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第3期-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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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老师说,习惯了,嘎嘎嘎嘎的声音,我听到它,就觉得很安全的。我睡不着的时候,就故意翻个身,动动,让它响。听到它响,我就放心睡了。
我看了看雪老师丰腴的身体,我想象她翻身的样子。她睡在被子里,她翻身,被子就波动起来。嘎嘎嘎嘎,我坐下去,听到了竹床的歌唱。
有时候雪老师并不知道我们躲在她的窗外。我们蹲在她的窗子底下,偷窥她。看她在橘黄色的、大伞一样的灯光下看书。她小心地,缓慢地翻动书页。她翻书从来不蘸唾沫。她冰雕玉琢的手指,轻柔而准确地将书页拨起来,一边看,一边翻过去。她拉开抽屉,取出一颗糖,将糖研究了一番,剥开糖纸,把糖放进嘴里。她把糖纸抹平,轻轻地,细致地抹平,夹进了书页之间。
她合拢书,站起来,从床底下拎出了一只马桶。她开始解她的裤子。但她突然停了,她向窗口走来。我紧张得要命,立刻缩紧脑袋,不让她发现。唰的一声,她拉上了窗帘。
第二天在课堂里,我不敢接触雪老师的目光。
后来我和春忆发现,雪老师的门上有了一道裂缝。我敢肯定,这道缝,从前是没有的。一定是冬季干燥的风,让木质收缩,令其开裂。通过门缝,我们只能看到雪老师的后背。她的长发散落在肩上和后背上。她洗了头,她在潮湿的头发底下,衬了一条毛巾。她一边看书,手里拿着木梳。她看一会儿书,就用木梳梳理一下头发。她的头发越来越干了,越来越蓬松。透过门缝,仿佛能闻到她头发的香气——香皂的气味。她梳头的时候,头很优雅地歪向一边,她的下巴在黑发中时隐时现。她的下巴精巧,线条流畅。她的嘴唇鲜红。我想起在灯光之下,坐在她的床沿,近距离看她的时候,看到她唇上的茸毛,被灯光耀得金黄。她从抽屉里取出一块手帕,一块湖蓝色的手帕,把她的头发扎住。从门缝里看去,她那被挽住的长发,从头顶,一直向腰际流泻,就像一道黑烟,在空中悬浮。零级无风,烟往上冲。
有一天我在教室里,雪老师给我们上语文课的时候,我的手,在我的裤袋里,碰到了我的阴茎。它翘了起来。我握住了它。雪老师的声音,在教室里,像山谷的回声一样,飘来荡去。她说了些什么,我不知道。也许她只是用歌唱般的语调在朗读课文。她在向我们示范,那叫 “范读”。她的额头饱满,脖子洁白,她的肩膀窄窄的,胸部丰满。她的臀大得有点夸张,但腰却是纤细的。我的手,在裤袋里鬼使神差地动起来,我双颊发烫,视觉模糊。我的身体像气球一样浮起来。雪老师的声音,和她的形象,变得不再真实,却又像空气一样包围着我。她的长发散开来,烟一样弥散,在整个教室里弥散,将我包裹。我像一条鱼儿,游曳在她的黑发里,黑发的浪波里。她的黑发风一样吹拂着我,让我的每一寸肌肤,都感受到了轻柔的抚摸。我恍然在梦中。一股温热而黏稠的液体,从我的体内喷出,我一阵眩晕,从空中落到了地上,落到实处,落在了教室里,落在我硬邦邦的座位上。裤裆里温热的液体,渐渐变凉。最后变得冰凉。
我们一次都没有发现潘老师走进雪老师的宿舍。倒是有几次,看见他在雪老师宿舍外的空地上,和她一起打羽毛球。有风的时候,潘老师就逆风,因为他力气大。他啪啪地抽打着羽毛球,羽毛球像棉花一样,在风中轻飞。尽管潘老师每一只球,都努力拍打到雪老师的面前,以便她顺利接住。但她仍然东奔西走,追赶着球。她虽然打顺风球,但还是显得吃力。她用手帕挽住的长发,在背后甩来荡去。像烟一样。她脸颊潮红,额头油亮。她出汗了。由于奔跑,她的胸脯颤动,尤显出饱满和柔软。有一只球,从潘老师那儿飞过来,击中了她的胸部。球反弹了起来,她咯咯咯笑弯了腰。
起先只有我和春忆两名看客。后来,观众越来越多。潘老师打球,表演的成分也就越来越多了。他似乎不再像先前那样照顾雪老师,他居然对准她扣杀起来。他要在众人面前显示他“高超”的球艺?我想他的羽毛球水平,也不怎么样。当然与他打篮球相比,还是要略强一些。他不再将球一个个送至雪老师的身边,他东吊一个,西吊一个,搞得雪老师左奔右跑,累得直喘气。他几乎是在当众玩弄雪老师。观众中笑声不断,因为觉得雪老师的狼狈十分有趣。潘老师因此更来劲了,为了取悦于观众,他对她更不留情了。但她是顽强的,并不屈服于这种戏弄。她努力地奔跑着,努力接球。她的水平似乎也很快提高了,她的接球能力明显提高了,她甚至尝试反击。
有一只球,她抽打过去,居然击中了他的脑袋。球射中了潘老师光亮的前额。他居然没能躲开。我似乎听到羽毛球在他的脑袋上发出了一声响,咚——空洞的一声响。我感到快乐极了。我想要是这球是一枚子弹,将他击中,他应声倒地,那才叫痛快呢!
观战的人群里爆发出大笑。潘老师摸了摸他的头,看来确实有点儿痛。他非常可厌地皱着眉头,苦笑一下,向大家解释说,球打到了身子的正中,是最难接住的。他的意思是,不是他水平不高,而是雪老师太狡猾了,打中了他的弱点。
春天了,窑港里停泊的船儿多起来了。砖窑上的爬山虎,也泛出绿色来了。我知道爬山虎正一刻不停地伸出无数触须,蛇一样向上爬动。在烟囱上蔓延、缠绕。它用不了多久,就会将略显歪斜的烟囱勒紧。如果砖窑是一个活物,而烟囱是它的脖子的话,那么它不久就会被爬山虎勒死。它将无法呼吸。爬山虎的触须,会像利爪一样,深入每一道砖缝。在那个春天,爬山虎正要大显身手,却被人无情地扯了下来。他们用镰刀割它,戴上帆布劳动手套扯它。最后,点了一把火,把爬山虎烧成了灰烬。他们这样做,是为了要在砖窑的烟囱上写上几个字。他们找到我父亲工作的影剧院来,请他帮忙,让他在烟囱上写几个字。他们说,爬山虎已被清除,而写字用的石灰水,也已经调制好了。油漆刷子也准备了几把,只等父亲出马。
父亲只需在烟囱上写三个字:幸福窑。因为烟囱不高,三个字正好。我想,如果烟囱有足够的高度的话,他一定会受命写上“某某人民公社幸福窑”这些字的。一根绳子,一头系在父亲的腰间,一头则从烟囱顶上穿进去。窑里派了两个人,在烟囱底下拉绳子。父亲于是像蜘蛛一样,被慢慢吊了上去。他一手提桶,桶里装着石灰水,另一只手,则拿油漆刷。他一共带上去三把油漆刷,还有两把,像手枪一样别在腰间。
绳子把父亲往上吊,父亲的身体悬空,他控制不了自己。他们拉一下,他就升一截。他在上升的时候,身子不由得向烟囱上撞去。父亲哇哇叫着,石灰水泼洒下来。后来他学会了用双脚去撑烟囱。他们一拉,他就向上一升。他一升,用脚往烟囱上一踩,他的身体就不会在烟囱上撞痛了。
从我们家北窗口望过去,整个窑港尽收眼底。碉堡一样的砖窑,当然是望得一清二楚。烟囱上父亲所写的“幸福窑”三个白色大字,赫然在目。不过,他把那个“福”字写错了,他写了一个“丰”宇旁。我对他说,爸爸,幸福的“福”,是“衤”字旁,你写错了!父亲不认错,非但不认错,还打了我一个耳光。他说,我差一点儿送命,你倒去写写看!
他写完“幸福窑”三个字,绳子将他放下来的时候,确实出了点意外。绳子放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断了。后来检查事故原因,是因为,绳子经烟囱口砖的磨擦,断了几股。将父亲放下来的时候,又是一步步下降,放一下,停一停。就在那一停的时候,父亲的身体重量猛然向下,就把绳子拉断了。父亲摔了下来。所幸的是,离地面近了,他只是轻度的骨裂。他的身体压在装石灰水的铅桶上,得到了一定的缓冲。而铅桶则被压扁了。
奶奶连呼阿弥陀佛,她胆大包天,当着父母的面,燃起了蚊香,念起了经文。她感谢神灵,百忙之中把她的祈祷放在了心上,运用神力帮了父亲一把。父亲讥笑道,我都差一点摔死,你还说之前烧了香,让佛保佑了我,真是笑话!奶奶不理他,只管虔诚念经致谢。后来她告诉我说,要不是父亲写字前她烧香拜佛为他求平安的话,他这次一定是摔死了。仿佛父亲真的是
死了一样,这么说着,奶奶哭了。
父亲经常会走到我们家的北窗口,打开窗子,像毛主席一样双手叉腰,久久伫立,眺望窑港。他是在欣赏砖窑烟囱上他写的三个大字。他很有成就感,虽然他差一点儿摔死。他经常来北窗口,令我深感不安。因为从前,他是从不来此眺望的。这个窗子,基本是我的一个私人领地,是我宽广舒展的精神生活,是我的一个诗意的秘密。现在这个空间受到了挤压,大有被侵占的恐惧。
有时候,父亲还会在北窗口指点江山。他对我说,看,窑港过去,就是三里桥了。三里桥过去,就是公社广场了。我知道,公社广场是父亲的领地,他每个月都会去那儿放露天电影。他在那儿放映了十多次《地道战》,而《红灯记》和《智取威虎山》,我想至少放过三十遍。每次公社广场要放电影了,他都不会事先露个口风,总是对我守口如瓶。害得我从外头得到消息,搬了凳子去广场,已经占不到好位置。也许他是大公无私,不让我走后门,但在我看来,他总是变着法子惩罚我。他是一名影剧院的放映员,却让他的儿子每次都是斜着眼睛看电影。
每次父亲到北窗口伫立,我都想对他重复说一次,爸爸,你的“福”字写错了!但我怕他抽我耳光。我感到委屈。不过我相信,我真理在手,一定要坚持。总有一天,我要让他改正这个明显的错误。我甚至偷偷有了一个想法,那就是,哪天我要爬上砖窑的烟囱,去把那“福”字里多余的一点涂掉。也许我会因此而摔死,但我的死是有意义的,重于泰山!
父亲摔了之后,右脚就有点瘸。他一直相信它会好起来。但是,过了几个月,他还是瘸。窑厂为了表示歉意,隔三差五给我家送一些黑泥来。黑泥堆放在楼下的公用厨房里,散发出腐朽的气息。腐朽的气息在我们家到处弥漫。我想,一个人躺在棺材里,若干年之后,棺木腐烂,应该就是这种气息吧!奶奶听了,连说阿弥陀佛。
有一天,有一个男人,从苏州来,找雪老师。他头发梳理得纹丝不乱,围着一条围巾,风度翩翩。雪老师正给我们上课,她用粉笔在黑板上吱吱嘎嘎地写字。她的字像她的身体一样柔美。只不过,她在黑板上写不直。从左到右,开始高,后来低。越写越低。要清楚地看到雪老师在黑板上写的字,我的体会是,必须把脑袋略向右侧,这样看上去效果很好。男人直接到教室来找雪老师,他站在教室外的窗口,吸引了教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除了雪老师。我们都发现了这个男人,而她还在写板书。当她发现他的时候,她的脸,突然红了。她向他走过去,走到窗子口,对他笑,笑容是那么妩媚!我还看出,她流露出撒娇的目光。我想要不是当着这么多学生的面,她一定会扑上去,搂住他的脖子。
雪老师红着脸回到教室里,对我们大家说,同学们,老师有点事,余下的时间,请大家做第几页第几道和第几道作业。她说,大家不要吵闹,作业做完了,就预习下一课。
我冲到窗子口,将半个身子探出去,看到雪老师挽起男人的胳膊,向她的住处走去。她的身体,向他靠过去,她像个孩子。
我回到座位上,他们的背影,却一直在我眼前浮现着,挥之不去。他们越走越远,越走越小,却始终在走。他们没完没了地走,一直走向天边。我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茫然得很,呆坐在教室里,半天都不知道该做什么。
后来我看春忆,他也不在做作业。他埋着头,在撕纸。他把一张纸,撕成一条一条的,撕得很细很细。撕完了一张,再撕一张。下课铃响的时候,我看他桌子上堆了一大堆纸条,像切面店一样。
一整天我像丢了魂——奶奶这么说我。她问我话,我也不答。她取出蚊香,为我点燃,嘴里念起经文来。父亲回家,正巧撞上,便抢过奶奶的蚊香,在地板上踩灭了。他的解放牌大头棉鞋,有着厚厚的轮胎底,那是他的一个朋友,在部队当汽车兵的,复员的时候,带回来送给他的礼物,几块汽车轮胎皮,他请鞋匠把车胎皮钉在了他的大头棉鞋底下。他用车胎底,将蚊香碾来碾去,碾成了深绿色的粉末。他跺了几下地板,大声呵斥奶奶,说他刚参加过冬季防火会议,领导传达了中央文件精神,要全国人民都注意防火。他指斥奶奶,简直是在放火!并且预言,我们家的房子,总有一天要被奶奶的蚊香头烧掉!
晚上我做了恶梦,梦见我们家全木结构的老房子着了火,我们置身一片火海。火舌翻卷,如旗飞舞。火与烟,直冲云霄。父亲、母亲和奶奶,他们都突然长出了翅膀,飞向空中。他们在空中鸟一样飞来飞去,还伸出手来指指点点,说着这儿的火旺,那儿的烟黑之类的风凉话。而我,深陷火海,没有翅膀。我用力喊,却发不出声音。我着急得大哭,他们,那些飞在空中的我的亲人们,却鸟瞰着我,发出一阵阵快乐的笑声。
在鸟一样飞翔着的人们中间,我发现了雪老师。她也在天空飞着。她的翅膀与众不同,宽大,招展,洁白。我发现了她,喊她的名字。她终于也看见了我,她于是飞下来,让我爬上她的巨翼。她是芳香的,她的翅膀有力地扇动着,扇出阵阵香风,布满了整个天空。“抓紧了!”她说。她带着我向高空飞去。她带着我,越飞越高。天越来越蓝了,离地面上的大火,也越来越远了。我不再有烟熏火燎的感觉。风越来越清凉,甚至是寒冷了。我叫着雪老师的名字,告诉她别再向上飞,我冷。她回过头,风吹动她头上的