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同学少年-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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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人,千古都是如此,生的就是这个命——谁叫咱们的手只会拿笔呢?”说到这里,他长叹了一口气,站直身子:“汤大帅的雷厉风行,您也是亲眼目睹了的,墨鸿还要赶回去交差,昭绶兄,就不要为难小弟了吧?”
仿佛自己的手有千斤重,孔昭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拉开了抽屉。校长的印信就躺在抽屉里。
纪墨鸿半晌看他没有动手的样子,索性自己动手,手伸进抽屉,抓住了那方印。
鲜红的校长大印盖上了告示。孔昭绶还是一动不动,仿佛一具失去了灵魂的躯壳。纪墨鸿叹息一声,摇一摇头,出了校长室,轻轻掩上门。
走廊里,刘俊卿看到纪墨鸿急匆匆走来,怯生生地招呼了一声:“纪督学。”然后侧过身子,正要给纪墨鸿让路,却听见了纪墨鸿的声音:“俊卿。”
刘俊卿不禁受宠若惊:“老师。”纪墨鸿把那份告示递了过来:“帮我个忙,把这个贴到公示栏上去。”
“征文第一名将由省府特别简拔,实授科长以上职务……”
刘俊卿正把告示往公示栏上贴,盯着上面征文奖励的条款,眼睛都直了:“老师,这是真的?”
“大帅亲口说的,还能有假?”纪墨鸿拍了拍刘俊卿的肩膀,“俊卿,上次的事,你实在是让我太失望,太痛心了。可你毕竟还叫过我一声老师,我也不希望你这么个人才真的这么荒废了。现在机会摆在你面前,希望你可不要再错过了。”
“老师,您放心,我不会错过的,我这就去写,我一定抓住这个机会。”
激动中,刘俊卿全身都在颤抖,他又把公告仔细读了几遍,这才向寝室走来,一路寻思,这样的机会,大家都在那里抢,自己恐怕要竭尽全力,当下里拿定主意,请几天假,一心一意写好文章。
这时学生们都已陆续上前来看告示,围成一团,议论纷纷。杨昌济走了过来,抬头看去,“中日亲善?”他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时细读,越读脸色越沉了下来,当即直奔校长室,连门也不敲,猛地推开,一步闯进去。
三
《日本国发出最后通牒大总统袁世凯承认二十一条》。毛泽东拿着刚到的《大公报》,头版显著的大标题不觉令他发呆,一时怔在了校门口。
此时心中的愤怒反使他冷静下来,他觉得自己应该要做点什么了,但到底怎么做?他第一个想到了杨昌济。
“润芝,哪里都找你不到,原来你在这里?”迎面蔡和森和张昆弟满脸焦急,叫道。
“怎么回事?”
“出大事了。” 蔡和森说道,直将毛泽东拉到那公告栏前。
毛泽东一看之下,也不由目瞪口呆,问道:“老蔡,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下午才贴的,现在杨老师已经去找孔校长了,我不相信孔校长会干这样的事,到处找你,我们一齐去问个清楚。怎么样?” 蔡和森说道。
毛泽东不说话,将手里的报纸递给他说:“你看吧。”
蔡和森接过,张昆弟也凑了过来,一见标题顿时双目圆睁,脸上一阵抽搐,一拳击在报纸上,喝道:“欺人太甚。”把周围的同学都吓了一跳。
蔡和森细细将报纸看完,才问道:“润之,杨老师知道这件事么?”
毛泽东沉吟说:“应该不知道,这是最新的报纸,刚到的。”他说到这里,一扯蔡张二人说:“走,我们去校长室。”
三人匆匆向校长室赶来,只见房门大开,方维夏、黎锦熙、袁吉六……一个个老师都站在门前,大家的神情同样凝重,大家的表情同样难以置信。
“全校征文?居然要我们的学生,要我们亲手教出来的学生为日本的狼子野心唱赞歌!这样的启事,竟贴进了一师的校园,我一师的传统何在?我一师的光荣何在?这座千年学府之浩然正气何在?” 杨昌济的声音越来越大,在回廊之间直震荡开来。
三个人从窗子里看进去,只见孔昭绶一动不动背向众人,仿佛一尊泥雕一般。杨昌济激动得在那里走来走去。
“耻辱啊,这件事,你到底知道不知道?你怎么不说话?难道你事先知道?你为什么不回答我,为什么不敢面对大家?你不是这种人啊,你到底是怎么了?你在怕什么?” 杨昌济敲着桌子说。
孔昭绶依然没有任何动静。杨昌济再也忍不住了,他一把将孔昭绶的身子扳了过来,大叫道:“昭绶!”
猛然,他愣住了。所有的老师也都愣住了。
——两行泪水,正静静地滑出孔昭绶的眼眶,顺着他的面颊淌下!
“你知道吗?他的手指这么一勾,就杀了二十二个人,因为他们没饭吃,他们抢了点米,他就这么一勾,二十二个人,二十二条命,就这么一勾……”孔昭绶喃喃地说着,整个人都笼罩在那种刻骨铭心的恐怖之中。忽然他猛地一拳重重砸在自己头上,声嘶力竭地叫道:“我是个胆小鬼啊!”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杨昌济扳在他肩上的手不自觉地滑落下来。
毛泽东沉默一时,握着报纸,直闯进门去。
“润之?”杨昌济不觉一怔。孔昭绶闻言也抬起头来。
“校长,这是刚收到的报纸。” 毛泽东递过报纸。
“原来这样!” 孔昭绶接过报纸看时,汤芗铭的种种企图刹那间都明白了。孔昭绶沉默片刻,将报纸递给了杨昌济,忽然一跃而起,冲出了校长室,直奔公告栏,这时栏前仍围满了学生。孔昭绶排开人群一把将告示撕了下来。面对满是惊愕的师生们,孔昭绶目光如炬,向追上来的方维夏说道:“维夏,马上起草一份征文启事——标题是:《就五·七国耻征文告全校师生书》!”
方维夏闻言大声应道:“是。”在场的师生都轰然欢呼起来!
四
整整三天,一师的师生都在忙乱之中,所有的文学老师连夜阅评,学生们自发的组织起来协助装订,整理,大家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仿佛形成了一种默契,把所有的耻辱和愤怒放在心里,用更多的行动去洗雪。到第二天上午,方维夏便将一本蓝色封皮、装帧简洁的《明耻篇》拿到了孔昭绶的办公室:“校长,国耻征文印出来了,这是样书。”
孔昭绶接过来仔细翻看,点头说:“不错。”他沉吟一时,问道:“润之在哪里。”
“他们在礼堂为明天的全校师生五·七明耻大会准备会场。我去叫他来。” 方维夏说道。
孔昭绶摆摆手说:“不用了,我去找他,顺便看看会场。你去忙你的吧。”说话间站了起来,方维夏点点头,却眼看着孔昭绶,半晌站着不动。孔昭绶怔了一怔,说道:“维夏,你还有事?”
方维夏摇一摇头,迟疑一时才缓缓说道:“校长,你没事吧。” 孔昭绶又是一愣,但瞬间他明白了方维夏的意思,微微一笑说:“维夏,谢谢你,我没事。” 方维夏沉吟一时,还想说些什么,但最后一句话也没有说,出了房门。
孔昭绶看着他的背影,由不得心头一热,从昨天到现在,他从每个老师和学生的眼里都看到了一种关心,虽然没有一个人说出来,只是埋头做事,然而他可以明白的感受到,大家都在替他担心。他拿起那本《明耻篇》来,心中忽然感到一丝欣慰,随即关上门向礼堂而来。
礼堂外露天摆放的桌子前,蔡和森正在写着大字。地上摊着长长的横幅,毛泽东、张昆弟等人正将他写好的大字拼贴在横幅上。孔昭绶站在蔡和森身后,也不说话,只看他写字。
“校长。”毛泽东几个人抬起了头。孔昭绶笑笑说:“写得不错啊。”一时向毛泽东说:“润之,你那里先放一放,来给这本《明耻篇》题个引言吧。”说话间把书递了过来。
毛泽东愣了一下:“我来题?”
“对,你来题。” 孔昭绶拿起架在砚台旁的毛笔,递到了毛泽东面前: “如果不是你的提醒,就不会有这次国耻征文,所以,应该由你题。”盯着孔昭绶为他翻开的书的空白扉页,毛泽东沉吟了一会儿,接过了毛笔。大家都围了上来。
毛泽东奋笔疾书,一挥而就,《明耻篇》的扉页上留下刚劲有力的十六个字。孔昭绶读出了声:“‘五月七日,民国奇耻。何以报仇,在我学子’写得好,写得好!”
就在这时,只见刘俊卿慢慢挨了过来,叫道:“校长。”
孔昭绶回过头来:“是你,什么事啊?”刘俊卿小心捧着手里的文章,恭恭敬敬递了上来:“我的征文写好了。”
“征文?不是早就截止了吗,你怎么才送来?” 孔昭绶呆了一呆。“截止了?哎,不是有一个星期吗?” 刘俊卿急忙叫道。
孔昭绶沉默一时,忽然好像想起什么,问道:“你写的什么征文?”“中日亲善征文啊。” 刘俊卿不觉奇怪,这有什么好问的。
一刹那间,大家好像发现一只怪物,把刘俊卿看得莫名其妙。孔昭绶一把接过了刘俊卿的文章,打开看了一眼——文章的标题是《袁大总统中日亲善政策英明赋》。
孔昭绶读了出来:“‘东邻有师,巍巍其皇。一衣带水,亲善之邦。’”他突然忍不住笑了,“一衣带水,亲善之邦!”他蓦然住口,两眼如刀一般盯着刘俊卿,握紧拳头,一种尖锐的痛楚从心底里直透出来,他都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刘俊卿呆呆地看着孔昭绶,全不明白大家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眼神,他只觉有无数的针从四面八方刺来,这时他看见孔昭绶缓缓地将他那篇文章一撕两半,不觉大惊,叫道:“校长,你……”
孔昭绶冷冷地一点一点,将那篇文章撕得粉碎。纸屑洒落在地上。他拍打着双手,仿佛是要拍去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看也没看刘俊卿一眼,转身离去。
刘俊卿仍旧呆在那里一动不动,毛泽东等人都不理他,自顾布置会场。张昆第却不耐烦了,叫道:“让一让。”从背后一推,将他推了个趔趄,他这才回过神来看清了地上那幅已经拼贴完工的横幅上,却是“第一师范师生五·七明耻大会”几个大字。
五
第二天清晨,一师大礼堂的主席台上高悬出“第一师范五·七师生明耻大会”的横幅,左右两侧,是飞扬的行草,“五月七日,民国奇耻”、“何以报仇,在我学子”。台下全校数百师生聚集一堂,一片肃穆,过道间黎锦熙等人正在发放《明耻篇》,一本本书无声地由前至后传递着。
当孔昭绶出现礼堂门口,刘俊卿死死地咬着嘴唇,坐在最后一排,木然接过那本《明耻篇》。这时雷鸣般的掌声响了起来,他有些怨恨地看着孔昭绶一步步走上了讲台。
掌声骤然一停,全场一时鸦雀无声。孔昭绶环顾着台下,眼光从杨昌济、徐特立、方维夏等一位位老师身上,又从毛泽东、蔡和森、萧三等全场白衣胜雪的学子们身上掠过,他甚至看到了刘俊卿,仿佛有千言万语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终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有一个词,大家一定都听过支那。这是日本人称呼我们中国人时用的词,在日本人嘴里,中国就是支那,我们这些在座的中国人就是支那人。那么支那是什么意思呢?过去我也并不清楚,只知道那是隋朝起从天竺语‘摩诃至那’中派生的一个对中国的称呼,本意并无褒贬。直到五年前,五年前,我在日本留学的时候,日本学校给我准备的学籍表上,填的就是‘支那人’孔昭绶。每次碰到日本人,他们也都会说:‘哦,支那人来了。’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们脸上的那种表情,我这一辈子也忘不了,那是一种看到了怪物,看到了异类,看到了某种不洁净的东西,看到了一头猪,混进了人的场合时才会有的蔑视和鄙夷!
“于是我去查了一回字典,我不相信日本人的字典,我查的是荷兰人出的——1901年版《荷兰大百科通用辞典》,查到了:支那,中国的贬义称呼,常用于日本语,亦特指愚蠢的、精神有问题的中国人。这就是支那的解释!”
“今日之日本,朝野上下,万众一心,视我中华为其囊中之物,大有灭我而朝食之想,已远非一日。今次,‘二十一条’的强加于我,即是欲将我中华亡国灭种的野心赤裸裸的表现!而袁世凯政府呢?曲意承欢,卑躬屈膝,卖国求荣,直欲将我大好河山拱手让于倭寇!此等卖国行径,如我国人仍浑浑噩噩,任其为之,则中华之亡,迫在眉睫矣!”孔昭绶痛心疾首,振臂而呼。
“夷狄虎视,国之将亡,多少国人痛心疾首,多少国人惶惶不安?是,大难要临头了,中国要亡了,该死的日本人是多么可恨啊,老天爷怎么不开开眼劈死这帮贪婪的强盗?这些抱怨,这些呼号,我们都听过无数回,我们也讲过无数回。”端起杯子,孔昭绶似乎准备喝口水润润嗓子,但突然情绪激动起来,又把茶杯重重一放。“可是怨天尤人是没有用的!我们恨日本怎么样?恨得牙痒又怎么样?恨,救不了中国!
“以日本之蕞尔小邦,40年来,励精图治,发愤图强,长足进步,已凛然与欧美之列强比肩,为什么?隋唐以降,一千多年,他日本代代臣服于我中华,衣我之衣冠,书我之文字,师我中华而亦步亦趋,而今,却凌我大国之上,肆意而为,视我中华如任其宰割之鱼肉,又是为什么?
“因为日本人有优点,有许许多多我中国所没有的,也许过去有过,但今天却被丢弃了的优点!我在日本的时候,留学生们人人对日本人的歧视如针芒在背,可是呢,抱怨完了,却总有一些人,但不多,但总有那么几个逃学、旷课,他们干什么去了?打麻将!逛妓院!还要美其名曰,逛妓院是在日本女人身上雪我国耻,打麻将是在桌上修我中华永远不倒的长城!大家想一想,这还是在敌人的国土上,这还是当着敌人的面!他日本人又怎么会不歧视我们?怎么会不来灭亡这样一个庸碌昏聩的民族?
“所以,我们都恨日本,可我却要在这里告诫大家,不要光记得恨!把我们的恨,且埋在心里,要恨而敬之,敬而学之,学而赶之,赶而胜之!要拿出十倍的精神、百倍的努力,比他日本人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