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真的热爱你-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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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朝晖把她带到自己的办公室,一如往日的温和。他穿着雪白的工作服,愈发衬出眉宇间的清朗。他和她亲切而略有距离地寒喧着,似乎既怕接近她又怕冷落她。聊了一会儿,他就告诉她,冷紫很快就要来医院的职工食堂当临时工。“就在那儿。”他指了指窗外,仿佛冷紫已经在那里忙活着一样。
叶潇看着他的笑容。这种笑容不是给她的。是的冷紫。她早就知道会是那个阴魂不散的冷紫。如果没有她,眼前这个男人就会是她的。而如果这个男人属于她她就不会到这个地步。——然而,这些如果都不存在。事实是,她付出了那么多,就让他用几句话打发了。要是他早一点拒绝她,说不定事情就会是另外一番状况。——那简直是一定的。毫不过分地讲,是这个男人浪费了她的初恋。这个男人对她的现状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他应当受到惩罚。
她忽然明白,原来自己远没有自己表现得那么酒脱。她从来都没有彻底忘记过他,也没有真正原谅过他。
很快,她便决定了惩罚他的方式。
冷紫现在在哪儿?在这之前做什么工作?她问:我这几年都没见过她了。
她当了几年服务员。现在已经辞职了。
是和冷红在一起么?
张朝晖点点头。
在什么地方?
你是个特务么?张朝晖笑道。
一个护士把张朝晖叫了出去。叶潇迅捷地拿过张朝晖放在桌上的电话号码本翻了起来。她浏览了一遍,没有。她又浏览了一遍,还是没有。但是她发现,扉页上有一个号码没有署名。
她拿起电话,飞快地拨了一遍。
美雅洗浴中心。请问您找谁?一个奶油般甜腻的女声响起。
请问这里有一对双胞胎服务员么?我是她们的朋友。
是的。
请问这里的地址是……
星华路五十八号。
张朝晖的声音临近了门边,叶潇挂断了电话。
两个人又坐了一会儿。
你到底有什么事儿?张朝晖终于问。
我怀孕了。叶潇平静地说:你不必问那么多。给我找个好医生做个手术就行了。
张朝晖点点头。
手术前,护士让叶潇找家属签字。
这件事上我没有家属。叶潇把脸转向张朝晖:看在过去的情分上,帮我一个忙,好么?
张朝晖犹豫了片刻,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手术做完之后,叶潇休息了一会儿。走出医院的时候,她的手里握着那张签字单的复印件。
生日蛋糕是在星苑市最有名的泰发西点房定做的,十分精致。是一盒中号蛋糕,直径二十八厘米。糕面上一大圈小小的粉紫色的玫瑰,中间是两朵朱红的花蕾,在玫瑰与花蕾之间两行飞扬的连体字“祝我们生日快乐。”看到这行字,冷紫忍不住笑了。
你告诉人家我们是双胞胎了么?
没有。不是双胞胎就不可以在同一天祝贺生日了么?冷红说:双胞胎的最大特点不是同一天生,而是在同一天由同一个母亲生。这才注定了她们一生的缘分。
冷紫沉默了片刻,从配送袋里取出蜡烛一一插好点燃。又在两个人面前摆好了小碟子。然后,她合住了双手。
你也许个愿吧。闭上眼睛之前,她对冷红说。
冷红的嘴角掠过一丝微笑。在许多时候,她都觉得冷紫实在象一个小孩子。
蜡烛吹过。蛋糕被冷紫小心地分开了。她尽量不去伤害那些漂亮的花型。冷红静静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其实,这么珍惜有什么用呢?她说:被毁掉,被吃下,这就是她们的命运。无论她们多么美丽,也无论你多么认真。
冷紫没有说话。她轻轻地咬了一口。多么柔软多么纯正的甜啊。一个蛋糕,做出来漂亮,吃下去可口,这不是什么残酷的命运,而是她最合适的幸福。因为她就是一只蛋糕。蛋糕不是人。所以人永远也不应当和一只蛋糕相比。尽管有时候二者看起来似乎十分类似。她完全明白冷红的话里有话。可她已经不想再和她争辩什么了。她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在目前这种状况下,只要自己不被冷红左右,不放弃自己,她觉得这就已经很不错了。
她只想好好地把这一顿晚餐吃完。
这也许是她们最后的晚餐。
她们每人吃了一块蛋糕,又喝了一点点香槟酒。两个人相对无言。只有酒的淡香在缠绕流动,偶尔也有筷子与杯盘极轻的碰击声。
过一段时间记住给冰箱除除霜,把里面的除味盒拿出来也放在阳光下晒一晒。睡觉的时候记住把窗户关好。不要随便跟着别人去出台。换季的时候把被子拆洗一下,自己不想动手就去找家政公司。另外,对再好的朋友也别说自己有多少钱。总之,你以后一定要多注意一些。我和张朝晖在一起还有个依靠。你就只剩下一个人了。冷紫的语速很慢,但是话语之间却没有什么停顿,仿佛一停下来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冷红看着冷紫。冷紫扎着两条麻花辨,看起来朴素而又清纯。仿佛这几年的风尘岁月在她的身上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这是魔镜中的自己么?明亮依然,青春依然。隔着时间的霜雪,冷紫似乎还清楚地印照着自己最原始的那种妩媚。她忽然觉得冷紫是那么亲近,那么熟稔。很快她又觉得自己的这种感觉可笑起来。难道她们不就应当是这么亲近和熟稔的么?从开始在母亲的子宫里孕育的那一刻起,她们就已经成了除父母之外最疼爱彼此的人。
她必须留住她,必须。就象留住她自己。
这么想着的时候,她惊奇地发现:自己想留住冷紫的愿望是那么纯净,丝毫不含钱的因素。纯净得好象是她们刚刚落地时的哭声。——当然,她也知道,只要留住她,也等于留住了很多钱。但是,这真的已经不是她此时最重视的事情了。
小紫,她说:其实,我们才是真正的依靠。
那只是你的看法。冷紫说:不是我的。
你凭什么这么信任一个外人而不信任你的姐姐?
你错了。冷紫说:首先,张朝晖并不是一个外人。其次,我并不是不想和你生活在一起,而是不想和这种生活状态中的你生活在一起。只要你不放弃这种生活,我们就不可能再在一起。
我肯定会放弃的。
只要不行动,这种口头承诺就毫无意义。我不能再等了。冷紫说:为什么不是现在?
因为早退出几天与晚退出几天除了挣钱的多少之外就没有什么根本的不同。因为只要进入了这种生活,在人们眼里就只有性质问题,而没有时间问题。她看着冷紫:还因为,无论你怎么努力,都没有人因为你早退出一步而真正原谅你。没有。
有的。冷紫说。
你是说张朝晖么?
冷紫沉默着。
也许你还记得叶潇。冷红说:她和张朝晖谈过恋爱。
他们没谈。
张朝晖告诉你的么?
你到底想说什么?
冷红拿出了那张签字单:我知道这很残酷,可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能让你悬崖勒马。
不可能!冷紫的眼睛像被烫了一下一样转到了一边,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不可能。这是一句最常见的生活用语和影视台词,往往都用在最真实的事情之间。在不想面对的时候,许多人都会下意识地让这句话脱口而出。这句话与其说是对已发生事情的否定,不如说是自己对自己本能的保护。人们以这种极短暂和极微弱的麻痹措施来对轨道之外的灾难进行下一步的过渡。于是,下一句话往往就是确认事实后又对事实发起的质疑:你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叶潇今天找来这里了,幸好被我碰见。冷红说:她还说了许多难听话。需要我重复一遍么?
张朝晖没必要这么骗我。
你是他的初恋。他没有得到你,自然不甘心。
他得到我其实很容易。只要花一点点钱,甚至,冷紫说:不用花钱。他用得着下这么大功夫么?
不下功夫怎么会有初恋感觉?他要的就是这份情趣。
不。我不相信。冷紫说,凛然的神情中隐含着一种不易觉察的虚弱:我要当面问他。
你以为他会承认么?冷红玩弄着手中切蛋糕用的塑料彩色刀叉:再说,你有什么资格去问人家?
慢慢地,慢慢地,凝在那里。冷紫。
是的。她有什么资格去问他?说他卑鄙么?自己做过的事情比这卑鄙得多。说他无耻么?自己曾经比他更无耻。说他下流么?自己过去的下流尤甚。说他欺骗自己的感情么?自己不是也同样欺骗过他?他所做的,全部都是自己曾经做得更厉害的。作为一个曾经落在道德最低点的人,她的手还能够抓到别人头上的虱子么?别人脚缝里的一点污垢,都高过了她的肩膀。
她还能质问他什么?
质问他,就是在质问自己。
冷红说得对。没有人会因为你早退出一步而真正原谅你。没有。她愤怒的动力是她自认为的现在的纯真和洁净。而这种纯真和洁净其实不过是一种虚拟,是无数光影折射出来的假象。尽管,这个假象看起来是那么地细密和精致。——她忽然起了一种奇怪的念头,觉得张朝晖其实挺不容易的,就象《皇帝的新装》中的那两个工匠。他和他们一样,用语言为她织造了一件听起来完美无缺实际上子虚乌有却又让她觉得无比真实的新衣。当她自以为拖着长长的波浪一样的裙裾优雅地走在街上的时候,其实她什么都没有穿。
张朝晖给她制造了一种幻觉。这种幻觉让她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幸福。如果没有张朝晖的这番功夫,她很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晓这种醉人的滋味。——她是不是还应当为此而感谢他?
或许。
现在,幻觉消失了。一切都没有改变。没有。但这并不能怪罪张朝晖。因为她对幻觉的拥有本身就是一种奢侈。难道说,海市蜃楼消失的时候,你能埋怨上帝为什么不让它长期驻留,甚至把它变成永久的实景么?
她是不是还需要调整目标,再帮冷红去挣那八十万?或者,是一百万?
她不知道。这个时刻,她什么都不想知道。
第二天早上,她梦游一般来到了星苑市第一人民医院,护士告诉她:张朝晖正在手术室。她又梦游一般地走上了三楼,远远地,她就看见手术室门口两边的长椅上坐满了人,这些人神色肃穆地悄悄议论着什么。她经历过这种场面,知道都是病人的家属。只有一个女孩子站在窗边,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窗外。她一眼就认出:那是叶潇。
她转身下了楼。
走出医院的时候,她回头看了看医院的大门和医院里的那些建筑群落,耳边响起张朝晖对她说过的所有的甜言蜜语。恋爱的人是多么好啊。她永远也不会让自己忘记那些天堂一样的时光。
这一眼,她看了很长时间。她知道,自己再也不会来这个地方了。
第二十九章
这几天,张朝晖忙得焦头烂额。科里有一个医生请了病假。还有一个医生去外地学习还没有回来。都在时也不觉得如何,现在立马就显出了人手的紧张。他几乎没有片刻的消闲。来看病的人象河水一样川流不息,手术一个接着一个。还有例行的查房、值班和院里各种各样的会议和琐事。这期间叶潇还来过两次,坐了没几分钟,看他实在太忙就走了。他也只是简单问候了几句,实在没有功夫和她聊。
“张医生,你介绍的那个临时工怎么还不来啊。”吃晚饭的时候,行政科的那个老科长坐过来问他,“要来得赶快来,现在哪儿都下岗,我要是把这个岗空的时候太长了,可就跟上 下的人都不好交代了。”
“今天星期几?”
“三。”
张朝晖猛然想起,冷紫的生日已经过去四天了。原本说好生日一过完冷紫就要来的,怎么还没有来呢?在她生日那天他打过两个电话,接电话的人说她们俩都不在,他想可能是她们去外面吃饭了。后来又打过两次,还是不在。他也没多想。现在看来,难道还会有什么问题么?
他的心顿时慌起来,仓促地收拾起碗筷。
“我这两天忙昏头了,把这事儿给忘了。”他对老科长笑道,“我这就去通知她,让她马上过来。”
回到科里他就给请病假的医生打了个电话。
“你必须得帮帮忙,来替我顶上两个小时的班。”他说,“往后哪怕你休息一年我都没意见。”
“我去就是了,你可别咒我。”对方在电话里笑得很清朗,听起来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就是守着医院,我也不想病上一年啊。”
一个小时之 后,他赶到了美雅。他敲了敲她们宿舍的门,开门的人是冷红。
什么事?冷红问。她穿着睡衣,拿着一面镜子,看样子正在化妆。
冷紫呢?
不知道。
你不知道谁还会知道?张朝晖的手扶住门框。
我说过了我不知道。
你应该知道。张朝晖加重了语气。
那你更应该知道。你不是最爱她的人么?
张朝晖沉默片刻,竭力压抑着心中的不悦。越过冷红的肩头,他看见了冷紫的床上放着的白色小包。他断定冷紫并没有出门。因为冷紫只要出去,通常都会背着它。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刹那间笼罩了他的全身。
她还在这里,是不是?他问。
她是个自由人,在哪里都有可能。
她还在这里干什么?
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冷红看着指甲上的蔻丹:我知道她是化过妆出去的。
你又拉她下水了?
她要是不想下,我拉也拉不动。她要是真想下,我拦也拦不了。不过,我对她说过,在这里下水比在你那里下水要好得多。
张朝晖转身离开了。他怕自己再不离开就会把拳头砸到冷红的脸上。
他来到大堂里,询问值班的服务员。那个染着一头金发的姑娘漠然地摇摇头。他又问了问值班的保安,保安回答他的也是漠然的摇头。
他忽然觉得背上象结了冰一样冷。
“冷紫!”他在大堂里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