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同学少年-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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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应该跟你比,跟你比了我才会知道,我就是个废物,一个废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子鹏拿起那份报纸,读着上面的广告,说:“我不要做废物,我去考一师范,当教师,教孩子!”
秀秀看了看报纸,忽然说道:“少爷,您这张报纸能给我吗?”
四
湘乡会馆巷子口卖臭豆腐的刘三爹今天收了摊,儿子刘俊卿考上了法政学堂,眼看着就要报到了,可是家里哪能拿得出30块大洋的学费呀?实在没有办法,刘三爹只好领着儿子去了三堂会。
堂里的大哥马疤子斜在榻上抽着大烟,手下的亲信老六带着好几名打手凶神恶煞地侍立在旁边。马疤子喷了口烟圈,懒洋洋地说:“嘿,有意思。借钱交学费?我说刘老三,你不是真老糊涂了吧?”
刘三爹把腰快弯成一张弓了,低声恳求:“实在是想不出法子了,这才求到马爷这儿。就30块大洋,多少利息我都认,求求您了。”
“你认?”马疤子坐了起来,长长地伸了个懒腰,盯着刘三爹问:“你拿什么认?啊?就凭你那清汤寡水的臭豆腐摊?”他说着下了烟榻,过来拍拍刘三爹的肩膀,又说:“老刘啊,听我马疤子一句劝,死了这条心吧。就为你这傻儿子读书,这些年你都过的什么日子?能典的典能当的当,三更半夜起早贪黑,连闺女都押给人家当了丫环,你值吗你?”
“俊卿他会读书,他真的会读书,他以前在学堂年年考第一的。”刘三爹赶紧拉过刘俊卿,“俊卿,来,你把学堂的成绩单给马爷看,你拿出来呀。”
这种卑躬屈膝的屈辱令清秀俊朗的刘俊卿很是难堪,他沉着脸,甩开了父亲的手。
“好了好了,谁看那破玩意?”马疤子看到刘俊卿这副样子,“哼”了一声,“我就不明白,这书有什么好读的?还当法官?马爷我一天书没读过,连法官还得让我三分呢!告诉你,没钱就别做那个白日梦,麻雀变凤凰,还轮不到你那臭豆腐种!”
“我求求您,马爷,只要俊卿进了学堂,我给您做牛做马……”刘三爹还不死心,刘俊卿却实在受不了了,他转身就走,刘三爹赶紧拉他,“俊卿,你回来,快求求马大爷……”
刘俊卿甩掉父亲的手,说:“要求你求,我不求!”
马疤子在身后叫道:“哟嘿,还蛮有骨气?我说小子,真有骨气,就别把你家老头往死里逼,自己给自己寻条活路是正经。马爷我为人义字当先,最是个爱帮人的,要不,上爷这儿来?爷手底下能写会算的还真不多,包管有你一碗饱饭吃。”
父子俩回到家已经是黄昏了,棚屋里已经简陋得没有任何一样值钱的东西。一道布帘将本来就狭窄的房子一分为二,靠外面杂乱地堆满了石磨、竹匾等做臭豆腐的工具,只有一床窄小破旧的铺盖挤在墙角,这是父亲住的地方。布帘另一侧桌椅床铺虽然简单,却还干净整洁,那就是刘俊卿的书房了。刘俊卿气愤地在床头坐下,点亮油灯,看起书来。
忽然门外轻响,秀秀走了进来,她见刘俊卿在那里读书,也不惊动他,只在布帘外悄悄拉了父亲一把,掏出一个布帕递给父亲,小声说:“爸,这是我的工钱。”一时又看布帘里的刘俊卿一眼,说:“那个法政学堂那么贵,一年学费好几十块,我们上哪弄得到这么多钱?”
刘三爹无奈地说:“我想,实在不行,我明天再去求一求三堂会……”秀秀急了,打断父亲的话说:“爸,那种钱借不得,利滚利,要人命的!”
“我怎么这么没用?我怎么这么没用?就这么一个儿,我都供不起他读书……”刘三爹抬手猛捶着自己的脑袋,哭着说。
刘俊卿在屋里坐不下去了,他掀开布帘子走出来,紧紧地抱住已是老泪纵横的父亲,叫道:“爸,你别这样,大不了……大不了我不读了。”
“怎么能不读呢?你这么会读书,你要读了才有出息,你要当法官的,不读怎么行呢……”刘三爹一把捂住了脸,“都怪我这个当爹的没用,害了我的儿啊……” 刘俊卿兄妹相互看了一眼,不说话,秀秀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半晌掏出了那张报纸,递给刘俊卿说:“哥,这是我找我们少爷要来的,可能,你有用。”
五
湘江对岸的岳麓山。山下溁湾镇刘家台子的一个小巷子里,用竹篱笆围成一个小院落,院内一间阴暗的小房子里,桌上、地上堆满了火柴盒子和糨糊,斜阳照进来,一个妇人和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正低头在那里糊着火柴盒。
这个妇人梳着一个大髻,乌黑的头发总挽在脑后,穿一件深蓝色衣衫,虽已极是破旧,但破口处都用花饰掩盖,整洁异常。她面容清瘦,眉角间满是风霜之色,然而举止从容娴静。
“第……八十五页。” 妇人一边报数字,一边手不停地忙碌着。
小女孩手边赫然是一本翻旧了的《西哲诗选》,她看了一眼标题,盖住书,拿起刷子,一面在火柴盒上刷糨糊,口里背诵:“‘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愤慨,也不要忧郁。’”她背了这句,停下来,看着那妇人。
“不顺心时暂且克制自己,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就要来临。” 妇人立时续道,然后看着女孩。女孩也续着,“现实总是令人悲哀,我们的心却憧憬未来。”又停下来。妇人又接道,“一切都是暂时的,它将转瞬即逝。”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从普希金到雪莱,从哥德到席勒,背个不停。这时一个少年走进了院子,正是蔡和森,他轻手轻脚掀开墙边的破草席,把一个擦鞋的工具箱藏进去盖好,换出自己的书包背在背上,然后擦了擦手上的黑渍,整理好衣服,这才推门进了屋,问:“妈,小妹,今天谁赢了?”
“打平!”小女孩放下手里的刷子。她正是蔡和森的小妹蔡畅,那妇人是他的母亲葛健豪。蔡和森放下书包,坐在妹妹身边帮着糊火柴盒,低着头说:“不可能,你能跟妈打平?” 蔡畅得意地说:“今天我发挥得好,不信你问妈。”
葛健豪看着儿子,问:“又这么晚才放学啊?” 蔡和森答应着,不动声色地避开了母亲的目光,对妹妹说:“来来,再比,我也来一个。小妹,你来翻书。”
“书待会儿再背吧。” 葛健豪拍拍手,站起身,叫着儿子的小名,“彬彬,你来一下,我有话问你。”少年蔡和森犹豫了一下,立即微笑着站起来跟母亲出了房间。等儿子出来,葛健豪关严了房门,站到破草席旁问儿子:“这些天学校里还好吧?”
蔡和森故作轻松地回答:“就那样。”“就那样是哪样啊?”葛健豪的语调平静。蔡和森说:“还不就是上课,也没什么可说的。”
葛健豪的眼睛还看着儿子,一只手却掀开了草席,指着露出来的擦鞋箱:“就用这个上课吗?如果不是你们学校今天寄通知过来,妈到现在还被你瞒着呢。你自己看看,学校说你一直欠着学费没交,最近一段干脆连课也不去上了。彬彬,要学费为什么不跟妈说呢?”
“咱家现在哪交得起这么多学费啊”!蔡和森低下了头,小声说,“小妹又要读中学了,我是想……”
“不管怎么想,总不能不去读书!”葛健豪打断儿子的话,平静了一下,伸手按在儿子的肩上,很坚决地对儿子说: “彬彬,你是个好孩子,你心里想什么妈也知道,可不管怎么苦,不管怎么难,妈不能看着你们两兄妹失学。连妈都在读书,何况是你们?不怕穷了家业,只怕蠢了儿女啊,你懂不懂?”
“可这个铁路学堂,我实在是读不下去了,一年学费这么多,我不能看着妈你白天晚上糊火柴盒子供我上学,再说也供不起啊!”蔡和森叹了口气。
葛健豪眼眶不由红了,说:“妈明白,妈不是那种不切实际的人。学校太贵,咱们可以换,好学校也不是个个都贵的。关键是你得读下去。”
蔡和森这时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份叠好的报纸,打开递给母亲:“我想过了,妈,我想退学考一师。”
第三章 论小学教育
一
“传、不、习、乎?” 一师的校长室里,碧眼黄发的美籍英语教师饶伯斯眯缝着眼睛,读着纸上的考题,操着一口颇流利的中文不解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二十出头的历史教师兼庶务主任黎锦熙,一身笔挺的西装,留着当时少见的漂亮发型,用颇为流利的英语回答饶伯斯:“这是孔夫子的学生曾参的话,意思是说,作为教师应该经常反思,教授给学生的知识和道理,自己是不是经常体验、学习,是不是身体力行地掌握好了。”他说完这段话,看到饶伯斯呆呆地望着自己,一时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没听明白?还是听明白了在思考?
饶伯斯却把一直微微张着的嘴合拢,咂巴了两下,才问:“这么长的一句话,四个字就讲完了?”
满屋子的中国教师都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方维夏给他解释说:“中国的古文就是这样,字很少,意思却很深,一般人不容易理解。”
一直坐在旁边没吭声的德籍音乐教师费尔廉,忽然问道:“既然不容易理解,为什么要出这样的考题?”
大家一时都不知怎么回答他,全把目光投向了出这个题目的国文老师袁吉六。袁吉六吧嗒吧嗒地吸着水烟,慢条斯理地理了理烟楣子,这才说:“微言大义,自古考题都是如此,袁某这种老古董也变不来什么新花样,既然列位都觉得酸腐,合不上民国新教育的要求,那就照列位的意思来吧。”
“既然仲老都这么说了。”孔昭绶其实等的就是这句话,正好接住话茬往下说,“大家有什么提议,就尽管说吧。”
一阵沉默之后,黎锦熙看到孔昭绶正微笑着对自己点头,心领神会地轻轻咳嗽了一声,开口说:“我们不是培养小学教师的吗?以‘论小学教育’为题,既简单又明了,怎么样?”
大家都还没表态,袁吉六先皱起了眉头:“论小学教育?这不成了大白话吗?”
费尔廉直抒胸臆:“我觉得大白话好啊,意思很明白,容易懂,这个题目很好很好。”
袁吉六白了这个老外一眼,“哼”了一声,说:“只怕上不了台面吧?”
方维夏站起来说道: “我看倒也不见得,民国教育,提倡的是平民化,一般平民看得懂的,倒正是这些大白话。如果我们还守着子曰诗云那些几千年的圣人经典,又何谈普及国民教育?再说,师范学校,本来招收的就主要是贫家子弟,以后他们要做的,也是最基础的小学教育。论小学教育,这个题目应该不错。”
看到其他几位老师也纷纷表示首肯,孔昭绶询问的目光投向袁吉六。袁吉六显然还是有些不以为然,他喷了一大口烟圈,说:“既然大家都觉得好,那——论就论吧。”
孔昭绶听到袁吉六这样说,一颗悬着的心才彻底落了下来,总结说:“那这个题目就定下来了。依我看,还可以再放宽一步,只要以‘论小学教育’为中心议题,具体的作文题目可以由考生自行拟定,文体、篇幅一概不限。我们就是要让考生自由发挥!”
二
“……凡长沙本市及湖南中路各县考生,具高小毕业及同等学力者,均可报名……报名之次日,将入学考试作文送交本校教务室……录取结果将于五日后张榜公布……”
当蔡和森从溁湾镇坐船过了湘江,赶到一师时,一师操场的公示栏前,已经密不透风地围了一大群年轻人,都伸长了脖子在看《招生报名须知》,有的还边看边断断续续地念着。蔡和森站在后面干着急,想挤挤不进去,踮起脚来也看不全公示栏上的内容,正没办法,看到前面站了个特别高的大个子,便拍了拍那人说:“这位老兄,老兄!”
身穿半旧长衫的大个子回过头来问:“什么事?”
“你能不能帮我看看考题是什么?”
大个子看了看蔡和森,说:“‘论小学教育’,以此为内容,题目自拟,篇幅不限。哎,你也是来报名的?”
蔡和森点点头,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脑袋,叹息道:“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啊。”
大个子朗声笑了:“就是。才招80个,来报名的倒有好几百!”
蔡和森正想接着问,却见大个子伸手拍拍他前面的一个清瘦小伙子,说:“哎,萧菩萨,想不想对个对子?上联是——叫花子开粥厂。”那位“萧菩萨”才回过头,还没来得及答话,大个子却自行接了下去:“眼前就是绝妙的下联——穷师范招学生。”
“萧菩萨”似乎和大个子很熟,习惯了他这样说话,很默契地问:“横批?”大个子一字一顿地说:“挤、破、脑、壳。”
周围的人都大笑起来,蔡和森也被逗乐了,他不禁仔细地多看了这个乐天达观的大个子几眼。只有紧挨在前面的刘俊卿皱起了眉头:竞争者之多已经令他不安,偏偏还有人拿这个开玩笑……他移开了几步,躲开了这笑声。
这时候,在不远处的操场大门前,一字排开的几张方案上,立着“报名处”的牌子,旁边还摆好了笔墨、报名表格等。黎锦熙站上台阶大声说:“请各位考生注意了,凡愿意报名者,到报名处来领取报名表,操场上摆了桌子供大家填写。填写后,交到这边来,换取考号。”
蔡和森随着人流呼啦一下都围了过去,抢到一张表格,他左右张望着,想找个位子坐下来填写表格,却看到那位“萧菩萨”在和一个同学打招呼,“哎,易礼容?”易礼容看时,惊叫道:“子升兄?你这湘乡第一才子也来考?你看看你看看,你这一跑来,我们还有什么指望啊?干脆直接回家得了。”
众人都回过头了,想看看这位名叫萧子升的湘乡第一才子长得是什么模样。蔡和森这时却瞅到了一个空位子,忙坐下提起毛笔填写。等他再去蘸墨的时候,发现身边坐的人也正好伸过笔来,顺着一双大手看上去,呵,这不正是刚才帮自己的那位大个子吗?大个子显然也认出了他,率先对他说:“你好!”
蔡和森回应着,把面前的砚台给他推近了些。大个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