,田广荣对他们一家很苛刻,永达想当赤脚医生,他也不叫永达当。这一年多来,田广荣突然对他一家很友善,反而使祝义和承受不起,心里反而不实在。祝义和觉得对他这样的人得防一手。祝义和细细一想,拿不定主意,给儿子说:“你不知道,过去,松陵村唱大戏,当会长的都是村里的绅士,是田、祝、马三姓中有威望的长辈,连田广荣也没当过会长,这事咋能轮到你?”祝永达说:“照你说,我不当才对?”祝义和说:“不当恐怕会给田广荣没面子,反而得罪了田广荣。我就怕咱不知道水深浅,叫田广荣把你朝磨眼里塞。”祝永达说:“我想过了,不论田广荣咋想,松陵村人咋看,这个会长我当定了。”祝永达主意已决,祝义和便说:“你一定要把账目弄清楚,不要出一点儿差错。”
戏是凤山县剧团的戏。九月十三日晚上,如期“挂灯”(唱第一出戏)。
演出前,田广荣兴致勃勃地讲了话。他讲话从来不拿稿子,讲得极富感情,极具煽动性。就在他讲话的这个舞台上,他曾经挥过拳头斗过地主,曾经号召松陵村的庄稼人搞过合作化,曾经高喊过松陵村的小麦每亩要过十万斤的口号,曾经和社员们一起批过“三家村”斗过“四家店”。现在,他对着话筒,又讲“四化”建设了。他的讲话极其简短。他用他的形象表示,无论世事怎么变化,他还是松陵村的主人,松陵村的事还是他说了算。只要松陵村的那棵古老的白皮松不倒,他就不会倒。他唱戏的目的就是让松陵村和南堡公社里的人都知道,松陵村依旧牢牢地掌握在他手中。
唱戏的锣鼓还没敲打,田广荣给松陵村人带来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松陵村要搞人畜饮水工程,打一眼深机井,把自来水给家家户户装在院子里。田广荣再三强调:这笔钱是联合国给的,松陵村人不掏一分钱,白吃水。他说:“全凤山县三十多万人,南堡乡五六万人,为什么偏偏要给咱松陵村人钱?钱不是人家给咱塞进腰包的,是我拿这张脸蹭来的。”松陵村人一听,叫的叫,喊的喊,鼓掌的鼓掌。似乎,他们盼望田广荣能再把支书当一万年。
祝永达第一次在松陵村当差,就显示了他做事的干练和细心。该买的他都买到了,从灶房里必备的大肉蔬菜到蜡烛火柴,一样都不少。他对买来的所有东西一一入了账不说,还准备了一个小本子,在小本子上写明白,某月某日买来了什么东西,这东西被谁领走的,见证人是谁,领东西的地点在哪里。在田广荣手下干事必须多一个心眼,脊背上也得长眼睛,父亲不吩咐,他也知道。祝永达没有贸然决定究竟当不当这个会长是有他的想法的:说句心里话,他不愿意在田广荣手下“当差”。是的,时代变了。田广荣真是个阴阳鼻子转扇脸,他的变脸如此之快,使他觉得有点不真实。田广荣真的把他当做“社员”看?真的与时俱进了?他很难相信。再说,叫他跟在田广荣屁股后面转,是一件很委屈的事情。假如,他不干呢?也许,过了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了。这是一次绝好的机会,他可以借此机会走上松陵村的舞台,他要叫松陵村人看一看,他是瓷器还是瓦盆。他想通了,他要和田广荣各唱各的戏,田广荣为自己,他何尝不是为自己呢?毕竟,他不是狗崽子了。他的人生算是走出了一步。他要通过当会长从心理上、性格上来一次转变。忙了六七天,到了开戏的那天晚上,祝永达才松了口气。
第一天晚上唱的是《宝莲灯》,前面加演的是折子戏《柜中缘》。附近村子里的人都被惹来了,舞台下人山人海。小孩子们骑在树杈上和院子里的土墙上,他们没有见过古装戏,好奇地瞪大了双眼。挤在妇女堆中的年轻小伙子不时地起哄,他们趁着混乱在女人的胸脯和裤裆里乱摸乱捏,不时地有女人的尖叫声从台下的人群中爆出来。年轻姑娘们吱妈喊爹地用手撩住裤子,向人稀处钻。总会长马志敬一看不行,立时喊来了十几个民兵,这十几个民兵每人手握一根长竹竿,站在舞台四周,哪里有起哄声,便举起竹竿,朝哪里打。负责秩序的田水祥顾不住摊子,他上了前台,对着扩音器呐喊:“大家要提高警惕,小心阶级敌人破坏!”田水祥念的阶级斗争那本经在这个场合并不灵验,只有竹竿才能将骚动的人镇住。等本戏开了场,舞台下才安静了。
第二天晚上开戏前,剧团里的一位负责人找到了祝永达,说是叫他去找一枚针、一截子黑线来。祝永达不知道他们要针线干什么用,便来找帮灶的赵烈梅。赵烈梅烧好了一锅开水,正要去看戏,她不想回家去,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来院门和房子门上的钥匙,给祝永达:“你到我家自个儿去取,针和线在炕上的针线笸篮里。”祝永达说:“你就不怕我把你们的存折拿走?”赵烈梅说:“田水祥是羞他烂先人哩,还有存折?看他见过存折是啥样子没有?”祝永达说:“还是你回去取,一会儿就来了,不耽搁你看戏。”赵烈梅说:“我回去就不来了,我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