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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部分

我是真的热爱你-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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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们俩象傻子一样看着乡亲们手忙脚乱地把妈妈往车上抬。妈妈静静地躺在车上,一动不动,任由着人们摆布。就象她逆来顺受的一生一样。无论命运给予她的是一种多么难堪的姿态,她都毫无怨言地承袭了。当初她和男人是讨饭讨到这里落户的。青春时满身风霜的流浪,定居后屡屡被村上的大户人家欺侮所引发的自卑,因没有生出儿子而对丈夫的终生内疚,丈夫去世后对两个女儿的担忧和对自己无能的痛恨,以及她最恐惧的却还是没有阻挡住的冷红冷紫对话里那个再明了不过的冷酷答案……没有人知道她的心里是怎么想的,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了。和许许多多的女人一样,她是那么平凡地活着,那么辛苦地活着,那么黯淡地活着,那么认真地活着,那么沉重地活着。最后,她象一片秋叶一样回归给了土地,获得了永久的安宁和平静,这可能是命运赐给她的唯一一种长久不变的幸福。 
  她将两个女儿的手放在一起的那个动作,似乎就成了她最后的遗嘱。 
  车开动了。 
  孩子,拉着妈妈的手,逢到拐弯的时候就告诉她:娘,要拐弯了。娘,回家吧。这样她的魂儿才能回到家。因为刚丢气儿的人的魂儿是不知道走弯路的。刘大娘流着眼泪叮嘱她们。 
  妈妈,拐弯了。 
  妈妈,回家了。 
  妈妈,拐弯了。 
  妈妈,回家了。 
  两人一声递一声地召唤着,冷红紧紧地搂着妈妈的头,冷紫紧紧地握着妈妈的手。每有一个小小的颠簸,她们都会随之颤抖。仿佛车上躺着的不是一具毫无知觉的尸体。仿佛妈妈还活着,而且活得愈加精致,如同最薄脆的玻璃雕塑或是最容易打摺的真丝衣衫。又仿佛她们的母亲在此时还原成了一个不谙世事的婴儿,需要她们牵着手,抱在怀里,才能找到回家的路。而在以前的岁月中,都是她在召唤她们回家啊。 
  在一片哭喊声中,他们回到了大青庄,大家将冷妈妈抬回家,放在竖着铺的草铺上。 
  为什么让我妈妈躺在这上面?被褥呢?冷紫哭问。 
  孩子,断气不把铺盖抽,来世转生变马牛。这都是有讲究的。主持丧事的知事人说。 
  放了噙口钱,蒙了白布,用麻丝缠住脚,栓好了“拌脚绳”,知事人便在大门前放了纸轿和纸马,让冷红和冷紫用椅子抬着冷妈妈生前穿的衣服从屋里走到大街上,放在纸轿和纸马面前,然后开始烧纸轿纸马。一边烧知事人一边高叫:“请老太太上车。”待轿马烧完,冷妈妈才算正式“启程”。 
  回屋之后,众人围坐在冷妈妈灵前放声痛哭。别人哭得时间不长,冷红和冷紫却是谁也劝不住。直到刘大娘开始唱当地传统的“哀曲儿”,两人才稍稍止住。 
  刘大娘双腿盘坐,双手轻轻地拍打着双脚,以一种不知名的曲调唱道: 
  叫一声冷家婶子我的好姐妹呀 
  孤单单走长路你是一个人呀 
  平日里没言少语你是话不多呀 
  谁不知谁不晓你是个好心人呀 
  一辈子干活儿吃苦你是受够了累呀 
  脾气好人老实你是从不惹是非呀 
  街坊邻居说句话你是从不往下放呀 
  得多少是多少你是从不把冤伸呀……” 
  以上是赞颂冷妈妈的品德,下面语调一转,开始叙说冷妈妈的生平: 
  出生在苦年月你是难得饱一顿呀 
  十八岁上拄竹竿你是要饭走千村呀 
  到咱这儿歇下脚你是成了这儿的人呀 
  有了田有了地你是盖房安了身呀 
  那一年鬼门关你是走了几进退呀 
  生了两个小闺女你是个有功人呀 
  屎一把尿一把苗儿是站在了地呀 
  谁成想孩子他爹变成了阴间魂呀 
  吃不下喝不下你是丢掉了主心骨呀 
  白也哭黑也哭你是放不下那个人呀 
  一天气两天气你是把病气上了身呀 
  灵丹妙药也无用你是叫病扎下了根呀 
  这一年多咱姊妹算是贴上了心呀 
  房挨房墙挨墙我是天天走得勤呀 
  一天不见你老姊妹我是就睡不稳呀 
  好歹咱这苦命人是最怜这苦命人呀 
  这一去你叫我是往哪儿去说话呀 
  这一去是再没人疼这俩小亲亲呀 
  走恁快走恁急你可得小心看着路呀 
  阴间道阳间道留神是都不亏呀…… 
  听着听着,冷紫伏在刘大娘怀里又痛哭起来。刘大娘也老泪纵横,她抚着冷紫的头,又吟唱道: 
  亲娃娃乖娃娃你也是棵苦缨缨呀 
  没爹没娘的苦娃娃你在世上熬光景呀 
  好娃娃你莫哭你是哭不活你的娘呀 
  少哭两声养口气你还得往前行呀…… 
  这种哀曲儿不知道已经在这一带流传了多少年。调子大致是统一的,词的格式也大致都是四行一段,尾韵也大致相押。吟唱的人或者怀念死者生前的事情,或者回忆死者与生者的交情,或者祈祷死者阴间路上顺利等等,也可根据情况随意变一变内容,现在象刘大娘这样会唱大段的人已经很少了。而大段往往唱得最为全面。 
  冷红握着妈妈的手,流着泪默默倾听着。这样粗糙而又细腻、直率而又深沉的曲子,她还是第一次听到。而她第一次听到,居然是在母亲的葬礼上。这就是一个女人的一生吗?这就是对一个女人一生的总结吗?她不得不承认,这种形式的总结对于她的母亲来说,虽然过于简单,却也是那么真实和贴切。人这一辈子,女人这一辈子,到底图个什么呢? 
  她的大脑一片茫然。 
  要成殓了。 
  成殓,即把死者放进棺材的仪式。这个仪式主要有两个环节,一是穿衣,二是钉口。很可能冷妈妈这一辈子都没有穿过这么鲜艳的衣服:蓝色的缎面夹袍,袍上印满了“福”“寿”的字样。夹袍的领口和袖口都镶着一道细细的白边儿。红色的百摺长裙,裙子上方绣着金色的龙凤呈祥的图案,下方却绣着一对白鹅。她枕的是用明黄缎子包着的“福寿枕”,耳垂和手指上带着的是冷红刚刚托人给她买的金戒指和金耳环。这两样首饰闪闪发光,吸引了村里不少老太太们的眼。在大青庄,躺在棺材里能带上金首饰走的老太太还是很有数的。几乎就是一种荣耀。 
  “穿净手鞋。”知事人说。此地以前的规矩,老人寿终而寝都要穿“净手鞋”,这“净手鞋”是由少女做的,一是干净,二是取其谐音“敬寿”。现在几乎没有人动手做鞋了,都是在寿衣店里买。不过改由家里没出门的女孩子给老人穿上。 
  冷紫拿了一只。冷红也拿了一只。 
  放下。冷紫突然低声喝道。 
  冷红停住了手,看着冷紫。 
  放下。冷紫把语速放慢,把字吐得更加清晰。 
  一屋子人都看着这姊妹两个。 
  冷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低下头,想继续去给母亲穿鞋,却被冷紫劈手夺去。 
  这是净手鞋,你不知道吗?冷紫说。 
  冷红看着自己空空的双手,红肿的眼睛里顿时蓄满了泪。这是冷紫当众给她的第一次难堪。她可以想象得出来,如果不是有这么多人,冷紫的动作决不仅仅止于夺鞋。而满满一屋子人,居然没有一个人出来替她说一句话。她顿时明白,全村人都已经知道她不是一个干净人了。她也突然明白了在办丧事的这几天里为什么村里人总是对冷紫问寒问暖,却一直很少有人去关心她。 
  穿好了衣裳,就该钉口了。钉口是成殓的最后一个环节。如果死者是女人,必须等到娘家人过目并且没有异议之后才可以钉口。这是娘家人最显示权威的时刻。如果平时两家处得好,丧事就会进行得比较顺利。如果素有嫌隙,或者是晚辈确实不孝,这时的丧事就会出现麻烦。或者是娘家人不予瞻丧,推迟出殡,或者是借机打骂孝子,惩罚晚辈。冷家在此地没有亲戚,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娘家人。按照规矩,遇到这种情况,需要给死者借个娘家,以充门面。 
  你妈不是姓杨吗?就请杨家的人来当娘家吧。知事人说:你们去给杨支书磕个头,天大的事情他也会放下跟你们来的。 
  冷妈妈的名字叫杨月兰。大青庄的支书叫杨守泉。杨守泉在大青庄干了二十年的支书,是首屈一指的厉害角色。冷红刚刚退学在家干农活时,他曾经托人提过亲,想把她说给他的三儿子。他的三儿子比冷红大三岁,又黑又矮,初中都没上完,整天喝酒打牌。所以媒人一开口,就被冷红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村里门势最弱的人家居然不给自己一点面子,杨守泉为此十分光火。不过后来冷红到城里打工了,轻易见不着面,冷家的地也包了出去,互相毫无牵扯。他再恼怒也只得罢了。这次,如果要给妈妈借娘家,只能找杨守泉。冷红知道,如果不找他去找别人,肯定没有人敢来。因为这个人一来,就意味着他和冷家站在了一起,成了杨守泉的对头。也许他们不想让姊妹俩失望,可是相比而言,他们更不想因此给自己树立一个强大的敌人。在善良之意与自卫之心选择的时候,绝大部分中国人选择的都会是后者。 
  冷紫向门外走去。冷红没有动。 
  去吧,杨家人不请他还能请谁呢?这是你妈的最后一桩大事,没个娘家人,会让人笑话的,咱们大青庄还没有出过这种事呢。众人都知道杨守泉和冷红以前的过节,纷纷劝道。人已经没有了,可是人的面子还活着,这个逻辑多少有些荒唐。但是在这种状况下,却没有人觉得荒唐,大家都尽力用生者的聪明来充实死者的这种所谓面子。而且在死亡的背景下,这种行为变得愈发郑重与神圣。 
  冷红终于还是去了。冷紫已经磕过了头,杨守泉到底没有动。她磕过了头,杨守泉才起身跟来。他绷着脸,沿着棺材走了一圈儿,很久没有说话。 
  老人身边怎么孤孤单单的?他开口了:找几样她喜欢的东西让她带走。 
  妈生前没什么喜欢的。冷紫哭着说。 
  去箱柜里找找,凡是她放得好好的,能做个念想的东西就行。知事人忙点拨她们。 
  冷红和冷紫连忙来到里间,打开冷妈妈盛放衣物的大樟木箱子,找了又找,发现有一个包袱扎得很精巧。打开一看,里面放的是姊妹俩小时候的几件衣服和她们从小到大所获得的所有奖状。她们把这个包袱放在了冷妈妈身边,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钉口吧。杨守泉说。 
  冷红看了杨守泉一眼。她没想到杨守泉这么轻易地就放过了她。她原以为他会趁此机会狠狠地刁难她一番的。她的心里甚至涌起了一丝感激。 
  起灵了。因为冷家没有什么本家,所以乡亲里有一些称冷妈妈“大娘”或“大婶”的人就都过来充孝子,撑场面。当知事人宣布起灵之后,孝子们就得拿着孝子棍跟着棺材哭到坟地。细麻杆糊上一条条白纸,便是孝子棍。 
  不要给她孝子棍。突然间,杨守泉指着冷红说。正要递给冷红棍子的一位年轻妇女呆在那里。冷红是死者的亲生女儿,而且是长女,怎么能没有孝子棍呢? 
  她不能拿孝子棍。杨守泉又说。他着重了“孝子”这个词。本来他是想趁着这个机会整治一下冷红的,但是他又怕这样一来显得自己太小气,名声太恶。因为他不过是充当暂时的娘家人,太认真做文章就会给人落下他太计较的口实,反而不值得。但是就这么放过了冷红,也太便宜了。于是他就说了这样一句话。他来的时候就听说,连冷紫都不让她拿净手鞋了,他这一道命令也不过是净手鞋的余波,一点儿也不过分。 
  冷红站在那里,顿时觉得自己的手成了多余的。本来孝子棍也算不上一个多么重要的东西,可是经杨守泉这么一强调,孝子棍就成了一种区别和象征。事情就是这样,一个人可以主动说自己有多么多么不孝,没有人觉得奇怪,甚至会有人认为你很谦虚。但是,当有人站出来明明白白地判定你不孝时,事情的性质就发生了根本的改变。你的不孝在某种意义上讲就已经变成了一种事实,最起码也是事实的一部分或者是一部分的事实。 
  现在,冷红面对的就是这样一种情形,这种来自外界的判定让她在母亲的葬礼上失去了作为长女的身份和尊严。一个小小的孝子棍在此时成了一张鲜明的判决书,判决书上的潜台词是那样的丰富而具有连续性:连八杆子打不着的人都可以拿孝子棍,唯独你不能。为什么?因为你不孝。为什么你不孝?因为你是一个—— 
  妓女。 
  是的,妓女。 
  那一瞬间,她突然明白自己刚才的侥幸心理有多么可笑。连冷紫都没有原谅她,杨守泉会放过她吗? 
  她看了看冷紫。冷紫的手里当然拿着孝子棍,还有两个人搀扶着她。冷紫满脸泪水,并不看她一眼,仿佛她的生命中从来就没有这样一个姊妹。是的,现在冷紫已经与她不同了。冷紫是纯洁的。可是她原本也是纯洁的啊。从某种意义上讲,是她用自己的纯洁保全了冷紫的纯洁,就象一盆清水洗净一件衣服之后变成了一盆脏水,人人都理直气壮地认为这盆脏水应当被泼掉。就连那件被洗净的衣服也是这么认为的。而正是这件衣服的想法才最让她感到恐惧,因为这件衣服的想法几乎是她最重要的心理依靠。 
  人人手里都有一根孝子棍,就她没有。她没有。多年之后,冷红才更加深刻地明白那根轻轻巧巧的孝子棍在当时为什么对她有着那样重要的意义。因为那时,她已经把自己沉沦的绝大部分原因都归于了对家的奉献上,这几乎是她当时最庞大的精神支柱。而失去孝子棍持有权的事实则让她准确无误地知道:真的没有人承认她为这个家所做的一切。没有。她的奉献根本无从谈起。她的肮脏才是唯一众所周知的东西。 
  到底是杨守泉,随便一挥就击中了她致命的七寸。 
  你不是个孝子!她仿佛听到所有的人都在心里这样对她说。但是,即使全世界的人都在唾弃她,她也知道,自己必须把妈妈送到坟地去。因为,这是妈妈在阳光下走的最后一程。 
  冷经浑浑噩噩地走在送葬的队伍中,象做梦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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