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离马 作者:凌九九-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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茗姨见她嘴上说的强硬,脸却羞得通红,心里好笑,故意板了脸继续说:怎么是没影的事呢,过了十五便可成亲,你又不是不知。我们忧止小姐美貌无双,早就艳名远播,说不定昨天刚过了及笄,今天便被求亲的踏破了门槛。你若有了心上人,一定趁早对茗姨讲,也好让茗姨去找你外公说个明白,否则哪天你外公自作主张帮你订了亲,反倒成了棒打鸳鸯。
茗姨!忧止跺脚。到底不同往日,如今举手投足,都流露着一股娇态。
十八
从前的忧止也是美的,美得纯净,美得脱俗,即使童年再怎么刁钻精怪,却也难掩身上的那份超然出尘。
后来懂了事,这份脱俗里又融进了一丝忧伤,更是飘然若仙,楚楚动人。大家都说,忧止小姐真是越发的清丽,倒不像是我们草原女子,而像是天上的仙女下了凡。
可茗姨却始终觉得,这样的美貌里面,总有些不真实,像是空中楼阁,水中明月,是假的,虚的,缥缈的。她常常看着忧止凝神,总觉得她说不定哪一天便展开了羽衣,飞到天上去。
而如今站在她面前的忧止,红着脸拧着身,会跺脚会撒娇,仍然是美,却多了丝凡尘味,多了丝娇憨,这让她猛地站到现实中来,触手可及。
忽然,外面传来噔噔的脚步声,紧接着,有人笃笃地敲门,声音急促。茗姨打开门,一个下人站在门外,急声说:忧止小姐,老爷要你到堂前接旨。
茗姨回头看看忧止,她的表情一样惊愕。
接旨?接什么旨?忧止问。
下人笑笑:小姐呀,这普天之下,还有谁的话能称为旨?
这话说得明白,茗姨脑子里猛地一震,嗡嗡作响。
堂前早已跪满了人,丫鬟下人乃至马夫,均跪个齐全。
众人对面站着一位男子,双手托着圣旨,眼皮低垂,表情严肃,看起来明明已有五六十岁,可皮肤光滑细腻,较之二十几岁的女子,竟然犹有过之。
忧止知道,这便是宫里的公公了。心里好奇,忍不住又多看几眼。
谁知那人明明闭着眼,此刻却忽然睁开,与她目光对个正着。她只觉得那眼神犀利又明亮,还有股沉稳老辣的寒光,竟然让她打了个冷战,连忙低下头去,在最后面跪下来。
那人冷冷看她一眼,知道人已到齐,便清清喉咙,缓缓将圣旨展开,一字一顿宣读起来。一开口忧止就是一愣,原来这就是宦官的声音,虽然不尖不利,字正腔圆,可听在耳里,不知怎的就有股说不出的怪异。虽然音量不大,但是吐字清晰,忧止即使跪在最后,仍然听得清清楚楚—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知水家牧场有女凌忧止,性资敏慧,娴雅端和,立为太子妃。水仓鸣教养有方,赏黄金万两,丝绸百匹,一月后护送凌忧止入宫,择日完婚,不得有误。钦此—
最后一声钦此,尾音拉得极长,忧止猛地抬起头来,惊得险些坐倒在地。
太子妃?
谁?
谁?!
堂中一片寂静。
那位公公轻咳一声,抬高声音唤:水场主。外公回过神来,跪倒在地,口呼领旨谢恩。公公将圣旨送到他手中,亲手扶他起来,缓颜笑说:恭喜你了,水场主。
外公也笑,却笑得勉强,笑得苦涩。他轻声说:喜从何来呢?
公公脸色一凛,冷冷道:水场主,这话说得恐怕有些蹊跷,难道和皇上攀了亲家,这还不算是喜么?
外公一怔,这才苦笑起来,将手里的圣旨攥得紧些:喜,自然是喜,是我老糊涂了,喜公公带来的消息,又有哪一件不是喜事?公公路远辛劳,就在牧场多住些时日,晚上我设宴庆祝,咱们不醉无归。
喜公公笑着,忽然慢条斯理说一句:水场主怕是过谦了,我看你一点也不糊涂,老当益壮得很,将军府一别十几年,竟像是一点变化也没有。
十九
外公脸色一变,顷刻又恢复正常。这变化虽迅速又微小,忧止却是看得清楚,她心里又惊又怕,快走上前,轻轻拉一拉他的衣角,低声叫:外公。
喜公公抬眼看一看她,上下打量一番,笑道:想来这就是忧止姑娘,果然秀丽脱俗,美貌无双,难怪我家太子爷口口声声说,非凌忧止不娶。
这位公公,她忍不住说:是不是您传错了圣旨?我从来就不认识你家太子。
忽听外公大喝:忧止,不得无礼!
这一声又响亮又突然,忧止吓得后退一步,怔怔看着外公,不明所以。她从小在牧场长大,外公和茗姨极少对她提及皇宫里的事情,她自然不知假传圣旨是杀头的大罪。
况且这牧场不入世,不流俗,天高云淡,干净简单,她整日与牧民直来直去地打交道,自然不懂得心计,就算是知道这罪名,恐怕仍然不知道避讳。
喜公公却笑了。先是诧异,紧接着便笑出声来,边笑边用手掩了嘴,只看见肩膀不住地抖动。原本那样严肃的一张脸,衬了这样矫情的动作和表情,任谁都觉得有几分不伦不类。
他笑得够了,这才说:忧止小姐果然是剔透伶俐,等过些日子进了宫,你我自然要多多走动亲近。
忧止看一眼外公,对着喜公公垂下头施了个礼,口里说:喜公公,小女子不懂规矩,公公莫怪,况且我确实没见……
话没说完,喜公公却一揖到底,硬生生让她收住了口。直起身子的时候,他淡淡说:凌姑娘,您可不能对我施礼,我担不起。出不了多长时间,我就要给您磕头问好,恭敬地称一声太子妃了,老奴的命运全掌握在您的手里,还得请您担待才是。
这话说得不冷不热,忧止竟不知道他是真心还是讽刺,一时怔在原地,不知如何接应。
喜公公笑说:我得尽早回去复命,迟了怕万岁爷怪罪。说完深深地看了外公一眼,掸了掸袍袖,转身就走。身后几个人跟上去,一行扬长而去。
忧止回过神来,快步追过去,外公却伸手将她拦住,她急道:好歹要问问清楚,什么太子,我根本见都没有见过,他怎么会选我?我又怎么能嫁给他?
你见过。外公缓缓凝视她,他就是三皇子,秦少陵。
忧止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终于通一声坐在椅子上。
她终于想起那句话:我姓秦,名少陵,是当今皇上的第三子,凌忧止,你要让自己平平安安地长大,我以后会再回来找你。
她至今仍记得他说这句话时的表情,温柔、郑重、一本正经。她原本以为那是戏言。先是没相信他是皇子,后来外公作了证,她又不信他真的会回来找她。
本来也是,那是什么时候,五年前,她才十岁,他也只是个孩子。一个孩子做出的承诺,谁会当真?
他果然没有再来找她,却是要娶她!
娶她,他怎么会娶她?
只见过那一面,若是交谈,你来我往一共也只说了不到十句。
过了这么久,她连他的模样都已记得模糊,他却毫无征兆地送来一纸圣旨,像是道诡异的闪电,凭空将她的天劈得零零落落—不止是她的天,还有外公的天,还有茗姨的天,整片牧场上空的天。
牧场早已乱了套,不明所以的牧民欢呼雀跃,为她骄傲着,替她兴奋着。只有外公和茗姨,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整整一天。
她知道他们的感受,若能选择,他们宁可她穷困潦倒、露宿街头,也不愿让她去宫中做那万众艳羡的太子妃。
那是娘的遗愿,也是娘的教训。
伴君如伴虎,这经验太惨痛,她已经没了爹,没了娘,不能再亲自送到虎口里去,眼睁睁让它将自己的脖子齐崭崭地咬断。
可是,他们能选择吗?
天暗下来的时候,外公一掌拍在桌子上,大声说:不行!
忧止在他身边,将桌上被震翻的茶杯立起来,重新盖好,淡淡说:什么不行?
入宫不行,嫁太子不行!
忧止笑起来:外公忘了吗,那是圣旨,行与不行,都写在那一卷黄绸子里,我们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哪有权利选择?
二十
外公看定了她,像是不认识一样。茗姨犹豫着,还是说:忧止,你一点也不怕?
怕?为什么怕?她睁大眼睛,天真地看着茗姨,皇宫多好呢,住得豪华,穿得高贵,吃尽天下美食,赏遍世间奇珍,听说皇宫里的人,穿着的都是苏州的丝绸,那是多好的料子……
住嘴!外公大吼。她立刻噤了声,外公愤怒地瞪着眼,眼角通红: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虚荣?你忘了你爹娘吗,忘了是谁让他们含冤而死,忘了你娘的遗言吗?
她轻轻偏过头,似笑非笑:外公,你生什么气呢,人生在世,不过就是这短短几十年,苦苦记着仇恨多无趣,不如及早享乐……
话没说完,忽然耳畔风声,她一扭头,竟然是外公的巴掌拍过来。她还没动,茗姨已经斜扑过来,一把将他的手臂抱住,口中又急又凄地喊一声:老爷!
手掌拦住了,指尖却还是划到了脸颊,火辣辣,很疼。从小到大,因为顽皮受过无数次罚,却从来没挨过打,外公这一个耳光,虽然没有打在她的脸上,却在她心中凌厉地抽了过去,抽出一道血痕,远比脸颊疼上数倍。
茗姨仍然抱着他的手不肯松,忧止退几步,远远站住,黯然道:我知道我不孝,那就忘了我,就当从没生养过这个外孙女,从此是福是祸,就让我自生自灭罢。
说完一扭头,飞快地跑出去。
茗姨进来时,她忙揩去眼角的泪。
茗姨叹一声:别擦了,我都看见了。
忧止这才停了手,眼泪扑簌簌地滚下来。茗姨坐到她身边,伸出手去帮她擦,她却转过身子,不肯让她看见。
你这是何苦。茗姨幽幽地叹:何苦这样气你外公,他已经一把年纪,哪还经得起你这样大放厥辞?
那也总比抗旨不遵,被满门抄斩要好。她凄然说。
茗姨心里一疼,一把把她搂在怀里,连声说:好孩子,苦孩子,懂事的孩子,你,你怎么这么让人心疼?
忧止被她这样一抱,满腔的心酸涌上来,眼泪再也收不住,大颗小颗一股脑地泻出来。她哭着说:茗姨,我已经没有了爹,没有了娘,不能再没有你和外公,不能……
茗姨更紧更紧地搂住她,眼泪大滴地落下来,洒满了忧止乌黑的头发。两个人就这样在一起抱头痛哭,哭声压抑着,绵长地飘散了满屋,许久不散。
她们不知道,此刻在门外,有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无力地靠在门框上,一样泪水纵横。
一个月的时间,眨眼就过去了。
以前她总是觉得牧场的时间过得缓慢,太阳早早就爬上来,懒洋洋的,迟迟不肯落下,外面总是无边的草地,无边的马群,无边的蓝天,十几年来,从不曾改变。
美虽美,看得久了依然会腻,她总是会想,草原的外面是什么,天的尽头又是什么。
如今终于要出去,她却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是这么可爱。每根草,每片云,每一口清新的空气。她喜欢看马吃草,喜欢听牧女唱歌,喜欢躺在草地上看天空,看云朵,一躺就是一个下午。
外公问,马上就要入宫,你不用准备些什么吗?
准备什么呢,她有的,皇宫都有,她没有的,皇宫也有。那里是个多么富丽堂皇的地方,还有什么是需要自己准备的。
最后的一天,茗姨来找她,手里捧着一套新衣,内里粉色中衣,外罩紫色襦裙,夸张却飘逸的广袖,腰间一条鹅黄丝带,细细缠了很多圈,再长长地垂下来,温婉娇媚,飘飘若仙。
入了宫,就再穿不得寻常百姓的衣服,茗姨亲手缝了几个晚上,哪怕只看你穿上一天,我心里也高兴。
虽然茗姨故意带着笑容,可忧止听在耳里,还是有说不出的难受。
把衣服拿过来,仔细换上,系好腰带转过身,茗姨眼前就是一亮。这是谁呢,这样娇媚可人,这样娉婷多姿,俏生生站在屋子里,整间屋子都变得光艳了。
像,真像。她痴痴说。
忧止知道,茗姨是说她长得像娘。她不接话,只低下头整理衣服,摸到腰带的时候,用力紧了紧,勒得从心到腹,一路都疼起来。
夜很快就来了。这天的夜晚似乎来得特别早,又似乎特别长,外面早早就暗下来,幸亏有轮异常皎洁的月,照得外面朦朦胧胧,昏白一片。
忧止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茗姨做的那身衣服就在枕边,她摸了又摸,嗅了又嗅,静悄悄流下泪来。最后终于坐起身来,一层层把衣服穿在身上。
铜镜里的自己,长身玉立,纤腰一握。娘当初也是一样的吗?她们该是极像的吧,只是娘要比她多几分豪气,多几分英姿,若还活着,或许也要多几分幽怨。
二十一
娘会恨她吗?
用自己的生命来告诉她一个教训,她却要心甘情愿地奔赴皇宫,将娘的告诫踏得粉碎。外公说得对,娘的遗训呢,爹娘的冤屈呢?她想说她从不敢有一刻忘记,可是说给谁听?
她心里闷着,堵着,沉着,起身走出去,外面是蓝幽幽的天,星星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一颗也不见。夜静得能听见风吹青草的婆娑声,风不大,但是草原的风总是连成一片,毫无阻碍,吹得整片草地低下去,再一浪一浪地蔓延开来。
以后,可还有这样的草地,这样的风?
无处可去,便信步游走,直到听见流离欢快的叫声,才知道不知不觉来到了马棚。她踮起脚,静静坐在流离身边的栏杆上,长长的裙摆曳了地,提也不提,懒得去管。
有多久不曾这样地任性?她的童年结束得太过突兀,毫无征兆,她多怀念那些无忧无虑的放纵生活,多怀念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刁蛮丫头。
伸手去抚摩流离的头,宽大的袖子从它眼前掠过去,它好奇地摆头追随。她笑笑,轻轻说:美吗?
流离只顾追着袖子,叫也不叫一声。她又轻轻说:美不美又有什么用,女为悦己者容,我嫁的是谁呢,一个名字罢了,三皇子,天子天威,一卷圣旨颁下来,谁敢不从?
她拍拍流离的脖子,认真地问:你听得懂吗?
流离叫一声,低下头去吃草料。她失笑:你自然是不懂的,可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